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啊,”苏文搔搔头皮,满脸的高深莫测,“我觉得吧,老大女人这次吃回头草,有点不同寻常啊。”
一切似乎都恢复了以前的样子,上网,打游戏,混论文,找工作,路灯摇曳的小路上,偷偷交换一个轻薄的亲吻,黎刚好几次想问问江放在香港过得如何,最终还是没有开口,有些东西,他强迫自己不要去知道。
“……你后来又和别人做过么?”
月光冷冷的打在两个人赤裸的肩膀上,黎刚耸动着肩膀,嘴唇紧贴着枕头发出沉重的闷笑,江放也笑了,笑声从小到大到激越和尖锐,神经质的拥抱着,他们一起摇着头,说:
没有,没有,我和谁都没有,只有你。
“明天还去签证么?”
“去啊,你呢,哪天回香港啊?”
“后天。”
64
后天,是明天之后的那一天。
可是,如果根本连明天都没有呢?
也许拒签算不上什么大事,也许每时每刻,都有人满心欢喜的进入使馆,然后垂头丧气的走出来,也许这一次不行,还有下一次,也许……
黎刚欲哭无泪的站在道边,耳边不断回响着签证官字正腔圆的官腔:“由于您不符合美国移民及国籍法的下述条例,本馆不能为您签发非移民签证……”
江放拎着两个人的包,高深莫测的站在他身边,机票得去改签,还有不到二十四小时,估计费用老鼻子,不管了,老板那里也得打个招呼,论文还得改,小城镇的规划是热门问题,人民币汇率继续保持稳定,一切都还在正常运转啊,兄弟,不就是个美国么,大不了咱就不去了,有什么啊,就算去了伯克利,也不一定就能成了李政道。
可是,他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也不想说,初夏的阳光照在身上,闷不作声的炙烤,他却觉得周身一团冰凉,恍恍惚惚的看到两年前的自己,凛冽寒风中,紧紧抱在一起的两个人,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恋爱的游戏开始失控。
“挺好的啊,”黎刚终于回头,从他的手里接过了自己的书包,“不用出去了,我还一直在做思想斗争呢,他们就替我决定了。”
算了算了,知道你想哭,权当老子奉献一把好啦,江放把两个包都拎在左手上,另一只手抚过黎刚好像被车辗过一样的皱巴巴的脸,声音里透着小心翼翼的温柔:
“没事没事,咱还有机会呢,过些天再来,回头看看是什么地方没弄好。”
“没……没理由,兔崽子……兔崽子就他妈说我有移民倾向。”
“我说,是不是那个嚣张的黄毛儿今天主事,他不行,我打听了,就孙子事儿多,下次换个人,就没问题了。”
“老子……嗝……老子不去了,什么他妈的宝地啊,请我……请我都不去,操……操你大爷的……”
“不去,咱不去,让小子拽,等哪天他落了单儿,看我拿板砖拍他。”
周身都是潮腻的汗水,四围一圈冷漠的目光,秀水街上的小贩们见怪不怪的随便笑笑,随即身手敏捷的拦住一位金发碧眼:“sir,look,new
Chinese silk,cheap,very cheep……”
生活转了一个让人惊心动魄的圈子,忽然就又回到了原点。
江放又走了,转签的机票也有登机的那一刻,虽然告别的过程缠绵悱恻的让人肉麻,黎刚过了一个礼拜再想起自己说的那些话还觉得犯酸;签证彻底没戏,事后他到也找到了平衡——整个物理系,今年本科生签出去的,只是个位数;老大的考研估计是李双双死老公,没了希望,现在和女友为了前程激烈谈判中;小于波自抱得美人规后运气直冲云霄,前几天顺利签下了三星电子,正式开始了毕业后的第一个五年计划;苏文……
“我说,你到底想干嘛阿,有谱么?”
那家伙又是无所谓的乱笑,黎刚心里一阵乱火,自己肯定是有病了,招惹他干什么,公子哥儿一个,就算毕了业就失业又能怎么样,躺着花,估计都够他养老了。
“问啊,黎刚,你怎么不问我了?”
“我有病,找抽呢,你有兴趣啊?”
“别啊,别扫兴,来来,跟我说说,昨天江放和你说什么来着,是不是让你等他回来?嘿嘿,说说啊,我什么事情瞒过你?”
“不是……”黎刚一下子就忘了刚才自己问的是什么,脸红得像新型蔬菜圣女果,“你少胡说八道,哦,他让我等我就等?我他妈怎么就这么贱啊?”
“话不是这么说,他前阵子,明摆着都和别人搅和到一块儿去了,你这后来不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再说了,你不也是风流快活过了?你们俩也就是半斤八两。要我说,你也别拿乔,傻子都看得出来,你们就是一根草棍儿穿蚂蚱,跑得了一个也跑不了另一个啦。”
“也不是,我也说不明白,他是跟我说打算回北京,可这也不算什么啊。哦,他又不是女的,还能结个婚,我们俩这以后,哪儿挨哪儿啊?”
