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作点——原上小草

楔子

八月，正是学生放暑假放到昏天暗地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夕的月份。

炽热的夏日黄昏，蒸腾的热气把整个城市熏得惨然，建筑物笼在馀辉里显得颓废，忙碌的人们川流不息，疲惫的神情因为坠落大地的酷日而舒朗一些。

一位高挑男孩正戴上银色安全帽，机车踏垫上的背包里全是参考书籍，他方才才从某大学的图书馆里出来，念了一日的书，吹了一整天的冷气，感觉有所收获的他脸上洋溢著得意。

骑上机车缓缓弯过一个街口，那巷道的路边有个东西吸引他的注意，一只中等纸箱，两三只小猫趴在箱缘睁著乌溜溜的大眼朝上望，望著蹲在纸箱前方的少年，那少年端了一个装烤肉用的纸盘，里面盛满了牛奶，只见他轻巧巧地把它放进纸箱里，然後，少年站了起来，满意地一笑，那表情恰恰落入机车男孩的眼眸中。

『瞧那身影，应该是附近的国中生吧！』

匆匆地一瞥，机车男孩也不怎麽放在心上，他心里想著今晚晚餐的菜色，右手一转加油器，赶紧朝超市前进。

Part01懦弱的男人

「Hermit，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男子的声音带著哽咽，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对话筒那端的人不断祈求，「求求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等待了一会儿，女子尖细的声音传了过来：「余仁杰，你别再虚情假意了，你根本就不爱我，人家真的很想要那条项鍊的，你爱我就买给我呀！」女子的声音高拔了起来，可以想像她是如何地激动，「呜…余仁杰，你一点都不爱我，我这次一定要跟你分手！」

女子最後一音高拔而尖锐地穿刺过余仁杰的耳膜，差点造成暂时性失聪，还想继续挽留的余仁杰却只听到话筒传来嘟嘟嘟…的声音。

把自己手上的绿色存摺左翻右翻了上百次，余仁杰确定自己没有眼花，个、十、百、千，上头的最後一格用黑墨清楚地印著1021元，余仁杰眼眶不禁红了。

看样子这次已经无法挽留他的女友了，好不容易…好不容易他才找到一个愿意和他交往的女友。

眼泪开始啪哒啪哒地滴了下来，余仁杰无助地想著，我该怎麽办？

身高165的他在男人堆里十足是个矮冬瓜，相貌又平凡到让人过目即忘，所以，当他终於有了个女友时，他简直高兴得痛哭流涕，甚至还偷偷地在三楼房东装设的神坛前磕了N个响头。

因为这可是他人生二十六个年头里交的第一位女友，尽管女友不够体贴不够温柔，可是在他心里深处，他早已把她当成未来妻子而交往。

女友很漂亮，余仁杰是在一个bbs的聊天室里认识她的，而且巧的是还住在同一个县市里。

交谈了许久，後来改用msn藉由视讯让两人更贴近一步，那段时间，余仁杰每天都过得好幸福，因为他没想到Hermit那麽漂亮，这样一个美丽的人儿竟然会与他聊天共谈。

余仁杰每天下班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希望能找到Hermit的芳，像是上天保佑，余仁杰每每都能看到她，当对方『你也好^^』的讯息传来时，弥漫著恋爱气氛的交谈文字便开始不断地流泻在两人的银幕上。

所以，余仁杰恋爱了，他觉得他爱上了Hermit，在某日，怀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下，他的愿望终於实现了。

从两人一见面的腼腆相处，到後来几乎天天约会，余仁杰过得不亦乐乎。

平常最讨厌的教书工作也变得有趣，班上惹人厌的小鬼也看起来顺眼多了，就连往常同事推给他的行政事务，余仁杰也心甘情愿地接了，啊，那时的世界是多麽地美好，到处都充满著光亮，就是因为那时有著Hermit陪伴他，他爱她，而她也爱他。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余仁杰的眼泪掉了更凶了，呜呜，Hermit不要他了，他好想看看她，才想起来交往的三个月里他们两人都没拍过一张照片。

