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情——储薰莸

作者:储薰莸  录入:12-21

所有人都惊呆了,但他看得出来最震惊的人应该是二王弟,哆嗦着嘴唇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在他昏迷之后他也跟着倒了下去。之后简直乱成了一团,急救,找御医,处理谋乱的人,一帮人忙得不可开交。他没见过陛下那么失态过,抱着二王弟的身子喊人救人,完全失去平时的冷静和稳重。

所有人都为二王弟忙,好象没有注意到莫尔大夫受伤一样。乱中他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飞一般地闯了进来,他记得那个人,就是那晚拦住他问莫尔大夫去向的家伙。他替他做了简单的急救措施,不知道用什么通讯工具联络了什么人,十五分钟不到,一驾直升飞机停在撒耒宫的宫前广场接走了两人,撒耒宫内只留下一大滩鲜红的血迹。

那时他第一次对莫祈这个人产生了疑问。他骄傲,狂放,彬彬有礼,有时又不按常理出牌,故意叛逆似的邪气妄佞。迷样的人物。他究竟是谁,从哪里来,又去哪里,看着直升机慢慢消失在夜空的时候,脑中问号直冒,但是没人给他答案。

那之后陛下对那晚的事做了初步的判决:三王弟和伊格大人被驱逐,有生之年永不准踏进境内一步;王叔押入大牢,先由蓝迪看管,等待他的不是终身监禁就是流放;而莫祈,没有人知道他现在是生是死。

想到这里的那勒斯忍不住唏嘘,那样一个可以舍弃生命保护二王弟的人,但愿老天不要残忍到真的夺走他的性命。
“你觉得,” 窗外的梧桐树枝依旧在风中摇晃着,狄亚缓缓转过头,清澄的眸子对上那勒斯的眼睛。“他喜欢我?”
“嗯!他一定非常喜欢您!”
那勒斯的回答是极其爽快的,不带一丝犹豫和怀疑。狄亚微微征了一下,随后站起来,缓慢踱步到窗前,伸臂把窗户合上,隔绝外界清冷的晨风。
“二王弟?”那勒斯看着站在窗前不动的主子,忐忑地回想自己是不是又说错什么了。
“我没事。”回转过身子的人,脸上已是一片风淡云清,没有表情的脸,看不出有任何异样。“准备好马车,我该去教堂了。”
那勒斯领命退出,一边走一边暗骂自己笨蛋。主子不是个喜怒行于色的人,看他的模样,虽然什么都没说,但他明白多舌的自己肯定又触动了伤心事。那晚的变故后,之前的悲惨和凄凉情绪虽然不见了,但是代之的却是郁郁寡欢,他经常见到主子一个人坐在窗前发呆,叹气,若有所失的样子。日渐浓郁的忧郁挤满眉心,细瘦的身子都快不堪负荷。

他该怎么做才能让主子开心一点呢?即使一点点也好啊。
那勒斯无力地频频叹气。
“圣保罗对其门徒弟茂德说:‘我提醒你把天主藉我的覆手所赋予你的恩赐再炽热起来。’”
“‘谁若想望监督的职分,是渴望一件善事。’”
“他对弟铎说:‘我留你在克里特,是要你整顿那些尚未完成的事,并照我所吩咐你的,在各城设立长老。’”
……
神圣仓锵的声音回荡在宽畅的大厅内,穹窿大圆屋顶,高架的窗户,精致的壁画,近乎奢华的装饰,管风琴奏出的乐章和着人声充斥着这座巴洛克式风格的大教堂。
十二位身穿藏青色长袍的人,围成弧状立在教堂最里处,轮流跨步上前,施掌心于正跪在他们面前的人,口中念念有声。圣经里的语言,经由神官的口,是告戒,是嘱咐,更是期盼。