“靠,大哥,你还想怎么着,这话还没说几句呢,就连结婚都出来了,行了行了,我服了you,知道你恋爱顺遂,别把口水滴我衣服上啊,前天刚买的,贵着……”
一本厚厚的杂志狠狠的拍上来,没打着苏文反而不知怎么的就抡到了窗台上的水盆,两个人惊声尖叫着躲闪着,身上披披挂挂,一串晶莹剔透的水珠。
“嘿嘿,够痛快,二哥,你惜福吧,守的云开见月明。”
“我觉得够玄的,你说我这签证要是拿下来,那会怎么着啊?”
“我他妈哪知道,我就明白一个理儿,是你的,总是你的,签证要是下来了,你的命就是另一号了,说不定是前途万丈光明,也说不定就那么一回事儿,可人家这不是没给你么,老实守着你们家花心江过吧。”
“我操,你丫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找打是吧,靠,你小子耍花活啊,明摆着是我问你来着,你就给我打岔吧。”
“嘿嘿,”苏文笑着一回身,一张纸轻飘飘的落进黎刚怀里,“自己看吧,我打饭去了。”
展开纸,黎刚原本还笑嘻嘻的脸忽然就凝神注目,在长途辗转中早就失去筋道的几张薄纸,最上面一页印着几个大字:
云南省楚雄市牟定县凤屯乡中心小学聘用书。
65、
“成绩单带了么?”
“带了,中英文各一份。”
“证书什么的呢?”
“英语四六级、口语四级、托福和GRE的成绩单、录取通知书……驾照还用带么?”
“带上,有大用,通知书什么的别随便往外拿,省得让人家怀疑你找工作的动机。”
“知道了,不把扣儿系这么紧行么,我憋得慌。”
“跟你说买大一号的,这必须得系,有打领带不系扣的么?别看那些模特都穿的吊儿郎当的,他们那是蒙你呢,让老板看着,就得老成,哪怕憨点傻点,也不能显得轻浮。”
“行了行了,能走了吧?”
“再等等,”苏文小心翼翼的用一种绝对不会出现褶皱的方式拉着他的袖子,“上了公共汽车,就算车厢都空着也千万别坐,一不小心,一屁股的褶子,走路的时候,尽量跟风向保持一致,省得让风刮乱了头发,你衬衣后脊梁上有一小块汗渍,就算热死也别脱西装……”
“我说你也差不多点吧,”黎刚终于忍无可忍的回过头,“我这是应聘的电子工程师,不是公关先生。”
“嘿嘿,晃点了,不过说实话,哥们儿,你这么一倒持,做他妈工程师还真是屈才……哥,哥,君子动口不动手!”
两个礼拜,参加招聘会三次,投发简历二十八份,面试七次,复式的机会五个,已拿到的OFFER三个……连找工作最一帆风顺的于波都说,到底是二哥,甭管放在哪儿,都是人才。
面对这个意想不到的局面,黎刚都憋不住想要乐,嘿嘿,人才,自己终于混到了这一步。
前几天问苏文,干吗非要到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去,浪漫是一回事,艰苦的生活和别人的冷眼是另一回事,这个世界上,不是谁都能做成史怀哲。
苏文回答的很简单,简单得让黎刚直咬牙:“嘿嘿,还能为什么,云南的女孩子水灵呗。”
其实答案不用问,他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就苏公子的家境,做什么也不怕饿着自己,何苦不顺着心思找个愿意做的?支教这事情,有心计的拿来当进身之阶,可是,排除这些乱七八糟的因素,单纯的陶冶陶冶情绪,似乎也不错,反正……
“嗨,其实你干什么也无所谓,反正有你们家的产业呢,少不了你的。要不还得说你们有钱人,随便怎么折腾,都他妈叫为了理想。”
“是啊,”苏文打个哈哈,笑容都来不及蔓延到眼睛,“黎刚,我有时候挺羡慕你的,这几年,只有你,一点儿都没有变,还直截了当的让人想抽你!”
工作的事情解决的还算顺利,黎刚仔细琢磨了一下,好像自己这么多年,什么事情都还挺顺利的,如果不是拒签,他还真想不出来什么算挫折,自己找的这家公司,虽说不是什么大地方,但小公司有小公司的好处,机制灵活,升迁也快,不像大企业,金光闪闪的海归一抓一把,自己这样的,去了也是做沙子。
同时,心里头,还是隐隐约约有个念头:也许,自己想要的,不过就是个临时的安身立命的所在,至于以后的事情……
他想了想江放,嘈杂的北京机场里,安静的有点过头的脸,他是怎么对自己说的来着:
“黎刚,我喜欢你,跟以前那种喜欢不太一样,我说不清楚,有一回,咱俩……你跟我说分手之后的一次,我半夜醒过来,孤零零的抽烟,突然就特别想你,特别想回北京找你,后来我想,和你在一块儿的时候,是我过得最踏实的日子。”
也是半夜,也在抽烟,说话的那个人却渐行渐远,黎刚有点心酸的想起一句话,叫做“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
小江同志呀,得让我怎么理解你的话才好?
