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了歪头。
澧央剔透如雪的脸皮底下,如朱墨染纸般地渲出薄薄的红晕。他轻咳了下,狠狠地瞠
他一眼。
不过这么做,只是让硕言贼笑得更加得意罢了。
「在那方面的问题,不劳你操心。」为了重新拾回控制权,他以冷到骨子里的声音道
:「以我父亲目前的状况,他根本无法亲自经营这间餐厅,所以把店交给我全权处理
。我个人目前在台北有份能发挥所长并且具有挑战价值的事业,我不想为了『山林小
馆』就放弃它。在我没学会分身术的状况下,两全不能其美,我只好择我所爱。」
硕言双手抱胸,口气很冲地说:「换言之,就是你为了自己的事业,要牺牲你老子的
事业?」
「人各有志。」澧央扬起下颚。「对于我没兴趣的事业,我实在没把握自己能经营得
好。与其到头来因为经营不善而倒闭,不如在它还有价值时,早早卖给更有野心与梦
想的人,不是吗?各位的后路,我保证会妥善安排,不会让各位有吃亏的感觉。」
「说得好象很有道理。」硕言改而将双手插在腰上。「但……去他的后路!我不同意
你的狗屁说法!『山林小馆』不是老爹一个人的梦想而已,至少还有我的梦想在里头
!『山林小馆』像是我和语绘的家一样,我不会轻而易举地让你随便卖掉它的!」
澧央眯起眼。他早料到林硕言会是个棘手的家伙,但没料到他竟棘手到这种程度。
「呃……小央啊……」阿桃迟疑地笑了笑。「我、我也不想看『山林小馆』消失耶!
你不能再考虑一下吗?说不定有其它法子,能让你兼顾台北与这边的事业啊!」
阿义搔搔后脑勺。「我也觉得能够不丢掉饭碗是最好的了,我喜欢老爹,也喜欢大家
,能找到相处得这么愉快的伙伴,也不容易啊!」
每个人七嘴八舌地讲述着反对意见,澧央认命地了解到今天自己失策了。他不该召集
所有人,统一宣布这件事,因为这给了林硕言一个「煽动」的机会——只要有一个人
采取了坚决的态度,很快就会感染到其它人身上。转眼间,每个人都站在林硕言那一
边。
「……好吧,我明白大家的意思。这几天我请的假还有剩,我们可以再慢慢的商量。
我就不再耽搁大家下班的时间,先回医院去陪父亲了。晚安。」
轻易地先退让,不代表澧央就放弃卖掉「山林小馆」的想法。想要在一天内说服完所
有的人,是他太过天真了。幸好他的假期还有几天,可以各个击破地说服每个人,至
于最棘手的那个(林硕言)……就省了!
在他们兄妹回家的路上,程澧央所讲的话,依然余波荡漾着。
『哥哥,如果「山林小馆」真被卖掉的话,它还会有重新开幕的一天吗?还是它会永
远消失了呢?』语绘垂头丧气地比着。
「安心吧!」硕言马上说:「明天一早开店前我就去找老爹,我才不相信老爹会答应
他这么荒谬的事!他想先斩后奏,门儿都没有!」
『真的吗?老爹会阻止程大哥卖掉「山林小馆」吗?』
「一定会的!」斩钉截铁,硕言自信满满地一拍胸口,说:「老爹不像那个冷冰冰的
臭小子,听都不听我们的意见就擅作主张。况且,你想想看,世上有谁比老爹更爱『
山林小馆』的呢?」
愁眉苦脸的少女,眉心渐渐松开。『嗯,哥说得有道理!希望老爹会劝程大哥改变心
意,让我们可以保住「山林小馆」。我真的不希望看到「山林小馆」被卖掉,我会哭
死的!』
硕言苦笑地拍拍她的肩膀,安慰一下。
对他们兄妹而言,「山林小馆」不是一间「餐厅」而已。
它是当年差点走投无路,被逼得快要跳海的硕言、语绘心中,唯一伸开双臂、无条件
接纳他们的可爱天堂。
硕言十五岁那年,因为一时冲动铸下了大错,被关进少年辅育院,整整两年。刑满释
放后,他旋即带着被放置在家中无人闻问、饿得剩皮包骨的语绘,逃离地狱般的家和
可恶的讨债者的魔爪。
两兄妹在各地四处流浪,想找个安全的栖身之所,定下来工作,但谁肯租房子给一个
半大不小的年轻人和一个哑巴女孩?或是雇用一个带着拖油瓶的瘦弱少年?身上带的