塞尔宫的十二位神官,位列仅次于教皇,辅佐教皇掌管圣菲尔斯的教务。从教会初期,晋秩序职务的授予及执行分为主教、司铎及执事三个等级。经由圣秩授予礼而赋予的职务,是教会组织的基础。圣菲尔斯参照传统的教会体系,将三个等级合并为十二神官,体现出圣菲尔斯对旧例的改革和宽容,也淡化了严格意义上的等级之分。

所以在圣菲尔斯,神官是特别受人尊敬的存在,即使王族,也得礼让三分。
狄亚低着头,双膝跪下,下巴抵着交握的双手,一头银灰的长发如瀑布般披满后背及肩头。虔诚的姿势,紧闭的双眼,屏息驱逐杂念接受教诲,心绪却犹如涟漪层层扩散开,荡漾着,翻涌起。

烛台下、帷幕后、地毯上……熟悉的地点,消弭了火热耳语和喘息,记忆如流水慢慢侵蚀岩石般凿进思绪,敲开一扇他不愿开启的门,一扇有关“他”的记忆的心门。
乍然惊觉,有“他”的回忆里,到处一片狼藉,痴,怨,愤怒,憎恨。曾有的感觉并不随时间的逝去消匿,沉淀之后再度浮上水面后,心,只会更疼,更痛。更难以呼吸……
没有欢笑吗?没有快乐吗?
有的啊!但是不可以去想,不能去碰触,因为,只会更心痛……
“他一定非常喜欢您!”
他的贴身侍从呵,那么笃定的答案,哪里来的满满自信?你可知道,曾经,他伤我有多深……
那勒斯呀,你知道么,我真的好愿意去相信你说的那句话……
“在逾越节的那天晚上,主耶酥显现给他的宗徒,并对他们说:‘领受神圣吧!你们赦免谁的罪,就给谁赦免;你们存留谁的,就给谁存留’……”
头顶缩回一只苍老的手,狄亚抬起头,进入视线里的双眼,慈祥包容,也锐利。
罪,满身的罪,如何赦免?怎能存留……
狄亚低头俯身,双手握什按在胸口。低头的瞬间,也自动重新关闭了那扇陈杂百般滋味的记忆大门。
这一切,从未发生过该多好……

举行完仪式已经接近中午了,长久跪坐的关系,膝盖很麻,站起来时脑袋也晕晕的。狄亚忍着身体不适,垂手跟随神官们步出教堂的大门。
塞尔宫的十二神官和二王弟同时出现在圣·米克勒,这对于圣菲尔斯这样小的国家来说也算是件难得的盛事,从早晨开始,教堂门外就陆续聚集好多观望的游人和门徒。人很多,但并没有喧嚣和拥挤,众人自然地分成两道,恭敬肃立,目送着他们的离开。

`无目标地在人群中扫视了一眼,赫然对上一双冰冷冷静的眸子,狄亚不由微微愣了一下。高大身材和疏离人群的冷冽气质,虽然没有开口,狄亚却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
困倦的脑子疲惫地搜索着,在捕捉到那一闪而逝的火亮时,正欲踏上马车的脚步登时停住了——
……恸哭嘶吼的那晚,被强迫纠缠的那夜,被他误打误撞听到和“他”对话的人。
中午的阳光有点刺人,狄亚没有发觉自己的脸开始苍白,杵在原地看着他。那个人开始走出人群,一步步地,向他走过来。
面无表情的神色,冷冷的感觉。
狄亚忽然一阵呼吸困难,涣散的瞳孔,视线所及之处一片模糊。身旁的侍从催促他上车,狄亚像只木偶般,机械惘然地踏了上去。
没有回头再看那个男人。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了,坐在疾驰的马车里,狄亚渐渐平复见到那个男人的带来的冲击感。马车驶进皇宫后,狄亚命令车夫停车。调整好呼吸,没有直接回寝宫,而是随便挑了个方向,无目的地散起步。

