突然脑海里灵光一现,我几乎忍不住要破口大骂自己--路羽白啊路羽白,罔你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竟然到现在才看懂你爹的信,爹这信虽然不过百字,但大多是场面话,唯有最后那句“仕途路上多艰辛,望吾儿好自为之……”,才是正要对我说的,如今我终于明白,那最后的六个点,蕴藏着多少惴惴不安和殷殷嘱托……
我终于还是没有走。
虽然已经对这个王府失去了原有的希望,但面对着那十几口人性命的威胁,我终究做不到毫无顾及的冷血。
我又开始跟着薛师爷读书,读得比原来专心得多。
侍文说我的话越来越少,她似乎不大习惯这个现在的我。
我只是心不旁骛的读我的书,若说还有什么让我分心的,那就是应文,我想去瞧瞧那丫头的墓,但终究没勇气说出口,那本是个天真活泼的女孩子,我该用什么情绪去面对如今的一捊黄土?
冬天渐渐过去了,枝头开始渗出一点点春的气息,万物舒展着新的生命力,但就在这个时候,雁门关突然传来了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
这天我从书房回来,侍文、徐风和聂远都等在门口,和他们在一起的,竟然还有一个此刻本该在雁门关的景山!
我初见景山的面,心里说不出的意外,景山冲到我面前行个礼,大声道:“羽白公子,七王爷就快回来了。”
我淡淡的看他一眼,抬腿继续往屋里走。
景山亦步亦趋跟在我身后,继续道:“公子,景山的意思是,七王爷的马车已经到了关中蜀道,大概再有几天就能进京了,景山是快马加鞭赶回来的。”
我走到门口,停下,转身,淡淡道:“你一路辛苦了,回去歇着吧。”说完,伸手推开房门走进去,随手把门掩上。
“公子!”景山在门外大吼道,“属下不能歇着,属下还要赶进宫去,将七王爷重伤的消息报告给皇上……”
我猝然转身,手猛地握在门上,下意识想开门,但在最后一刻又生生的止住了。
“公子,”景山的声音有些发抖,“七王爷这种伤势,实在不宜长途跋涉,本该京中派御医赴雁门关医治。但七王爷怕自己……自己有什么不测,见不到公子最后一面,硬是逼着属下们启程,千里迢迢的从雁门关赶回来。属下离队的时候,七王爷已经昏迷不醒……属下是个粗人,说的都是粗话,属下不知道七王爷抵达京城时,是不是……是不是还有最后一口气,如果为了见公子一面,却……却丢了……,七王爷这一番苦心,可向谁说去?”
我紧紧抠住门上的木头窗棂,只把手抠的生疼生疼。
“公子,景山该说的都说了,景山这就进宫面圣了!”
屋外一阵由进及远的脚步声,院子里慢慢安静下来。
房门突然被人由外轻轻推了一下,我惊跳一下,瞪大了眼睛退后一步,门开了,侍文出现在门口,她看了我一眼,突然惊叫出声:“公子!你的手怎么流血了?快让侍文看看!”
冲过来抓住我的手,小心检查着,一叠连声问:“疼得厉害吗?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弄成这样?”不等我回答,就跑到小柜边取了医药箱子来,小心翼翼的处理伤口,一边处理一边问:“怎么样?这样疼不疼?”
我怔怔的看着自己的右手--没什么,刚才抠门的时候太用力,指甲劈掉了而已,“不疼,真的不疼。”我直直的望着她说。
侍文低声叹气,道:“既然公子还是那么在乎七王爷,为什么不干脆原谅他?这回七王爷在雁门关受伤,靓文少爷就在跟前,王爷却冒着生命危险回来……看来在他心里,最重要的人仍然是公子啊……”
我紧紧的咬住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
侍文见我这副模样,吓得连忙安抚:“公子别激动,别咬自己了,侍文这边还没包扎好呢!”
我猛地推开侍文冲了出去,那丫头大惊,追出来徒劳的喊着:“公子!公子你去哪儿!”
我置若罔闻,越跑越快,越跑越快,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要跑去哪儿。当我终于一步也跑不动,气喘吁吁的停下来,发现自己竟然站在花园的九曲桥上,前面不远就是那座假山,而假山后的那座亭子,我曾在那里第一次喝醉,第一次被吻,第一次和别人有了肌肤之亲……我怔怔的望着那座假山,猛然一阵悲从中来,猝然跪在地上,放声大哭出来。我哭得好大声好大声,顾不得会不会有人经过,会不会有人笑我,我只知道如果再不痛痛快快哭一场,我一定会憋死!
