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忙着看折子,不过是报喜不报忧的话儿,也就扔下了。突地想到一事,遂问:“连之,有个叫尹赜的,你可认得?”
连之想了一阵:“今科的二榜状元,似是放了县令,怎地?”
“可记得放哪儿了?”
连之再一想,瞪眼道:“我竟忘了,正是久明邻县…”
“嗯。”我点头应了,“他祖籍久明,真是巧了,当日选派守地,可是你分的?”
“那倒不是,选派守地,是由吏部侍郎来作,我不过审看,莫要与籍贯之地相重也就是了。”连之略一思付,又道,“当日新科进士颇多,也就没多留心,怎麽,他有不妥之处?”
我一点头,并不提这茬儿:“久明之事他说有所觉察,还上了折子,我却没见过,这是何道理?”
连之面色一变:“不可能,朝臣的折子是直呈的,先到吏部誊隽备案,再送到御书房,其间,其间…”
“其间可动手脚的就是吏部、御书房,以及传送途中。”我颔首道,“连之,你我皆大意了。”
连之身子一晃:“我这就回吏部查阅案卷。”
我拉住他笑道:“若是尹赜没有说谎,那必是有人盯着咱们,你冒冒失失的,岂不正中下怀?”
“那该如何?”
“现下不清楚尹赜是何居心,先看看再说。”我一皱眉,“你暗地里察着吏部,我会看着御书房,横竖至迟初五父王就回来了,太平了月余,可不能功亏一篑。”
连之叹口气:“总是不能叫人消停片刻。”
我拉他手一笑:“要消停?那也行,等你我百年之后吧,呵呵。”
连之瞪我一眼,好气又好笑:“就晓得瞎说。”
我点点头:“人生极苦,若不苦中作乐,能如何?”
连之一愣:“这话真不像你说的。”
“是麽?看来真是变了,变了…”我叹口气,接着看折子,又道:“现下不渴了,那莲子羹可好了,记得加点儿雪糖再送上来。”
连之连连摇头:“真是说不得,哪儿变了,还不是一般嗜甜?”
我只笑笑,见他出门去了,也就一叹,接着用印。
父皇回东也,正是初五万寿节。
虽说父皇早已下旨叫一切从简,可谁敢在这事儿上头省银子?古华想了快两个月,和南宫吵了几回,我左拉右劝,总算是同心协力把这差事办了。
自宫门向东,祭天地;折南拜庙堂,告慰先祖;再沿官道往太庙去,一路百姓膜拜,三呼万岁,口称天降圣君,黎民之福。父皇自是兴致高,竟下了龙撵,扶个老者起身,嘘寒问暖。我却得提起十二分的小心,和张广都捏了一把冷汗,就怕埋伏着不轨之徒。
好容易平安巡完了,父皇回宫听戏,百官赐陪。我才舒口气,正想去看看铭儿回来没有。高公公却小跑过来,喘个不停,只管拉了我就往泰宁阁赶,好容易能言语了,直道:“皇上,皇上发脾气了,还不快来。”
我一皱眉,顾不得旁的,直往泰宁阁跑。
赶到泰宁阁,门外奴才侍卫的跪了一片,里头儿朝臣们皆垂首颤颤,大气儿也不敢出。台上几个戏子倒不曾跪,却抖得如秋风过叶,若非面上厚厚的油彩遮着,只怕是面无人色。
我躬身溜至亓过身旁,轻道“怎麽突地发了脾气?”
亓过皱眉耳语道:“圣心难测啊。”
再往前看,见着沁儿,好好的明黄缎子裙摆,给她揉得快皱了,也就猫腰过去,轻道:“别捏了,小心一回子父皇又要笑话你。”
沁儿一惊,回头见是我,猛地扑到怀里,带着哭腔儿:“三哥可来了,父皇,父皇好怕人!”
我拍拍她后背,小声儿道:“好好跟三哥说说,父皇怎地不高兴了?”
沁儿皱皱鼻子:“谁晓得?方才还好好儿的,又是听戏,又是打趣儿的,笑个不停,突地翻脸骂人,还踢了蔡大人一脚。”
这一说,我才看清跪在父皇身边的竟是蔡庭继。
“蔡尚书和父皇说甚麽了,叫父皇动气?”
