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这个寒假黎刚过的前所未有的没劲,老爹升官的事情铁定玩儿完,据说是单位里新分来的一个,据说是局长的小舅子,来了没几天,轻轻松松做了科长,家里白白砸进去了两盒月饼一瓶茅台,只落了个“年度积极分子”的奖励,捏着飞薄的两百块钱奖金,老妈的脸色阴了整整一个月。
又到春节,每年的这几天他都过不痛快,去叔叔伯伯家拜年,看到那几个意气风发的表兄表妹,总有点吃不住劲的自卑感。几个叔伯都比老爸会混,尤其是二伯,几年前就辞职下了海,搏斗了十来年,现在也算功成名就的资深企业家,见了几个侄子侄女,二话不说,就一人递过去一千块钱,黎刚想想早晨出门的时候,老妈咬了半天牙才装上的五百块钱,心里有点窃喜,又有点悲凉。
回到家,又仔细的把钱数了几遍,他抽出两百块装到身上,把剩下的交到了老妈手里。
剩下的时间,一有空,黎刚就在城市的商业区里四处的逛,身上的钱实在算不上多,压岁钱加上请客剩下的奖学金,才有不到六百块钱,捏着这点可怜巴巴的现金,他开始了对D城消费趋势的市场调查。
暑假的时候,黎刚也曾经漫无目的的在街上逛过,那个时候心里藏了一个人,心心念念想着送他一个礼物,就算不能有所发展,好歹能让他看见东西,稍微想到一点自己。
天时地利人和,他拥有一切送礼物的契机,可惜,没有钱,那个时候,一切的希望就是寒假时候的奖学金和压岁钱,曾经,这是他努力学习的动力。
终于,手里的钱不再是只有两位数,然而,心中却充满了犹豫和怅惘,这一份礼物,压在心里,还没有送出就成了负担。
还是送一件吧,怎么说都是对自己有特别意义的一个人,毕业了分开了,相忘于江湖了,了却这一桩心事,对自己,也是一种解放吧。
黎刚本来就不是个喜欢逛街的人,偶尔的几次SHOPPING,都是在江放的鼓动之下,看来看去,也主要是那家伙在买东西,听着他对着橱窗品头论足,有点酸有点咸,有点刻薄有点阿Q,装象,又不是什么有钱人,还老是要模要样的倒持,哼,堪堪认识了半年多,连个礼物都没送过自己,还不如人家苏文呢。
正在胡思乱想,一转头,就看见隔壁的柜台,一排ZIPPO的火机熠熠生辉,他犹豫着走过去,把脸紧紧地贴在了柜台玻璃上。
“您好,请问想要点什么?”
看了一圈,黎刚都没找到自己的那一只,他琢磨着苏文是不是拿了只假的给自己玩,又觉得这么想似乎是件挺不地道的事情,正斗争着,就听到了柜台里传出的悦耳的声音。
“嗯,我要……我想看看,有没有和我这只一样的?”
犹犹豫豫的,他就递出了一直握在手里的东西。
“嗯,你这一款是ZIPPO的“世纪抉择”,330元,我们这里没有现货了,需要给您预定么?”
摇摇头,黎刚沉默着接过打火机,离开了柜台。
转悠了好几天,也没找到合适的东西,黎刚想找个人征求征求意见,偏偏苏文一放假就出去旅游了,黎刚捏着话筒,想了想,又想了想,还是没有拨通另一个自己熟悉的电话号码。
“对,就是这个,麻烦给我包一下。”第五次的徘徊在商场里,黎刚终于选定了一款瑞士军刀,小巧玲珑的刀身,杂七杂八的功能,他从口袋里掏出450元递到柜台里,了却一桩心事的叹了口气。
“先生,一共收您390元,本商厦春节元宵节促销活动,买一百返一百,您可以得到300元的返券。”
还有这等好事?捏着三张花花绿绿的返券,黎刚由衷的感谢新春的新气象。
靠,自己真是傻逼,早知道这么个返券法,当初真应该狠狠心买那个520的,还能多拿100的购物券。
可是,买什么呢?
