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从来都是,我问你你也不告诉我。”
“你不也是一样?”东海晃了晃,秋千微微的荡起,头顶的滑轮发出‘吱吱’的声音。
基范看了看东海,也低下头,沉默,思考,很久才低声说:“东海哥,我没有讨厌你。”
“是吗?”
“我是怕你讨厌我。”
东海愣了一下:“为什么?”
因为我很奇怪啊。基范不敢说,只用更低的声音嘀咕:“就是很害怕。”
惴惴不安,忐忐忑忑,不敢太近,又不想太远,我就是这样卑微而又贪婪的想跟你在一起,想一直在一起,想永远在一起。
而这种心情,想必你是无法理解的。
“我怎么会讨厌你呢?基范是我很重要的朋友啊。”东海继续荡秋千。
是重要的朋友啊。
前面的大树被风吹得枝叶乱颤,从黑色的树影中飞出一群鸟,啼叫着飞过红色的天空。
是朋友。
“东海哥去医院了吗?”
“什么?”
基范点了点自己的额头,示意他的伤口。
“哦,不是很严重,已经上过药了。”东海笑着说。
“是怎么弄的?”
基范刚问出口,东海就收拢了笑脸,秋千‘吱吱’的声音也戛然而止。就知道敷衍不住他,基范太聪明又太了解他了。
东海沉默了一下,才说:“昨天回家跟妈妈说我辞去了游夜的兼职,她很生气,我躲的时候不小心撞到桌角上了。”
“你的妈妈知道你在那种地方兼职?”基范不可思议,会有母亲知道自己的儿子在夜店跳舞赚钱而不劝止,反而在辞去工作之后还动手打人的么?
“嗯。”东海只给基范很长的疑问一个简单的回答。
“她不生气吗?”
东海笑:“生气做什么?有钱给她就够了。”
“你是说你赚的钱都给她了?”
“嗯。”
基范瞪大了眼睛,东海的这些在他的意识里是根本不存在的,在他看来父母既选择生下子女就有义务抚养他们成人,而不是在儿子十八岁的时候就倚赖他。
“她真的是你的妈妈么?”基范叹慨,他的意思是东海的妈妈根本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
而在东海听来却有了更直接的意思,东海的眼睛暗淡下去,说:“她不是我的妈妈。”
“什么?”
“我的妈妈在五年前就去世了,她是爸爸后娶进来的继母。”东海突然自嘲似的笑了“而她的女儿已经六岁了。”
“那不是亲妹妹?”基范不明白。
东海摇头:“确实是同父异母。”
基范更加不解的盯着东海。
“她很早以前就跟爸爸在一起,甚至生下女儿。所以妈妈一去世,爸爸就名正言顺的把她娶进来了。”
基范恍然,这样的女人自然是不会喜欢东海的:“她对你不好,你也不用赚钱给她啊。她又不是有伤有病,可以自己赚钱去养活自己和她的女儿嘛。”
基范义愤填膺的说,东海只是摇头:“其实她对我还可以的,只是两年前爸爸因为车祸去世之后,她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她真的很爱爸爸,也没有放弃我跟妹妹去找更好的生活,很辛苦的供养这个家,我很感激她。”
从基范的眼睛里就可以看出他不能理解东海的这一套说辞。
“至少,她让我还有一个家。”
东海笑得哀伤。
基范听得心疼。
“所以我想我既是家里唯一的男人,现在也已经长大了,应该为她分担一些了,不是吗?”
“这不是长大了。”基范小声的说,小到东海没有听见。
学会隐藏,学会躲避,学会自己在角落舔舐伤口,并不是长大了的象征。
坚强了,懂事了,想承担自己肩上的责任了,也不是长大了的象征。
基范别过头,其实还是不愿意说的吧,故意的把大量的悲伤压缩成一小块晾出来,把其余的依然藏在心底最深的地方,让基范闻到了气味,找不到踪影。
什么叫感激?
在困难的时候有人帮助,会感激。
在委屈的时候有人理解,会感激。
在苦闷的时候有人安慰,会感激。
在寂寞的时候有人陪伴,会感激。
在无依无靠的时候,被人打骂,被人虐待,也会感激吗?
如果是基范,不去痛恨就已经很好了。但那是不可能的,如果是基范他早已经掀桌子反抗了,还会去夜店赚钱给她?这就是东海的不同了吧,他对一切都总是默默的接受忍耐。
是应该说他温柔善良,还是说他弱小懦弱呢?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不敢去面对,不敢去反抗,害怕现在仅有的也失去。但真的甘心吗?
能甘心吗?
若是甘心的接受这样的命运,东海的眼睛就不会是这样的了。
应该清澈的像碧蓝的天空。
而不是像一片汪洋深海般忧郁。
如果真的甘心,又怎会在走出游夜后在角落放声大哭?
如果真的甘心,又怎会躲避得撞上额头?