想听听她的声音，再跟她解释自己是爱她的，可是那条项鍊真的昂贵到他买不起。

余仁杰真的不知道该怎麽办才好，他抱头痛哭在床上缩成了一堆。

磅的一声，余仁杰手上的平时考卷散落一地，眼镜歪了，人也难看得像只解剖青蛙仰躺在地。

撞倒他的学生把他拉了起来，可是余仁杰只觉得颜面神经好疼，延续昨晚的郁卒，他差点就把眼泪往下掉，努力地吸了吸鼻子，硬是撑住泛红的眼眶。

「老师，对不起，你没事吧？」比余仁杰高出一颗头不止的学生道歉著，顺道把考卷捡了起来，当然不忘偷偷瞄瞄上头的考题。

「我没事，已经打钟了，你快点回教室吧！」拿回考卷抱在胸前，余仁杰戴好眼镜坚强地告诉自己现在他在上班，不可以把私人情绪带到这里，忍耐地咬咬牙，可是他还是觉得心里真的好难过，整个人像臭酸了一样。

「老师，我们班都在等你。」

「呀！你是四班的…」余仁杰难过的情绪又多添了一道，他觉得自己好糟糕，尤其是这几日，Hermit不理他之後他的工作、生活都乱成了一堆，看看手表，才知道自己已经迟到了十五分钟了，还让学生出来找老师这种事真是令人丢脸。

唉！我真是一位失职的老师。

一边责骂著自己，余仁杰不忘快点回教室。「那我们快回教室吧！」快步地往四班走去，宣布这节课平时测验，发完考卷後，无所事事的余仁杰只好在课堂里走来走去。

他越走越难过，想到Hermit已经在几天前跟他说掰掰了，他的心就一阵揪痛。

他也想买那条项鍊给她的，可是他真的没有钱，这个月和上个月的薪水早就花在买LV的名牌包包上了，虽然他的三餐吃的是白土司加白开水，偶而好点来碗泡面，可是他怡然自得，那种难以下咽的痛苦在看到女友兴高采烈地提著包包时就烟消云散了。

他好喜欢女友那时欢乐的脸庞，那时的她像个圣洁的天使，脸上全洋溢著温暖的光，然後，女友就会给他一个吻，一个充满爱与感激的吻。

余仁杰想起了无数次他买东西送她时所得到的吻，总是充满著香郁与甜蜜的气息，令人陶醉，可是、可是……她再也不会吻他了。

余仁杰突地吸呼一窒，眼泪毫无预警地弹了出来。

等到察觉时，才惊觉全班的学生都在望著他，羞愧不已的余仁杰简直无地自容，他多麽希望自己现在真的是一只鸵鸟，赶紧把头插进讲台桌下的细缝，可是行动比理智更快运作。当他还想跟学生解释说明什麽时，他的双脚已经飞奔出门了。

当然，全班学生的声音刹时爆开，有的哈哈大笑，有的窃窃私语，有的莫名其妙。

◆◇

丢脸死了！丢脸死了！丢脸死了！

余仁杰趴在办公桌上不停地懊悔，他真的太失态了，让学生看到这种景象，以後他要怎麽活下去？

呜呜…

为什麽自己的个性会这麽懦弱？余仁杰好想坚强点，他一点也不想像个被抛弃的女生一样痛哭失声，可是他真的好爱Hermit，只要一想到她眼泪就会不停地掉。

余仁杰擤了擤鼻涕，抬头望望办公室，呼，幸好现在是上课时间，没有人，庆幸的同时，余仁杰又悲哀了起来，他抓紧了头发在心里对自己大骂：『笨蛋！我是老师呀！怎麽办？我翘课了，我没有请假，要是被发现就完了，呜，还有那、那群学生怎麽办？』

愈想愈糟，余仁杰知道自己该在学校里好好工作，可是一想到回去面对的是学生的耻笑他就僯步了。

为什麽自己会这麽糟？呜，余仁杰觉得自己真的是世界最没路用的人了，他的一切都糟糕不已，长得不行更没任何才能，就连在学校里的工作也是靠父母亲的关系帮他找来的，而且还考不上正式教师，他现在仅仅只是位代课老师而已。