钱随着时间流逝渐渐用罄。没有任何亲人可依靠,想找工作也处处碰钉子,教人不知
何去何从。
绝望又无助的时候,他们路过一间餐馆前。
高雅的玻璃门里,发散出来阵阵诱人的食物香气,让饥肠辘辘的兄妹俩,忍不住在门
前徘徊。
『哥哥,我好饿喔!』
欣羡地看着窗内和乐融融享用餐点的人们,语绘张着大眼,怯生生地比出心声。奈何
身无分文的窘境,让硕言连一句「好,我们进去大吃一顿!」的话都无法说出口,成
全妹妹这小小渴望。
硕言还清晰地记得自己紧握着语绘的手,哽咽地咬着牙,那种不甘、耻辱与对自己无
能为力的忿恨。
叮铃铃~~门上清脆的风铃声响了,客人们陆陆续续走出来。那些人并没注意到以羡慕
的眼光瞧着他们的兄妹,但出来送客的程老爹却发现了。硕言一接触到对方讶异的目
光,旋即撇开视线,不好意思地牵起语绘的手,转身离开。
「两位客人,请进!」老爹喊道。
硕言满面通红,背对着他,逞强硬声说:「不用了,我们没钱。」
「但是你们肚子饿了吧?」
率直的话语中,藏着一抹温柔。硕言迟疑地回过头,只见程老爹没再多说什么,仅是
默默地朝他们招了招手,招呼他们进门。
最后,敌不过肚皮的任性吵闹,他与语绘走入「山林小馆」。
硕言一天都没忘记过,老爹端出来送给他们吃的那盘咖哩饭的味道——那是再高级的
龙虾、鱼翅、牛排都不能及,千金难买的好滋味。
老爹为他们做的,还不仅止于喂饱他们的肚子。
在一得知他们的处境后,老爹立刻二话不说地收留下他们两兄妹,还供给他一份厨房
打杂的工作,让他们有吃、有住的地方。因此,他才能由一个完全不懂怎么切菜、料
理,笨手笨脚的傻小子,慢慢到今天成为可以独当一面的厨师。而来到这里时,本是
骨瘦如柴的语绘,脸颊也慢慢长肉、红润起来,双眼由无神到闪烁着光彩。最大的改
变,就是她畏缩怕人的个性,在这友善的小镇中,训练出了胆量。如今她敢笑、敢说
,敢在众人的注目中自在地比着手语。
这些事,那个程澧央可知道吗?
硕言感到不满的,不只是「卖掉『山林小馆』」这件事。程澧央可曾想过「山林小馆
」除了是间餐厅之外,对许多人而言,它是别具意义的地方。三十年老店三十年回忆
。不把他们兄妹的事算进去的话,另外也找得到一拖拉库的故事可说。
这都是金钱比拟不来的宝物,怎能轻言说卖就卖呢?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3、
骑着小绵羊机车,搭上清晨六点的第一班渡轮,硕言马不停蹄地前往医院。一大早就
要吵醒老爹,他有些过意不去,但这件事不早点解决,硕言和其它「山林小馆」的伙
计们,肯定无法安心工作。
无庸置疑的,「山林小馆」会被卖掉或不会被卖,关键就在老爹的态度上。老爹不可
能割舍他们,割舍「山林小馆」,硕言深信不疑——
「对不起,阿言。」
硕言的自信满满,瞬间灰飞烟灭。
「是我告诉澧央,可以随他的意思处置『山林小馆』的。我不能出尔反尔地,要求澧
央他不能卖掉。」
「老爹!」黝黑的脸苍白无血色,硕言摇头道:「『山林小馆』是你毕生的心血,你
为什么轻易放手给他,还放得这么彻底?」
「……这是赎罪。」低哑地说。
老爹以满是自责的语气,述说那段过往。妻子罹患了乳癌,身为丈夫的他,却以工作
逃避掉目睹妻子的生命一点一滴被病魔消耗的过程,所有看护病人的责任全落到国中
生的幼子身上。
因为太爱,所以不忍卒睹。
因为太心痛,所以无法承受。
「我明知这都不是理由,可是我太软弱了。」双手颤抖地覆盖在脸上,婆娑的泪水,
从指缝问流下。
林家父子失和的原因揭开了,硕言哑口无言。
深恐再度失去儿子的父亲,有了十年来的前车之监,忙不迭地奉上自己一生的心血恳
求儿子的原谅,好换取儿子再度回到他身边。有谁能说他的不是?把「对与错」放在
「思念儿子」天平的另一端,哪一端会比较重吗?