“隔得远,戏台子又吵,听不真切,只记得父皇踢了他一脚,口里说甚麽‘朕的家事,要你多口’之类的。”
不由皱眉,老蔡啊老蔡,有天大的事儿怎麽捡着今儿来说,可不是触霉头麽?
扭头见着郭采,正要过去,却听父皇咳嗽一声:“老三,来了也不见礼,学的好规矩啊!”
我忙堆上笑来,起身往前一躬:“儿子刚进来,不晓得父皇这是新演的哪一出,又怕不合规矩扰了父皇兴致,这才悄悄问问。谁晓得父皇耳聪目明,把儿子抓个准儿,父皇真是不留情面,叫儿子出个大丑,连规矩都忘了。”
“唱得哪一出?朕怎麽晓得,问那台上的去啊!”父皇扫了一眼戏台子,扑通跪倒一片。
郭采忙的陪笑道:“大公主一片孝心,巴巴儿的叫了京里最好的戏班子,皇上还请听戏吧。”
父皇鼻中一哼:“朕作甚麽,要尔等指手画脚?当朕是汗哀帝不成?”
郭采吓得跪下叩首,口里直呼不敢。
我亦不由一抖,这可是杀头的话儿,忙的也跪下:“今儿是父皇的好日子,怎麽和自个儿过不去,父皇消消气儿如何?”
武圣面上一缓:“老三又有甚麽鬼主意?朕可不好糊弄。”
“儿子不敢。”我忙扣个头。
武圣摆摆手:“有你说情,这事儿先罢了。”一甩袖子,坐回龙椅上,举起白瓷杯子又不饮,只管拿眼冷冷望着那一班臣子。
我想了片刻,方道:“民间有个颠倒诗,不如念与父皇。”
武圣道:“念来听听。”
我笑曰:“东西街南北走,出门看见人咬狗,拿起狗来打砖头,又怕砖头咬了手。”
大臣里有暗笑的,却不敢大声儿,武圣一展眉头:“民间小调,倒也有趣。老三,还是你知我,去点戏吧。”
我笑笑道:“这头一出,自该父皇来点,儿子怎能僭越了。”
武圣挑挑眉毛:“叫你点就去点,罗嗦甚麽。”
我只得招手唤了戏班主来:“方才唱得甚麽?”
“金玉满堂。”
“很喜庆嘛。”我笑笑,“本也可接着唱,只是父皇恼了,自然不能这麽马虎。这麽着,《玉堂春》吧,再来个文戏,《五女拜寿》末一出。”又回身道,“父皇可想听武戏?”
武圣面上一缓:“会唱甚麽?”
我拍拍戏班主肩膀:“有甚麽拿手的,只管献出来,这可不是藏着的时候儿。”
戏班主这才躬身应了,匆匆去了。
不时台上板起,武圣一摆手,赐我坐了。
我含笑点头,却瞅了一眼还跪着的大臣们。武圣一皱眉,挥挥手,再不看他们。我叹口气,拉了亓过郭采起身,又背身摆摆手,其余大臣才颤颤巍巍起身坐下,也都只敢斜斜虚坐着,眼瞅着父皇神色稍有不妥,又得立即跪下。
我溜了台下一眼,总觉着少些甚麽,一时又记不起。再看父皇身侧。立着的好生眼熟,还不来及细想,郭俊已瞅空过来,低声儿道:“累着三王爷了。”
“姐夫说的外道话儿,自家姊弟,哪儿这麽多虚礼的。”我摇摇头,叹口气,“父皇还夸过这家小生脸子俊,嗓子好,怎的发这麽大脾气?想来不是大姐的事儿吧。”
郭俊小声道:“我坐得远,也没听清。只模模糊糊听见蔡大人说甚麽‘不合规矩,礼数不妥’,又是甚麽‘滑天下之大稽’之类,皇上就恼了,发作起来,踢了蔡大人一脚,摔了杯子,砸了戏牌子。”
我摇头正要言语,却见子敬溜了回来,冲我一点头,又连连指着台上,也就凝神往台上看。
走投无路
台上正罢了《玉堂春》,正演着拜寿一节,五女欢天喜地,和乐满堂。我瞅眼父皇,面色和朗,也就放下心来。父皇却见我望他,招手唤我过去。
也就硬着头皮去了,父皇悄声道:“就知道你会逗朕高兴,可这一出,自家人关起门来弄弄,也没甚麽打紧,叫大臣们见了,可有些不雅。”
我一愣,正要问,父皇又笑道:“不过你有这份心思,也算难得,这个赏了你!”说着自腰间解下块玉来,“收好了,可别丢了。”
我垂首接过一看,竟也是一块梅花玉佩,与崇明长公主给的竟是一摸一样,不由一愣。
武圣见我愣着,探头一看,也自笑了:“朕竟忘了,之漴也给过你一块,也罢。你就收着吧,日后给了媳妇儿,也算个信物。”
我更愣了,台上却方唱完,并不退下,五女上前跪下,齐道:“古有彩衣娱亲,今日儿臣不孝,给父皇唱个曲儿,还望父皇岁岁安康,朗如日月,天下太平,五谷丰登!”