拿着券在商场里逛了半天,给老爹买了一双皮鞋老妈买了一件毛衣,手里连现金带购物券还有170块钱,他琢磨了一会儿,乐呵呵就要往李宁专柜凑,早就想给自己添双跑鞋,高不成低不就的这么点钱,耐克是没戏了,估计李宁的打折货还是能承受的。
走到半路,他忽然又转了主意。
“嗯,小姐,麻烦您给我拿这个看看。”
小小巧巧的刀身,指甲锉剪刀钥匙圈镊子改锥,滴里嘟噜一小串,130元。
盘算一下,再盘算一下,他咬咬牙拈出口袋里的钞票,眼睁睁看着售货小姐开出了购物小票。
靠,赶紧让那家伙把手边那个西贝货扔了,那么爱现的人,整天拿个A版货现来现去,那个人脸皮厚不要紧,自己可看不下去。
37、
开学一见江放,黎刚就献宝似的把东西掏了出来,那家伙却连点正常人的反应都没有,淡淡的点了点头,就解下了自己钥匙串上那个掉了漆的冒牌货,把这个新的串了上去,至于那个仿制品,他两根指头拎着掂量了掂量,就甩进了黎刚怀里。
“我操,你他妈的……”
黎刚捏着拳头,张牙舞爪就要往上扑,却不小心瞧见了江放脸上狡黠的笑容,这一扑就失了准头,被他连拉带拽的揽到了怀里。
“嘿嘿,难为你还想着我,来来,让哥哥亲亲。”
亲就亲吧,渗了一个寒假的劲头儿这时候都冒了出来,俩人搂着抱着,干柴烈火就烧了起来,直燎到了西门外邮电招待所洁白洁白的床单上。
另外那一把450的高级货色,黎刚却一直装在书包里,舍不得放下,也下不了决心就这么送出去。
怎么跟人家说啊,师兄,快毕业了,送你个礼物作纪念,别忘了小弟?靠,这也太弱智了,你是人家谁啊,凭什么忘不了你。
要不这么说,师兄,前两天朋友送了我俩小玩意儿,我都留着也没劲,你拿一个,别推辞,给兄弟个面子?操,以为你是人家苏文啊,人家这么说有人信,你也这么说,别人肯定当这是塘沽市场淘来的。
琢磨来琢磨去,这个包装精美的小礼盒就在他的书包里扎了根,陪衬着的,是江放扔下的那个半新不旧的破玩意儿。
不知不觉的,开学已经很久了。
近了三月份,大部分毕业生的前途已经初见雏型,有人因为收到了异国的通知书而兴高采烈,有人因为看到了漂亮的考研分数欣喜若狂,有人因为通过了宝洁壳牌欧莱雅的面试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也有人,沮丧的走过树影交错的小路,在南门外的车站上等待新的希望。
“我说,你到底怎么着呢?出国无门工作你又不找,你是真打算一毕业就失业啊?”
“靠,你现在可真够唠叨的,不是提前到了更年期吧。”
“你……”黎刚一脚踢到对方的腿肚子上,板着脸接着讲道理,“你也上上心思,看人家好歹都有个出路,别管是好是孬,总归也算有个着落了,你也别挑得太厉害,现随便找一个,挣点钱把自己养起来,面试的时候装点孙子,别显得太轻狂,等你做好了,有了经验再跳槽,就算……就算你他妈到时候还想出去,边工作边对付考试,两头不耽误。”
“操,找工作也不容易啊,总得找个愿意干的吧。”
“你丫傻啊,现在还挑剔这个,我一个大二的都知道,看着什么有前途什么钱多,管他喜欢不喜欢,你先干着啊,你喜欢当国家主席,你得当得了啊!你愿意做香港特首,大家得同意啊!你想……”
“你小子,越来越他妈现实了啊,要不说学校会改造人呢,以前看见我倒腾盗版GRE都翻白眼,现在我看你比我都会算计了,行,小伙子,学得不错啊。”
像模像样的拍了拍黎刚的肩膀,对方却跟石化了一样,刚才江放没心没肺的一通胡说八道,对他而言却像稀里哗啦的一通晴天霹雳,直扎进毫无堤防的心脏。靠,原来所有的理想还真他妈只能是用来幻灭的,自己之前看着人家瞿晓东找工作的架势还觉得没劲,事到临头,不也一样势利的头头是道。亏得还帮人家算计呢,大公司小公司,鸡头也好凤尾也罢,骑驴找马,总不能丢了坐骑。什么叫小市民?就自己这模样,就是典型。
曾经的盲目的夜晚,盲目的歌唱,盲目的宣言,盲目的追逐,仿佛只不过是一支十厘米长的大麻烟卷,热火奔腾的强烈的刺激,狂飙突进的尖锐的快感,只在顷刻之间。
熄灭后青色的灰烬,是惨淡的成长轨迹。
“黎刚,怎么啦?傻了?怎么不说话?”