翻来复去的也睡不着,闷热的宿舍里,居然又只剩下他一个人,对着窗户照见了曾经夜不归宿夜夜笙歌锦衣夜行的自己,黎刚觉得简直就是隔夜饭一样,样子还没大变,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了味道。
实在有点恨这个衰样子,他索性爬起来,开了台灯,随便找出本书来慢慢看,自从迷上了上网和恋爱这两个游戏,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能够静下心来看会儿书了,抻过一块毛巾轻轻拂去封面的灰尘,黎刚微微笑着看着封面上那个长得有点惨不忍睹的男人,好久不见了,我的黄金时代。
“……人类的历史分作阴阳两个时期,阴时期的人类散居在世界各地,过着吃了就睡,睡足了再吃,浑浑噩噩的生活。后来人类又到一些河谷平原聚群居住,有了文明,一切烦恼就由此而起……”
看着这一段,他忽然笑的莫名其妙,自己的生活,应该也有这样的界限的吧,高考前得算阴面,整天紧张得要死,就知道傻看书;上了B大算阳面了,尤其是大一下学期那次闹事,别的不说,好歹也算挥洒了一次青春;嗯,然后是阴面,自己为了暗恋瞿晓东郁闷得一塌糊涂;再然后呢?嗬嗬,算阳面吧。
那要是再往后呢?
江放GRE砸锅,靠,跟老子没关系,不管;苏文不学好,自己也跟着差点堕落了,嘿嘿,这得算半阴半阳,那玩意儿其实感觉乱爽一把;江放找工作,妈的,怎么又是他?江放去香港……
算阴面么?能算阴面么?还是算吧,那小子一去香港,美国就来了个9·11,全世界都阴了,他又怎么能独自享受阳光。
接着来,GRE高分通过,阳面;分手,阴面;乱七八糟的交友体验,阴面;苏文黯淡的感情生活,阴面;江放回到学校……阴面。
收到OFFER,阳面;江放半拉子浪子要回头,阳面;非典,阴面;和江放重归于好,阳面吧;拒签,阴面;找到工作,阳面;江放临近毕业……
他不耐烦的翻着书,今儿这是怎么了,想什么都能绕回到他身上,看看外头明摆着连个月亮影子都没有,不应该发情啊,看书看书,强迫自己盯紧面前的白纸黑字,嘿嘿,王二傻人有傻福啊,自己要是突然也不能做爱了,不知道那家伙什么表情?《STORY OF O》也不知道是写什么的,不过虐恋这回事,自己还真不敢尝试;好些日子没翻过王小波了,都快忘了以前是怎么狂热的喜欢它来着,那时候怎么那么傻呀,什么都不曾尝试,就认为青春不老理想万岁,恋爱都没谈过一次,就想着为了所爱的人奉献一切——
“……我现在和小孙做爱时,岂止是温存,简直是恭敬得很。我还告诉她说,我觉得她是好的,这世界上好的东西不多,我情愿为之牺牲性命。她说她很爱听这句话。但是她又说,我休想因为这句话逃掉洗裤衩的家务劳动……”
屋子里很安静,黎刚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就好像很久之前第一次看完这个故事之后的那种悸动,他忽然就很想干脆放下书,给江放打个电话,于是,他就真的这么做了。
66、
这一端是北京,炎热的三伏天的半夜,那一端是香港,更炎热的亚热带的三更,黎刚紧紧的抓着电话,手心一把汗。
终于,听到了那端传来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是清楚可闻:“我是江放,怎么了黎刚,出什么事儿了?这么晚打电话?”
黎刚一愣,准备好了的话居然一句都说不出,只知道傻乎乎的问:“你怎么知道是我?你们那儿电话还能显示号码呀?”
“傻呀你?你一喘气儿,我就知道是你了。”
只此一句话,就让黎刚明白了“情话”和“能让人心肝一起颤的情话”之间的距离。
对于他这么晚打来电话,江放似乎一点都不吃惊,只是随意的闲扯着,天气太热了,非典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卷土重来,老板给布置的任务太多,下半年回来工作也没着落,昨天上街看到一个帅哥还不错……“嘿嘿,不如你,他屁股不如你翘。”
黎刚只是沉默的听着,偶尔打个无伤大雅的小岔,这样有心无心的听着,连夜晚都变得宁静。
“黎刚,你放心。”
那么陌生的沉稳的声音,再也没有了少年曾经无心的青涩和轻狂,再也不复曾经熟悉的调侃和温存,甚至让人有种心虚的感觉。
“我……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呵呵,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晚给我打电话。”
……
“怎么一点表示都没有啊?”
……
“我说,你真不明白我这是在追你呐?给点表示啊。”
黎刚整个人完全傻在那里了,愣了半天,终于爆出一句话,石破天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