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
他家自开的坡地不远,就在后山边儿上,黄丽萍闲不下来,种了两垄花生,一垄
红薯,苗子都照管得肥绿壮实。才到地边儿,夏紫菱就抓着两嘟噜花生跑过来:
“哥你来了?跟咱们一起拔花生吧!晚上煮盐水花生吃。”
黄丽萍数落她:“死丫头,活儿不好好干,就记着吃!”说罢对许延说:“延延
你别搭理她,看晒出病来,城里娇生惯养的娃儿,吃不得这苦。”
许延一听就笑了:“姨,瞧您说的,我哪儿有那么娇惯。再说,晒太阳对身体好
,您看菱菱,肤色多好,红红白白、健健康康的。人家外国人呐,还专门远巴巴
跑去海边躺着晒,管那叫日光浴。”说罢使阴力拔出一嘟噜花生豆,敲干净浮土
,问:“姨,这花生苗还要?”
“日光浴?还有这说道?我看那是吃饱了撑的。”黄丽萍快言快语地说:“有那
功夫,还不如种块地。”她摘下花生豆扔进竹筐里,把剩下的花生苗拢到地边儿
上:“有用,一会儿给封毅拿去农场,晒干了铡碎做饲料。”
“小毅哥怎么总跑去农场啊?”许延一早就发现封毅家里没人,平时也是一大早
就去农场,等他回来自己才起床:“也不嫌累。”
“他得把活儿忙完好进山,”黄丽萍说:“每年放假,他都跟沙坝村的猎户跑几
趟山。这次碰上你回来,他没去。这八月里最后一趟,算日子,差不多了。”
“跑山?!”许延诧异地问:“跑山干嘛?他平时套的野物都吃不完。”
“你这孩子!”黄丽萍笑了,正待说话,就见封毅从甘蔗地里跑出来:“小毅呀
,都给你码好了,找个车子来推吧。”
“好勒,谢谢阿姨。”封毅笑道,拗断手里两根细甘蔗,递给夏紫菱和黄丽萍各
半根:“润润嗓子,还不大熟。”
“有汁儿就成,正想歇歇。”黄丽萍接过甘蔗,拿手捋了上面的白灰,去山边树
荫下乘凉,招呼许延:“延延也过来歇着吧。”
夏紫菱熬不住热,紧跟着也偷懒跑过去了。许延兀自从酥松的泥地里拔起一串串
花生:“我不累,待会儿。”
“延延,”封毅靠近他问:“你,吃甘蔗不?”
“不吃。”许延撅着屁股拧开头。
“那,喝水不?”
“不喝。”
“那咱们去树荫下歇歇?”
“要去你自己去。”
“……延延,”封毅蹲下,抬头看他:“你怎么了?”
许延抬起头:“你哪天进山?”
封毅一怔:“……后天。”说罢皱皱眉,抬手抚他的额:“你不舒服?脸都发青
了!”
许延心里一鲠,拍开他的手:“你别管,你进山去。”
“……延延……”封毅低下头,过了半晌,弯腰拔起了花生:“我帮阿姨拔,你
回去歇着。”
许延操起一挂花生苗,连泥带土往他身上砸:“爱拔你拔去,我歇着就歇着!”
说罢甩手往家跑,跑到自家院墙下转弯儿,远远一看,封毅还在那儿鞠着腰拔花
生,越发地气恼,熬了五年多才山长水远地赶回来,这家伙竟然说走就走。
本来就伤风,大太阳一晒,许延回家不久就开始发热,脑门上油泼火烤一样烧,
中午饭也没能起来吃,昏昏沉沉在床上赖着,把黄丽萍急坏了,赶紧带他上医务
室打了支退热针,下午有了起色,一碗小米稀粥才没情没绪灌下去,喝完又回屋
里躺上了。
封毅端了碗石螺汤进来,摸摸他额头,皱眉说:“是昨晚凉着了吧?上午怎么还
去晒太阳呢?”说着去扶他起来:“来,喝点儿汤,这汤下火,喝了嗓子舒服。
”
许延一巴掌摔过去:“滚开,跑你的山去。”说罢躺回床上扭身对着墙。半晌之
后,听见封毅走出去带上门,越发气得头昏脑胀。桌子上那碗汤还在冒着热气,
许延猛地坐起身,想去摔碗,手指碰到热乎乎的碗沿儿,最终没舍得,怔怔地掉
了几颗泪,泄气地躺回床上,又翻腾了好一会儿才迷糊过去。
睡了大半天,全身骨头疼。许延傍晚时候端了张小板凳,坐在院子里看黄丽萍洗
花生。夏紫菱诡笑着问:“哥,你跟小毅哥哥吵架啦?”