“真没劲,让你说准了,我还真就是揣着几本愤青的宣言就以为自己成了思想者,靠,骨子里头,还他妈是小市民一个。”
“你小子怎么了?忽然这么深刻。我说,真把几句笑话当真啦,行了,别较真儿了,谁不是这样,你没听说么,瞿晓东那样的,当初多么拽,现在呢,还不是托了不知道什么门路,进了中央台,靠,说不定以后新闻联播就看他了呢。有些玩意儿,该丢就丢,这年头,谁他妈爱做饿死的傻子?你觉得自己俗,怕什么啊,我不是比你更俗,都是吃五谷杂粮才能长,谁也不能靠喝西北风活着。”
“话是这么说,我当初,我寒假回去看我妈整天念叨我爸没能耐,我还觉得她市侩,我现在呢,操,憋屈。”
“行了,我说,你还真较上劲了。”江放眨巴眨巴眼睛,极力压下涌上心口的几句话,“走吧,你白操我这份心,我是谁,你还不知道?我刚才那就是随口说说,我跟你说,就是全天底下人都饿死了,我也能吃得上干粮。”
“说的也是。”黎刚抹一把眼睛,狠狠一拳砸向身边的白杨树,“走吧,我傻逼你别在意,可不是么,都是老百姓,我这较个什么劲啊。”
“黎刚,”江放忽然回转身,轻轻攥住那只要往树干上敲的右手,“跟你说个事儿,你也别太在意,我……上个礼拜,我收到了港大土木工程系的录取通知书,学环境工程,学期……两年。”
38、
港大?环境工程?两年?
黎刚轻轻的点了点:“真不错,你怎么都不说一声,请客吧,好好庆祝庆祝。”空空落落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一丝颤音,像闷住了雨的天空,透不过风的压抑。
“我也没想到这么顺利,就是随便递了递材料,居然就中了,一个月一万四。”
“你这纯属得了便宜卖乖,知道你牛,去港大,还真他妈大材小用。”
江放奇怪的没有回嘴,只是一个劲的拨弄着口袋里那个小小的瑞士军刀,丁丁当当的金属碰撞的声音,穿透耳膜刺进大脑,混杂着散乱的思绪在头脑中四处的碰撞着,直至微弱的声音扩散到无限大。
“以后也吃不上学三的冒菜了,说实话,整个B大,也就这玩意儿让我惦念惦念。”
“是么,那我呢,惦念么?”突兀的一句话,卡在了黎刚的嗓子眼里,翻翻腾腾了多少遍,终于在这一刻从舌尖冒了出来,他倔强的低着头,脚尖轻轻划过沙土地,一个又一个永不圆满的曲线,勾结在一起,是谁也看不懂的符号。
江放不说话,手指还放在口袋里,钥匙磕碰着小刀,还在叮当作响,阳光穿过稀稀落落的树叶打在两个人眼睛上,黎刚狼狈的伸出手捂在眼睛上,指尖一缕微凉。
“走吧,吃饭去,今儿个不去学三了,我想吃燕南的石锅拌饭。”
天气转暖的时候,B大的派出所也迎来了一年中最繁忙的时节,户口转移护照办理,小小一间院子,站满了志得意满的莘莘学子,哈佛耶鲁斯坦福,江放讪讪的站在队伍中间,脸上是看不出表情的高深莫测。
“靠,人真他妈多,难怪人家都说,B大的人才,都是给美国人培养的。”
“没事儿,你怕什么啊,香港都回归好几年了,你去了,也算建设国家。”