「我不是不想要『山林小馆』继续经营下去,可是……阿言,代我向大家道歉,我愿
意跟大家磕头谢罪。我知道身为一名雇主,这么做太不负责任,但我还是决定把『山
林小馆』交由澧央作主。对不起……」
在厨房之外的地方,一向话不多的老爹,一次次地赔罪着。谁看了,都不免动了恻隐
之心,更何况是把程老爹当成这辈子最大恩人的硕言呢?
叹息一声,硕言一手搭在启承肩上,反过来安慰他。
「别这么说,老爹,你不欠我们什么。事实上要放掉『山林小馆』,最痛的人是你。
我和语绘都长大了,阿桃姐、阿义他们也不是小孩,所以你不用为我们的去留操心、
挂意。」
压抑住失望的情绪,硕言朗笑说:「你只要专心地好好养好身子,快点恢复健康,就
是我们最好的遣散费了。加油,老板!」
再多言词都表达不了内心的感激,老泪纵横的启承,默默地握住了硕言的手,拍了拍
。
噗——噗噗噗!手握油门催到底。在回程路上,硕言骑着小绵丰狂飙。机车装的是一
箱子油,硕言则装了一肚子气,现在只缺谁来点上一根火柴,他就可以气、炸、飞、
天了!
X!早知道就别夸下海口,这下子没脸见人了。
不必花什么脑力,他照样能熟练地穿梭在大批上班的车阵中。仗着天生灵活的运动神
经,他轻易地在狭窄的路中央找寻到出口。可惜他就是少了点灵活的脑筋,穿越不了
此刻「山林小馆被卖」的困境,想出一个能使老爹不为难,又能叫程澧央满意、答应
不卖餐厅的好法子。
那个死硬派的奶油小生,一定很得意吧?他早就算好,他们会去找老爹这个大救星,
连老爹会给他们什么答案,他也早知道了,所以他才会那么老神在在、那么地有、恃
、无、恐!
可恶!
噗噗——噗咻!不堪过度摧残,小绵羊娇巧的引擎,壮烈地牺牲了。
运气背到家、背到极致、背到史上最高点!
嘟嘟囔囔地,硕言一路推着半路抛锚的爱车,回到店门口。照往例,将车停放在巷子
里,他掏出钥匙想打开后门。但,钥匙一插进去,他便知道门已经被打开了。奇怪,
通常都是他第一个到店里准备食材的,是谁抢在他之前呢?小偷吗?
哈,算那没长眼睛的家伙倒霉,老于今天心情特糟,感谢你特地送上门作我的出气沙
包!
无声无息地,硕言溜进门内,瞧见搁在门后的扫把,顺手抄起。很好,看到了,在高
速瓦斯炉前鬼鬼祟祟的身影!哼,区区一个小偷,竟穿着高价衬衫和牛仔裤,以为这
样就能瞒天过海,骗过众人的眼睛吗?