“胡说。”许延不理她。
“嘿嘿,我都看见了。”夏紫菱咯咯笑:“你上午拿花生苗砸他,你俩为啥吵嘴
呀?”
“说了没有!”许延一拍她:“做作业去。”
“哼!不说拉倒。”夏紫菱撇撇嘴:“赶明儿我问小毅哥去。”
黄丽萍从水槽边笑着抬头:“你哥是生小毅要进山,不陪着他玩儿的气。”
“本来就是,那山有啥可进的!”许延愤愤地说:“我多久才回来一次啊,他跑
了都没人跟我玩儿了。”
“唉……”黄丽萍低头搓着簸箕里的泥花生:“他不进山哪儿成啊?学费谁给他
缴?”
许延一怔:“学费?那不是封叔叔缴?”
“你回来这些天了,见过你封叔叔几回?”黄丽萍叹口气,撩开脑门儿上垂下来
的头发丝儿:“封毅这孩子,难为他熬啊。”
“他,他咋了?”许延着急地问。
“你不知道?”夏紫菱立刻卖情报:“封叔叔得了矽肺病,还成天抽烟喝酒赌骰
子,到寡妇屋里厮混,连天连夜不着家,煮好饭还得小毅哥去喊他。”她翻着白
眼儿说:“哼,哪儿有这样儿当爸爸的。”
“菱菱!”黄丽萍厉声呵斥她:“死丫头片子,回你屋里做作业去!字儿没认得
两个,舌根子倒嚼得利索。”
“哼!”夏紫菱悻悻地跑回屋。
“姨,怎么会这样儿?”许延惊诧地问,上次回来封叔叔还很顾家的,虽然偶尔
打两下老婆孩子,也没其它毛病啊。
“封叔叔早几年得了病,就开始混日子喝酒。家里靠部队上那点津贴劳保过活,
幸亏你李阿姨勤俭,日子还过得去。”黄丽萍说:“后来你李阿姨一殁,更凄惶
了,担子都落到小毅身上。可怜了那娃儿,才那么大点儿,别人家里还当宝贝似
地捂着揣着。”
“李阿姨……”许延心里发酸,又想起那张慈爱的笑脸,想起她在屋前屋后,兴
兴头头忙活着的身影。
“好人不长命啊,你李阿姨那么要强的人,在床上瘫了两年多。老封撒手不管,
只靠小毅一个男娃娃每天把屎把尿擦身揉背,背去医务室扎针。”黄丽萍说着红
了眼圈儿:“她总跟我念叨,不如一头碰死了干净,都是封毅跪在地上求她断了
那念头。我还以为,看在这么个孝顺儿子份上,她能往开里想,谁知最后还是偷
偷喝了药。”
许延愣怔不语,这些他都不知道,他压根儿不会想到,封毅不是成天跟他笑嘻嘻
的吗?
“幸好封毅那孩子争气,活儿干得漂亮,二〇五农场里的活儿他包了不少,学习
也顶尖儿,学校才给他减了一半学费。”黄丽萍接着说:“延延,你不该怪他,
这次等你回来,他都误了两趟山了。小毅只能靠寒暑两个长假,进山挖点药材,
打些稀罕野物儿,才能筹出学费。就那也是求爷爷告奶奶,不然他一个半大孩子
,再能干,也不能跟那些壮汉子分份子啊。”
“学费很高吗?”许延急急地问,他立刻想到自己的压岁钱:“子弟学校是部队
的,学费要多少啊?”