“我这不提前愤愤不平一家伙么,你将来打算哪里,我跟你说,可别去耶鲁,那儿的人都BT着呢,还是斯坦福吧,好拿奖学金。”
“靠,你那口气,好像这些大学都我们家开的。”
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黎刚淡淡的答着茬儿,白杨树下缠绕的曲线又转移到了小派出所的小院子里。
“别扯淡了,快过去,轮到你了。”
把手里的材料递到那个黑漆漆的高台后面,看着对面那个人崭新的警服利落的小平头一丝不苟的严肃的脸,,江放心里忽然一种无处宣泄的压抑,牵扯的心痛。
“靠,终于完了,咱这国家机关办事效率真叫一个慢,这两天真他妈烦,咱这也算尽了回局子了,嘿嘿,小鬼,跟着哥哥开眼界吧。”
“我早就进过了,”望着天边漫无边际的晚霞,黎刚说的波澜不惊,“刚进大学的时候,丢了钱包,身份证什么的都在里头,为了那些个证件,我跑了好几次。”
“你小子……”
“当时才来了三天,我记得特清楚,那天我一大早就出来找派出所,下雨了,我就穿着那件破雨衣,当时我什么地方都不认识,就是在学校里头瞎转悠,到处找人打听,我转到文史楼那块儿,靠,都他妈一模一样的破楼,谁知道哪儿是哪儿啊,我找了个哥们儿打听,人家特爽快:‘一直往南走,就在光华后边。’操,我哪知道光华是什么玩意儿,只能忝着脸继续问,人家满脸的不耐烦,手就那么潇洒的一抖:‘直着走,看哪个楼最新就是。靠,一看就他妈新生……’操,那脸色,那叫一个鄙夷。”
“嘿嘿,你当时特委屈吧,怎么不打丫的啊。”
“没有,说真的,我真是没觉出什么,我都奇怪,怎么就那么好脾气呢,我当时一门心思就是琢磨着,我算是独立了,靠,再也没谁管得了我了,也没谁会管我了,我妈,班主任,辅导员,都可以消停了,我他妈解放了,自立了。”
“行,够牛逼,后来呢,找到地方没?”
“当然了,你当我还是黑户啊,拿着那个新身份证,我当时真是除了舒坦什么想法都没有,我想,有什么啊,我是大人了,离了谁,我他妈都能活。”
寂寞的校园寂寞的傍晚,有寂寞的歌声适时地响起:也许放弃/才能靠近你/不再见你/你才会把我记起/时间累积/这盛夏的果实/回忆里寂寞的香气/我要试着离开你/不要再想你/虽然这并不是我本意……
“谁唱的,声儿真糙。”
“莫文蔚吧,我听于波老放这个,耳朵都起茧子了。”
“我说呢,那女人,也就身材还能看,那张脸,怎么看怎么扭曲。”
“你一个GAY,管人家身材怎么样呢?”
“说的也是,靠,什么名字啊,这歌儿?”
“盛夏的果实。”
“果实都剩下了,还能吃么?”
晚霞落了声音息了,两个人依旧肩并肩的走过林荫路和芳草地,偶尔没有人的地方,双手还是会经意或者不经意的拉起,反反复复的,却总是有一个声音环绕在黎刚耳边,像最顽固的耳鸣,挥之不去。
你曾说过/会永远爱我/也许承诺/不过因为没把握/别用沉默/再去掩饰什么/当结果是那么赤裸裸/以为你会说什么/才会离开我/你只是转过头/不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