眯起眼,硕言悄悄地举高扫把,「喝呀」地怒吼道:「你这该死的小偷!」
「呜哇!」
凑巧转过身来的男子,在千钧一发之际蹲下,闪躲掉头被打爆的危机。俊脸惊魂未定
,单手抚着胸口,澧央抖了下肩膀说:「你、你想杀人啊?!看清楚点,谁是小偷!
」
咋,原来是他!硕言悻幸然地回道:「以为你是小偷,我才手下留情地拿扫把。早知
道是你,我刚刚就拿菜刀了!」
人好端端地站在餐厅的厨房中,却莫名其妙遭受扫把攻击,吓出一身冷汗也就罢了,
结果罪魁祸首不仅毫无反省之姿,还出言不逊?澧央单挑一眉,反唇相稽。
「某些心理学家认为,喜欢舞刀弄枪的人,多半都是对自己的男性雄风——小弟弟缺
乏自信,所以需要靠藉外在的『刀』、『枪』来塑造自信。端出刀子唬人,以为会让
人害怕,其实你是在自曝其『短』。」
「我短不短,你要不要拿尺来量啊?小心我的巨龙把你吓死!」噼哩,额头边浮出纠
结青筋。
「短得像句号的龙吗?呵,那我真会被吓死!」啪啦,唇角抽搐着愤怒电流。
和他聊下去,不是自己爆血管,就是失控掐死他!硕言哼地说:「厨房除了工作人员
以外,不欢迎闲杂人等!」
扬了扬手中的数位相机,澧央冷淡地说:「我正在整理厨房设备的资料,以供买家们
参考。为了不妨碍你们的工作,我才刻意一大早进来。只是没想到我还不够早,碰到
了不想碰见的家伙。」
说得好象他是出来搅局的!「我一向都是这个时间进厨房,这点大家都知道!」
「我没说你不是。」一顿,蹙蹙眉。「林硕言,我晓得我们相互看不顺眼,但是两个
文明人之间,有必要如此针锋相对吗?能不能请你试着在这十几分钟内,保持点应有
的风度?反之亦然,我也保证会试着不去干扰到你。」
不顺眼?真是形容得太贴切了!
上从他服服贴贴的发,下至身着白衬衫、牛仔裤的雅痞菁英模样,举手投足在在刺激
、挑起他人的竞争心。
不干扰到?谈何容易。
一个堂堂七尺大男人又不是小猫,小狗,那么大一丛,杵在那儿,既碍眼又碍事,不
想被注意到都难。
不,这些都是其次。硕言最难受的是,得忍受他那张遗传自老爹的脸,在面前晃来晃
去。程澧央与老爹神似的轮廓、眉眼五官,让他觉得站在面前的是年轻了三十年的老
爹,可是他冷漠差劲的性格完全没有老爹的样子——就像是自己最心爱的花瓶里插进
了最讨厌的花儿一样,教人想将花瓶给砸了。
「我们达成协议了吗?」
仿佛嫌自己不够惹人厌,他以一副理所当然,硕言会接受的态度问着。
以为自己是谁啊?法庭的律师大人吗?硕言连正眼都不瞧他一眼,迳自越过他的前方
,走向冰箱,动手取出今天午餐要用的各项材料。过不久,他也听到了程澧央四处走
动、拍照的声响。
两人有志一同地都把对方当成隐形人,自顾自地处理手边的事。
啪嚓、啪嚓!闪光灯在连拍状态下,不停地亮起。
大致上就是这些了吧?澧央透过数位相机的4.1寸液晶显示幕,一张张地浏览,确认
自己没有遗漏半点角落。
在这问老厨房里的种种设备,每样东西看得出都使用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不过拜勤于
保养、刷洗之赐,无论是锅碗瓢盆、流理台、烤箱、抽油烟机,全都找不到半点油垢
、污渍的踪迹。
保持这么良好的状态,卖出去的价格也不至于太廉价。父亲一定是非常、非常宝贝地
使用着它们吧?
我也得感谢在这个厨房中的每一样东西。没有他们,爸就做不出好吃的料理。没有客
人上门,怎么养家活口?
澧央以指尖滑过放置着干净碗盘的大型烘干机,轻轻地说了声「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