说到底只是不愿与我分担。
说到底只是不愿相信我。
‘吱吱’的声音又响起来,基范回头去看,东海轻笑着来来回回的荡,身后的影子也长长短短的变化。他也试着晃两下,微微的风吹过耳边,非常舒服。
“东海哥,等伤好了,你还会去学校吗?”
“明天就会去。”
“还是把伤养好了再去吧。”基范好心的建议。
东海笑了笑,在家估计永远也无法养好伤。
基范似乎也意识到家对于东海并不是那么安全,想了一下,努力的微笑着说:“过两天休息,我陪你去找兼职吧。”
“嗯?”
“我陪你去。”
“不用了。”
“我一定要陪你去。”
“你干嘛?”东海笑。
基范却突然很认真的说:“我说过,我会帮你的。”
“但并不是什么事你都能帮助我。”别总是这样说了,别让我太依赖你,不然哪一天你离开了,我会死掉的。
基范看了看他,又看向前面的太阳,一字一句的说:“我能,只要是关于东海哥的事,我都能做到。”
东海也看着太阳,怔了一下,然后微笑了。
那是承诺吗?那是誓言吗?不会改变吗?我可以相信吗?
安静的暮色中,两架秋千吱吱呀呀的交错着响,听起来有点乱,但不孤单。
暮色四合,基范送东海回家,过马路的时候突然冲出一辆车闯红灯,东海没看到,依然低着头往前走,基范急忙伸手拉他回来。车子在东海的身前擦过,只差毫厘。东海靠在基范的怀里,惊魂未定的回头去看基范。
“哥,至少过马路的时候要抬起头吧。”基范每次看东海过马路都为他惊心胆颤。
“呃,习惯了。”东海不好意思的饶头“谢谢。”
基范叹气,拉起东海的手走过黑白相间的斑马线。习惯没有关系,只是为什么你自己总是不在意呢?我真的不敢想象你为什么对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真的很害怕,其实你是故意的。
“东海哥。”
“嗯?”
“以后我牵着你过马路。”以后,我在你的身边,不会再让你遇见危险,不会再让你独自面对,如果你能同意。
“呵呵。”东海笑了两声,人生之中有多少的马路,有多少的斑马线,有多少的红绿灯,你怎可能都陪我走过去?“以后我会抬起头的。”
马路对面就是东海的家,如果站在窗前一定能看到手牵着手走过马路的两个少年,美好的,年轻的,青春的面庞,让人嫉妒,痛彻心扉的嫉妒。
基范要送东海上楼,但东海拒绝了,摆摆手独自走上四楼,面对漆黑的大门,那仿佛是一个黑洞,要将他吸食进去。
其实已经吸食进去了吧。
没带钥匙,不知听到门铃来开门的妈妈会是怎样的表情,眉头紧锁?满目厌烦?还是扯着嗓子痛骂?东海想象,而现实却往往超出想象。
开门的妈妈只是看了看他,冷冷的说:“进来吃饭吧。”
餐桌上很安静,妹妹不会用筷子,总是夹不起鸡翅,最后放下筷子上手去抓。要是平时,妈妈一定会用筷子‘啪’的打开妹妹的手,然后亲自夹一块放在她的碗里。她总说小女生要注意礼节。
但这次没有。
东海偷偷的看一眼沉着脸的妈妈,也低下头闷闷的吃起来。
“刚刚那个人是谁?”妈妈突然问。
“啊?”东海一惊,听她的语气好像有点生气,不知道为什么。
“刚刚,送你回来的人,是谁?”
“哦,呃,是学校的同学。”东海小心的措好词,是同学。
妈妈看着他,眉一挑,又问:“是朋友吗?”还是没有逃出她的眼睛,她那双大眼睛似乎可以看穿东海的一切。
“嗯?嗯。”东海低下头。
妈妈眯起眼睛,又用极其冷漠的语气哼出一句话:“没想到你也会有朋友。”
东海的眼神像外面的天色,暗了下去。
晚上洗过澡,准备回房睡觉的时候妈妈叫住了他:“东海,你过来。”
客厅没有开灯,东海很仔细的看才看到坐在沙发上的妈妈,摸索着走到她的面前,问:“妈妈,有事吗?”
“不坐下吗?”并没有回答,而是一个用疑问的语气说出的命令,妈妈仰身后靠,拍拍身边的位置。
东海愣了一下,稍许的迟疑,慢慢坐下。
心跳不停的加速,东海觉得靠近妈妈一边的身体,血液正在逐渐的凝固。
妈妈在后面直直的盯着他,那种目光带刺,狠狠的扎进他的脊背:“为什么不去做兼职了?”
“不是不做兼职,只是想换一个地方。”
“为什么?”
东海不知道她到底是想问什么,正在想怎么回答就突然传来妈妈那变得尖锐的声音:“我问你话呢!”
吓得东海猛的抖了一下,战战兢兢的回答:“那里……不好……”
“怎么不好了?”
“呃……嗯……”
“回答我!”