我这才认出,台上那五女竟是刘湄、泱儿、刘滟、铭儿、镗儿拌的,不由摇头叹笑,这鬼主意不晓得是谁出的。
武圣满脸堆欢:“好好好,都起来,都起来,朕有你们这帮儿女,还求甚麽?”
群臣瞅着机会,也就离席拜下:“恭祝皇上寿比日月,福高绵长,天下太平!”
武圣朗笑道:“好,好!都赏,都赏。”
就又是叩头谢恩,好容易罢了,台上再起锣鼓,那五人也换装下来,再来拜会武圣。
我瞅着一片和乐,也就悄声离席,转出泰宁阁,往北而行,不时立在崇明殿外。
想了一阵,这才进去。
玲珑香。
沸水响。
一人清婉,轻纱长袍,垂发素面。
我叹口气,轻道:“给长公主见礼了。”
“我正想着你快来了,且坐坐,水快好了。”长公主并不回头,只弄着茶水。
我也就坐下:“长公主今儿怎麽不去泰宁阁听戏?”
“何必呢?真心替他高兴,在哪儿不一样。”长公主笑笑,扬手替我满上一杯。
也就谢了接过浅饮一口:“好茶。”
“我只晓得你好喝花茶,却不曾想也好龙井。”
“不好与完全不愿,还是两说。”我点头想了一阵,“长公主可知父皇身侧空着一个位子?”
她面上颇有些尴尬,见我无调笑之意,也就放下心来:“晓得,本来我坐着,你还没来…后来,后来…”
我离席跪下道:“还请长公主饶了蔡大人此番。”
长公主忙的扶我起来:“这是甚麽话,快起来!”
我摇首不动:“长公主是明白人,刘锶也就不说暗话了。父皇可是有心要给长公主一个…一个名分,却被蔡大人驳了,面上下不来,才闹出这一场来?”
长公主面上青红不定:“这,我也劝过他…”
“这事儿只要长公主定了心,父皇也就不好言语。毕竟朝堂上,不是父皇能肆意而为的。”我磕个头,“刘锶也晓得长公主颇多苦楚,但请看在卫国江山多苦,黎民百姓方安的分上,莫再为难,当下决断。”
她幽幽一叹:“刘锶啊刘锶,你是聪明人,难道不晓得你我之间…”
“不过是长公主与三王爷。长公主是父皇的爱姐,我是父皇的儿子,也是皇上的臣子,于刘锶眼中,没有比这江山社稷更重的了。”我斩钉截铁,毫不口软。
她坐回去,抬手举杯惨笑道:“到底是他养出来的好儿子。你可知,当年若非他坚持,我,我定不会…看来还是他聪明,早晓得这会是他最得意的儿子。”
我只听着,并不言语。她望我一眼:“刘锶,我问你,当日破城,你可知我为何寻死?”
“国破则家亡,以身殉国本是应当。”
“那你可知为何我又苟延残喘至今?”
我抬头望她一眼,长公主淡淡一笑:“再多高人指点,任你有几多智慧,若是爱上一个人,仍是走投无路的。”
我静静的望着她仍旧美丽的脸庞,心中一软,随之而来的却是一阵恶心,直欲呕出来。
眼前人,真是我母亲?
可她与我父亲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