我抑制不住的大哭着,直哭到上气不接下气,然而这样似乎仍不能发泄我的痛苦,我猛抬头对着天空大喊出来:
“李剑泽!你这个混蛋!你为什么当我是陈靓文的替身!为什么为了他的喜怒哀乐伤害我?为什么不能当我是路羽白?为什么不能像我喜欢你一样喜欢我!你不是我的剑泽,我不是喜欢的剑泽!我恨你!恨死你!你别想我原谅你!永远不会!永远不会!!!”
喊完最后一句话,我终于精疲力竭趴倒在地上,抑制不住的抽泣着。我紧紧的抓住桥栏,低低、低低的呓语:“为什么要杀应文……你让我怎么原谅你……”
浑浑噩噩的五天,剑泽的马车终于回到王府,宫里的御医也流水似的赶过来。
徐风、聂远、景山,还有一群侍卫丫头跪在靓云轩门口,我紧紧关起大门,缩在屋子的角落里,瞪大了眼睛望着地板。
门外的人一跪一天,我也呆呆的在屋角坐了一天,侍文静静的在屋里陪着我,几次想对我说什么,被我一句“如果劝我,就立刻滚出去”吓了回去。
天近傍晚,侍文开门出去,我听她轻声劝那一群人回去,答应他们一定找机会劝我。
也许是真的撑不住了,一阵蟋蟋嗦嗦,门外的人终于离开了。
侍文走进来,轻轻的叫了我一声,我不说话,指指房门。
侍文咬了咬嘴唇,道:“公子,侍文一定要说……七王爷不肯吃药,所有煎好的药都被他扔了出来,就算是昏过去的时候,他的牙也咬得紧紧的……侍文说完了,侍文这就出去!”
第二天,那一群人又早早的跪到院门口,和昨天不同的是,这回他们中间多了一个侍文。依然是一跪到黄昏,临走时,景山冲到屋门口大声喊道:“公子,七王爷昨晚交代属下,求公子过去见他一面,公子可以过去杀了王爷,只要公子让王爷见一面!”
我猛地流下两行清泪,却依然忍住一动不动。
第三天,我不再考虑那些人是否依然跪在门口,因为自己已经开始头昏脑胀。
我躲在自己的世界里,大脑里一片混乱,根本什么都无法想。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门外传来一声“皇上驾道”,把我从虚幻中拉回来。还来不及震惊,房门已经吱呀一声被推开了,突如其来的阳光让我无所适从,我举起手挡着阳光,眯着眼睛看那投射在阳光里的剪影。
“你们都在门外等着。”那是一个低沉的声音,不怒,却天然混成一种气势。
“是!”随着一声应诺,门再次被关上了。
他的面貌渐渐清晰起来,那是一张和剑泽有七八分相似,却显然成熟很多的脸。
他也默默的看着我,我们就这么对视着看了很久,终于,他开口了:
“你果然像陈靓文,不是很像,是非常像。”
开口就是我最痛恨的话题!
我不出声,再次把视线转移到地上。
他慢慢走到桌边坐下,把玩着茶盘里的杯子,突然道:“你信不信朕立刻赐你死罪?”
我冷笑了一声--我当然信,你又不是没赐过。
“那你知道为什么我又收回成命?”他像是知道我心里怎么想似的,又问。
我终于抬头看他,却依然不说话。
他慢慢倒了杯茶,轻轻呷了一口,笑道:“好个剑泽,把我御赐的太极碧螺也送到你这儿来了,这茶叶珍贵难得,我也不过赐了他一小包。”
他竟然把话题岔开!我一阵心痒,忍不住张了张嘴,他见了我的模样,淡淡的笑了笑,道:“其实你心里也明白,你这条命是剑泽替你争回来的,你还紧张这个答案,就说明你还没完全对他死心,朕说的对不对?”
我忍不住咬咬嘴唇。
他不愧是一国之君,论心思,我小小一介草民又怎么可能斗得过他?
他见了我的表情,得意的笑笑,又呷了一口茶才道:“其实,如果那天朕真的要你死,就算剑泽进宫来求朕又有什么用?他带着孟贤广回来的时候,只怕你早就毒发身亡了!”