太过刺耳,东海下意识的闭了一下眼睛:“太乱了。”
“那你不也工作三个月了么?”
这一句话彻底让东海的心降到冰点。妈妈从来没问他在哪里做兼职,只知道他在工作,每个月都会拿钱回来,她根本不关心他,尽管他那么努力的去博取她的欢心。
妈妈双手抱在胸前,翘起腿,说:“你到底为什么不去做兼职了?”
“我说了不是不做,只是想换一个地方。”东海再次解释。
然而妈妈才不听他讲话,自顾的说:“是不是因为下午的那个人?”
东海回过头去看妈妈,她是怎样想到基范的?
“你们不是朋友吗?他说不让你去你就不去了,是不是?”
“不是的……”
“不是?还想骗我?”妈妈冷嘲热讽的语气“自从你的爸爸去世之后,你哪有跟谁亲近过?别说朋友,连同学也没见有谁给你打过一个电话。有这样一个人,你很重视的吧?会不听他的?”
东海没想到妈妈对他的举动竟是这样了解的,心里有种怪怪的感觉,她简直像是在监视监狱里的犯人。那种严密的,滴水不漏的观察,像夜晚的猫头鹰盯住猎物一般。那双锐利的眼睛,原来一直在盯着他。这让他感到害怕,但他也无语反驳,基范确实是他离开游夜的一个原因。
妈妈也没再继续她的审问,黑暗中的她只隐约的现出轮廓,依然可以看得出她的胸线起伏得越来越大,像是受了无尽的委屈尽力的忍住眼泪不去哭泣一般。
“你知道我跟你爸爸的事吧?”
突然压低的声音让东海很不适应:“嗯。”
“我跟他在一起六年,你知道六年的定义吗?人生中最美好的六年,我都付给他了。”
东海不知道她说这些做什么。但她的手轻轻扶上他的背的时候,他狠狠的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都在打颤。
“我给他生了女儿,我帮他照顾儿子,我为他倾心尽力人老珠黄,而他竟然背叛我,他竟然在外面还有女人!”
“妈妈,爸爸他没有!”东海反驳。
“你知道什么!他出车祸的时候,那个女人就坐在车里!”妈妈突然扯住东海的衣服“他背叛我,他离开我,现在是不是你也要走了?跟着下午的那个人,是不是?”
东海拽紧衣服,向旁边躲:“不是,妈妈,我不会离开的。”
“你还学会骗我了吗?我都看到了,你在他的怀里,然后手拉着手走过马路!以为我不知道吗?”妈妈也顺势靠过来,欺近他的面前“李东海,你别想逃离我。你爸爸欠我的,我要你来偿还!你一辈子都要待在我的身边,你的一辈子都是我的,死也别想逃开!”
“妈妈,你冷静一点!我真的不会走的,妈妈!妈妈,你放开我!”
“李东海,如果你想离开我,就只有死路一条!”
女人纤长的手指缠过东海的颈项,东海只觉得一阵阻塞,呼吸越发的困难,逐渐的连叫喊的力气也消失,只能竭力的挣扎,来获得一丝缝隙供氧气进入。
眼泪顺着眼角流出来,他叫着试图唤醒妈妈的理智。然而他错了,他以为她还有理智,而她没有,在两年前他的爸爸与一个陌生女人车祸去世之后,她就没有理智了。
客厅里的声音惊醒在卧房内睡觉的妹妹,哭声如涛浪,让东海的心骤然紧缩,恐惧到了极点。
没顶的晕眩,
妈妈居高临下,握着东海的脖子,长长的指甲嵌进肉里,东海拼命的挣扎,双手一用力最终推开了妈妈。
一声尖叫,妈妈仰身倒地,撞在桌子上。
东海愣了一下,看着躺在地上呻吟的妈妈,合紧撕扯开的睡衣,霍的站起身冲出家门。
基范无聊的坐在车里,他早上刚跟爸爸妈妈说晚上增加了晚间自习,所以肯定不能这么早回去的。索性就待在东海家的楼下,有时会探出头去望望四楼黑漆漆的窗子,想东海在做什么。
司机又在打瞌睡,基范揉揉有些花了的眼睛,继续玩手上的PSP,再抬头的时候就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从楼道内跑出来,他怔了两秒钟,撇下PSP推开车门追上去。
东海赤着脚,跑得很快,基范用尽全力才慢慢拉近距离。
“东海哥!”基范一把抓住东海的手。
“放开我!”东海甩掉基范的手,跳出很远,似乎反应过来了,回头看着基范。
路灯下白皙的小脸上流淌着泪水的河流还有满目惊恐未定的茫然。
基范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心揪了起来:“东海哥,你怎么了?”
东海的眼神由茫然逐渐转为清醒,直直的看着基范,不可置信的唤:“基范?”
“是我。”
“基范?”
为了让东海确认,基范走过去,而东海却后退了两步,依然用无措惶恐的眼神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