什麽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余仁杰埋怨李白骗人，哭得眼睛酸疼。

忽然门「刷」地一声被推开，余仁杰宛若受惊的猫跳了起来，他想这次完蛋了，不仅要被同事知道自己失职，还要被嘲笑自己一个大男人躲在这里哭，真是孬种没用。

赶紧起来用袖子大力地擦擦脸，泪痕虽然擦得掉，可红肿的眼眶却骗不了人，余仁杰只好头低低，佯装自己正在奋力改作业。

「老师，考卷我帮你收来了。」

有点熟悉的声音让余仁杰震跳了一下，想了想才知道原来是在走廊上相撞的那位学生，也就是四班的学生。

真糟糕，我不知道这位学生的名字？余仁杰惭愧不已，他在这间私立高中已经任教快一学期了，竟然都还不知道学生的名字，就连学校的行政人员及老师们，他也只识得几个，呃呃，校长是姓许还是徐？

「…你…你是？」

「老师，你也太扯了吧！」来者将手上的考卷一放，滔滔不绝地开始说：「我是四班的班长呀！老师，你好逮也教了我们快半年，我这麽好记的名字你也记不住？」

让一个比自己小上八岁的孩子指正缺失，被说中痛处的余仁杰才刚收敛好的水龙头又开始狂流。

呜…我也不想当老师呀！而且还是打杂代课兼任的，我教的班级那麽多，加起来的学生好几百个，那麽多人我怎麽记得起来？我才教一年而已，再过不久也就见不到了，为什麽就一定要记，呜……竟然连学生都欺负我，余仁杰觉得无比委曲，硬是替自己找了一堆歪理。

「老师，你是我看过最混的一位老师了。别人起码混得有技巧，你连技巧也没有。」学生轻蔑而无情地说著，转身离开前不忘道：「还有，老师，我叫苏轼，够好记了吧！余老师，你起码也该把各班的班长记一记吧！」

苏轼越说，余仁杰的脸色越糟，最後，学生走了，办公室里的惟一老师哇的一声趴在桌上痛哭。

呜呜…Hermit，我需要你的安慰，你为什麽都不接我的电话？Hermit…

余仁杰拿著手机痴痴而望，多麽希望Hermit能在下一刻回电给他，他在语音信箱里留了无数的情话绵绵，无非就是祈求女友能回心转意原谅他，再度跟他交往。

再拨拨看好了，也许她刚刚在忙没有注意到铃声，余仁杰再度将手指头移到按键上认真地拨著第二十七通，0921…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757…老天爷呀请保佑我，947快接吧！

有声音！

兴奋的表情马上枯萎了，是对方直接关机的机械录音。

为什麽？难道Hermit讨厌我讨厌到直接关机？察觉这个事实，孟克的呐喊也无法表达出余仁杰此时的震惊。

他从下班到现在就一直守在手机前，今天在学校伤痕累累的心真的需要有人来抚慰，余仁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好想再看看她，再听听她的声音，可是──此刻的他惊觉自己在女友心中的地位似乎没有自己想像中的高。

一直以来，原来都是自欺欺人，只是自己不愿承认罢了。

交往了这麽久，余仁杰仍是不知道女友的名字，女友的住址，他惟一知道的只有女友的ID与手机号码，每次问及此，女友总是用著同样的理由搪塞他：「等你非常非常爱我的时候我再告诉你。」

所以，余仁杰自认每一天都比前一天还来得爱她，他一直觉得是自己还不够爱她所以才没资格知道，可现在，呼之欲出的答案在他脑里钻动著，顽强扺抗，他不想逼自己相信这个答案。

换了一套外出服，余仁杰想出去碰碰运气，他知道Hermit很喜欢去一间酒吧喝酒，他有跟她去过几次，後来余仁杰真的对那种地方没兴趣，也就尽量避开把约会地点定在那里。

在T市，要找停车位是相当困难的，所以余仁杰的代步工具是辆脚踏车，原本他的脚踏车是24段变速的捷安特Yukon，可他现在骑的是在学校跳蚤市场里用100元买到的N手粉红淑女自行车。

虽然每天早上骑著他的二手铁马上班时，四周的学生偶而忍不住轻笑，可是余仁杰一点也无所谓，将捷安特拍卖掉的钱买了一条精致的手鍊给Hermit，那时的快乐与满足已让自己骑车的怪模怪样不放在心上了。