天气很好,气温低了点,阳光照在人身上却是暖暖的,不过狄亚还是忍不住打起寒噤。那个男人让他害怕,深深掐住咽喉般的恐怖感,那一刻,他连逃的力气都没有。如果没有人催他上车,他怕是会订了脚步任他接近。

他怕什么呢?说到底,那个人与他并没有关系。那么多人的公共场合,众目睽睽之下,也做不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来的。
但是,仍是莫名地害怕。
抬头查看自己走到哪里,看清四周的景物和宫门的名字时,清淡的表情凝固了。
不知哪里吹来的风刮到脸上,有点暖,也有点凉。发丝乱了,有几缕跑到脸上,摩擦着皮肤,说不出来的感觉。
仿佛矗立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久到狄亚觉得再这样下去,他会僵掉,风化掉。
没法移动的脚步开始迈开,狄亚轻轻推开了一扇门。
为送药借书曾来过好几次的地方。久不经打扫的尘埃,书籍堆积的油墨味道。熟悉的摆设,熟悉的气味,房间依旧,只是,少了一个主人。
狄亚走到桌前,以指掸掸其中一本书上的灰尘,翻开一页,凑到鼻间深深地吸嗅。
“这些书我有仔细看过哦——”
“没闻到上面有我的味道吗?”
……
眼眶热了,眼角似乎湿湿的,黏糊糊的很不舒服。
他知道他为什么怕那个男人的。
因为认识,所以知情。
“他死了!”
他怕的是他会告诉自己这个呀……
以书掩面,心酸到欲哭无泪。一个人能悲伤的最大程度,也莫过于此吧。
门推开了,沉浸在心绪中的狄亚没有注意到悄然走进的一个人影。
轻不可闻的叹息,狄亚放下书页转身,看到来人是谁,一丝尴尬爬上了瘦削忧郁的脸庞。
“王兄。”他晗首施礼。
“刚从教堂回来吗?”弗尔科恩微笑着看着他,温柔的表情,一点没注意到他们此时在哪里的样子。“很辛苦吧?”
“……还好。”狄亚有点窘迫地回答。
“午膳吃过了么?”
“还没。我……我正准备回宫去。”
他有礼又局促的回答让弗尔科恩暗里叹气。十多年积累下来的生疏,一时改变真的很难。虽然这一个月来已经比以前较多频繁地见面,但是因为忙于处理善后王叔谋乱,两人之间的关系并没有时间加以多大改善。

转而笑着对狄亚:“刚好王兄也没吃,就陪陪王兄吧。”
“嗯。”狄亚站着没动,他想等弗尔科恩先走之后再跟在他后面。没想他走到面前,拉起了自己的手,“走吧!”
狄亚惊讶地抬头,迎上弗尔科恩温柔的笑容,心都微微颤起来;被握的手上传来的温暖感觉,让他突然想哭。
“王兄……”狄亚几乎是情不自禁地喊出来的,压抑又饱含深情的呼喊,十多年无法表达的情谊似乎都浓缩成了这一句,听在弗尔科恩耳里,像被一根尖利芒刺刺中心脏般疼,疼到最后只剩心酸。

“……没有外人在的时候,以后,就喊我哥哥吧!”
弗尔科恩怅然地笑着。“莱希尔已经不在了,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弟弟了。叫哥哥让我觉得舒坦些,兄弟之间,本来就不该生分的……”
“……可是……”狄亚再度惊讶到慌乱。
“这有什么可是的。看你,最近瘦了这么多——做继承人很累吧?”弗尔科恩又叹了口气,“其实你很不愿意做是不是?莱希尔挣破头的位置,你一点也不稀罕对吗?之所以答应,是因为是我的决定;现在继续做下去,也是因为不让我为难!莱希尔被驱逐了,埃文斯因为王叔的事也不可能成为继承人,三个后选人,只有你能担当下去。王叔谋乱的事虽然压下来,不过善后余波也是件麻烦的事,现在换教皇继承人,一定又是番风波,全国上下也会有骚动。因为不想再引起什么慌乱,所以再怎么不愿意,还是要顶下来,对么?”