“你……你什么意思?”我终于忍不住出声问道。
他却不说话了,悠然的品茶,突然问:“你喜欢这茶的味道吗?朕怎么觉得味道有些怪?是了!一定是水的温度不对!”
这家伙真是天生用来折磨人的!
我忍不住瞪眼,又问了一遍:“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这次的声音高了好几倍。
他看着我,竟然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啊,朕突然发现,看得久了,你和陈靓文有很大差别,你们的模样都是一顶一的,陈靓文过于斯文,缺少了一分灵气,但你一瞪眼,一咬唇之间,都带着那么一股诱人的风情……啧啧啧,就算是朕身边,也没有这样出色的人物,不如,你跟了朕吧,剑泽大势已去,你不可能有什么出头之日了!”
“你……你这个、这个下流胚子,流氓!”我被他一席话气得大脑发蒙,口不择言的大骂出来。
他竟然不怒,还一脸有趣的望着我,口里道:“朕总算知道剑泽为什么这么喜欢你了,你这只小野猫真够味道!你越野就越漂亮,朕真的有点动心了!”
他竟然大步朝我走过来,一把捏住我的下巴。
我被他露骨的描述和放浪的举动吓得浑身发抖,只能靠几句狠话壮门面:“你、你干什么!放手!听见没有!混蛋!放手!”
“看上去只是难得,没想到动起来,竟是个天生的尤物!”他盯着我的眼神亮得像只野狼一样,我吓得六神无主,躲也躲不开,打又打不过,一个情急之下,我竟然脱口而出叫道:
“剑泽!剑泽救我!剑泽!”
他猛地松开了我,我一怔,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喊了什么,心里一颤,猛地举手捂住了嘴。
他有趣的看着我,竟然“哈哈哈”一阵大笑出来,边笑边说:“嗯!嗯!这才剑泽跟朕描述过的那只小野猫的本来面目,方才朕进来的时候,还诧异剑泽怎么会爱上这么个不死不活的东西!”
我惊魂未定,浑身戒备的盯着他,根本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却一转身,又走回到桌边坐下,悠然道:“你的确有趣,朕也有点喜欢你,如果让朕现在下旨赐杯毒酒给你,朕可能还真要犹豫犹豫,不过那天赐你的那杯酒,就没必要留什么情面,朕之所以把毒酒换成麻药……”
“麻药!”我惊诧的叫。
他却不理我的话茬,接着道:“朕那么做,并不是因为朕舍不得杀你,而是因为,朕也闹不清楚,剑泽对你的感情到底怎样,是简单的把你当作陈靓文的替身?还是真的有那么点喜欢你?剑泽是朕的亲弟弟,朕不能不顾及他的想法,就草率的办了他的人。”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看了我一眼,这才接着说:“这一步棋还真让朕试出点端倪来,朕没想到,剑泽竟然这么重视你!”
我猛地长大了嘴巴,傻傻的瞪着他。
他见了我的模样,再得意的笑了,“怎么样?”他揶揄道,“朕讲的故事好听不好听?你是不是也明白了,为什么朕是九五至尊,而门口跪着那些笨蛋却是常人?”
“自、大、狂!”我咬着牙道。
“哈哈哈哈哈……”他笑得几乎流出眼泪,“有趣有趣!小野猫当真有趣,朕越来越喜欢你了!”
他笑了个够,突然脸色一正,变脸像翻书一般,正色道:“朕问你,为什么这么多人在门外巴巴跪了两天,你都不同意去见剑泽?你真的不怕他就这么死了?”
他眼神突然变得锐利有神,像两道剑光似的,射在我的脸上,我情不自禁缩了缩身子,低声道:“他死了,我……自然陪着他。”
“哼!”他冷笑一声,嘲讽道,“果然两个都是笨蛋,要到阴曹地府去做恩爱鸳鸯,挺有趣的是不是!”
我禁不住他的激将,瞪眼道:“你少一句一个恩爱,你又如何知道……知道他喜欢我的。”这句话一出口,不知为什么,眼圈竟然红了。
他静静的瞧着我,突然叹了口气:“瞧你这个可怜的小模样……你这个问题,朕不会回答,如果你一定要知道,就自己去问剑泽,朕只告诉你,剑泽赴雁门关,是朕逼他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