余仁杰花了四十分钟的时间骑到那间酒吧，找了一个比较隐蔽的位置坐了下来，等了好几个小时，就在余仁杰今夜要无功而返时，他终於看到她了。

感动得全身僵硬，庆幸自己没有太早离开，余仁杰想说只要偷偷看她一眼就好，偷偷听她说几句话也好，那已是上天盛大的恩赐，他并不奢求Hermit能看到他，能与他讲上一句话。

Hermit还是跟以前一样漂亮，举手投足都带著一股曼妙的韵味，她今晚穿著一套丝绒材质的洁白套装，伏贴的剪裁将她丰盈的身段包里得玲珑有致，波浪裙摆衬著雪白大腿更是吸引众人的目光。

因为躲藏在角落，余仁杰理所当然地行著最高级的注目礼，他的目光全痴情地投射在Hermit身上，完全没有注意到Hermit身旁还陪了一个男人。直到Hermit热情地与身边男子攀谈时，余仁杰的心都要碎了。

眼前两人的亲腻举动在在显示他们是对情人，Hermit娇笑著，男人不时地亲吻她的脸颊脖颈，逗得她花枝乱颤。

余仁杰深受打击，再也不忍心看下去，他知道她的Hermit再也不会回来了，他想站起来离去，却怎麽也没有力气移动半分，心碎的打击加上自卑的窝囊感受，他一口仰尽方才随手乱点的酒，热辣辣的感觉在灼烧，全身上下都泛著酸疼的苦楚。

尽管酒吧里的音乐柔和得像要抚平所有人的伤痛，尽管酒吧里的喧嚷声响像要带给人们欢乐热闹，可是余仁杰却觉得坐在这里的他似乎一点一点被抽空了，他的生命里真的是一片空白，什麽也没有，寒冷不已。

突然，彷佛有人叫著他的名字，余仁杰竖耳一听，才知道是那两人在谈论他。

就像所有人一样，即便所在地方有多吵杂，一旦有人轻轻喊了自己的名字，很神奇的，也很神经质的，被喊了名字的人总是会疑惑地听下去，总觉得那道声音在众多噪音里显得特别清晰。

虽然不是很清楚，但断断续续传来的声音让余仁杰不得不默默地听著。

「……怎麽样？….你甩掉了那家伙了没？…..」

「…..这还不简单……那人懦弱死了….叫他往东他不敢……呵呵….又爱哭…我从没见过这种人……」

「…你可真狠…这次…..到底拐了多少？….」

Hermit比了比手指，带著甜蜜笑容的红唇却说著余仁杰无法想像的话，他不想，他不想连最後的美丽回忆也没有了。

豁地一声了起来，笨拙的余仁杰撞歪了桌子，玻璃酒杯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亮，他低著头颤抖著双腿往门口走去，所有人瞅了他一眼又把目标转回自己的伴上，直到他离去再也没有人看他。

就连Hermit也认不出他来，彷佛看著最普通最渺小的路人甲从自己眼前走过，一点印象也没有。

悲伤的余仁杰连生气的力量都没有了，他只觉得无比难过，牵著脚踏车漫无目的地游逛著，他不知道自己的生命意义到底在哪里？一个如此没用的人，一个什麽事情都做不好的人，个性又软弱，人又矮近视又深，也没有人会记得自己更别谈有人会喜欢自己，余仁杰愈归纳愈是糟糕，也不管现在半夜一、二点了明天一早还要上班工作，他整个人就像失了魂的木偶，麻木地走著。

一个伤心到了绝望顶点的人接下来会做什麽？用仅存的财产买了一叠啤酒，余仁桥趴在桥上，就像全世界的醉鬼一样，望著桥下幽幽流动的黑色大排水沟，一口一口喝著啤酒，打算在想不开的那一刻汹涌跳下。

走过的路人虽然张望了几眼，但冷漠是都市人的天性，事不关己的念头催促著大家视而不见。

余仁杰已经一脚踩上栏杆了，他摇头晃脑，醉得分不清东西南北，嘴里不停喃喃念道：「…Hermit你为什麽不爱我了？…嗝…我对你那麽好…为什麽？为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