“……我……这是我惟一能做的了。”狄亚不想撒谎,他的确是不想做教皇继承人,以前是因为那样会远离王兄,现在则是因为……因为他已经不是那个身心纯亮的狄亚,他已经没资格……

想到这的狄亚脸色一阵苍白,弗尔科恩抚上他郁结的眉头,不禁又叹气。“想到他了是吗?”
“王……王兄……”狄亚惊着看着他。
“不是说过,没人在的时候要叫哥哥吗?”弗尔科恩笑,随即又怅然地望向了别处。“其实我这个哥哥非常不称职吧?!莱希尔被我宠坏了,娇惯了一身的坏脾性,任性,自私……狠毒,他落到现在的下场,都是我一手造成的吧……不过,为人长兄,又怎么真的舍得小弟受苦,我让伊格和他在一起,只希望伊格念在往日情分上继续好好侍奉他——看他忠心护主的模样,希望这是我的多虑。”

弗尔科恩又怅怅然笑了笑,转头对上狄亚的视线,他的眼里多了几抹说不出的后悔和酸楚。“对你,我就欠得更多了……我常常在想,如果当年没有去圣蒂斯山,我没有受伤,现在会是怎样的另一番光景?我们一定相处得很快乐、很幸福吧,和莱希尔一起——”

“……”狄亚本来想说什么的,可是话到了喉咙口,就是发不出声来。
“你本来是个很活泼的孩子,不过年纪小小就很懂事了。记得那时我初登王位,为了尽快进入状态经常办公到深夜。那时你才五岁,常会在旁边陪我,有时还帮我捶捶背,不过都坚持不多久就趴在桌上睡着了,那可爱的睡像,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呢。”进入美好往事里的温柔笑容,弗尔科恩理着狄亚长长的头发,“转眼都这么大了呢。”

“……哥哥……”确信什么东西卸下了,加注在他身上沉重的东西,背负了十多年后,忽然轻松得让他承受不住。
“对,我是哥哥!狄亚的哥哥。”弗尔科恩高兴地笑,眼角边亮亮的闪着。“你怪哥哥么?这么多年来,我可一点都没尽到做哥哥的责任啊!自从我戴上这个面具之后,你就再也不主动亲近我了,好象怕自己再给人填麻烦,给人带来祸事一样。我知道你懂事,心存内疚,那件事对你打击又太大,我老想着,等过一段时间,等你克服那段心理阴影,等你慢慢忘掉那件事,我的小狄亚一定会像以前一样蹦蹦跳跳嚷着要我抱抱亲亲的,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十三年……”

“这之间我也努力过的。在你八岁生日那天,我送你一只你最爱的玩具熊,我想因此我们还可以像以前也说不定,可是当看到莱希尔抱着它时,我真的很生气,我记得好象还骂了你……弄到最后,它反而把我们推到了离彼此更远的地方。现在想来,那也许是莱希尔的小计谋,那么小的年纪……”弗尔科恩又叹气了。

“我从来没怪过王兄……哥哥的……”狄亚的面颊湿了,“只是,我一直都以为,哥哥因为那件事就不喜欢我,讨厌我……恨我……”
弗尔科恩睁大了眼睛,随即又了解地点了点头。“是啊,误会,太多了。”他伸手轻轻抹掉他脸上的水渍,口气是极为难受和痛悔的。“所以,才害你这样……”
两人都突然沉默了,因为明白那句“这样”是什么意思,一时都僵住了说话的勇气。
“不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吗?”寂静许久之后的发问,狄亚惨无血色的苍白的面孔,说明他开口是费了多大的努力。
“……也许,我有点明白的。”
狄亚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兄长。不知道他下面会说什么,但潜意识里突然变得好怕。
“那晚……”弗尔科恩犹豫了一下,以尽量轻柔的语气说道,“那晚并不是你们的第一次,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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