“光学费就简单了,要不是封毅死活不肯拿,咱们家早帮他垫上了,”黄丽萍无
奈地说:“你李阿姨治病借了不少债,封叔叔又好赌,简直就是个黑窟窿……唉
,不说了!”黄丽萍抖抖簸箕,笑着说:“延延胃口好点儿没?姨给你煮咸水花
生,刚刨出来的花生豆,煮熟了剥壳儿吃特别养人。”
“谢谢姨……我先去睡会儿。”许延垂头说,心里一阵阵酸痛,站起来慢慢挪回
屋子里,坐在床沿儿上发愣。从前只觉得自己寂寞孤单的童年够凄凉的,却没想
到封毅的生活更辛酸。自己回来就顾着拉他玩儿,竟然没发现,不但什么忙都帮
不上,还一劲儿跟他犯犟撒脾气。
12.前夜那首歌
退热出了几场汗,许延才进洗澡间,就听见封毅进了院子,跟黄丽萍说话儿:“
阿姨,延延晚上烧没烧了?”
“不烧了,”黄丽萍说:“这孩子,饭没吃多少,牙又疼了。”
“牙疼?”封毅问:“他去哪儿了?”
“去冲澡了,刚进去,”黄丽萍说:“坐啊小毅。”
“不坐了,谢谢阿姨。”封毅说:“我先回去。”
封毅说完就离开了,院子里便没了声气儿。牙疼是许延没胃口吃饭瞎掰的,他是
有颗火牙,有时疼得闹心,今天却没事儿。许延冲了两下跑出来,隔壁院里房里
都黑漆漆的,封毅又出去了。许延转了两圈,蔫蔫地回了屋。
九点来钟,黄丽萍来看了他不烧,一家子就睡下了。许延白天睡得多,晚上不觉
得困,惦记着隔壁,出院子看看,封毅家仍然没动静,他就抱了花生篓子,坐到
葡萄架下的黑影子里边剥边等。才没剥几颗,封毅家院门儿开了,许延见他在院
子里来回忙了一会儿,转身回了屋,半天也没再出来,心里就有些不好受,想着
封毅该是生气了,回家这半天也没来找他。
许延倒了花生壳,到水槽边洗手,打算待会儿去找封毅道歉,封毅恰巧也从屋里
出来,看见他就走近围墙边,说:“延延,饿了不?黄阿姨说你牙疼没吃东西。
”
“有点儿……”许延盯着水槽里的水,不由抿弯了嘴角。
“那快过来。”封毅见他不再怄气,眼睛亮闪闪的:“刚熬了粥,我也没吃呢,
咱俩一块儿吃吧?”
“嗯,”许延在毛巾上揩干手,看了眼院门儿:“黄阿姨把院门儿锁了。”
“那,那翻墙过来。”封毅一撑坐上墙头,伸出手来:“快来。”
许延走近,封毅撑着他腋下提了上来,放到围墙上,伸手去托他下巴:“哪颗牙
疼了?肿了没?”
“没疼,”许延不好意思地笑:“我骗黄阿姨的。”
“呵……”封毅笑了。两人一时无话,在墙头上干坐了半晌,封毅跳下去,伸手
来扶他:“下来吧,那儿坐得累。”
“嗯。”许延就下去了,在桌前竹椅子上坐下,看封毅去灶台边盛粥。两碗热腾
腾的稀粥摆在石桌子上,隔在两人中间径自冒着香喷喷的白烟儿。
“……延延,”许延低着头正想开口,就听见对面封毅说:“你别气了,我明天
不去了。”
许延鼻子就酸了,半晌没吱声。封毅靠过来蹲在他椅子边上,拉他的手:“哥错
了,明天不去了,延延别生气了,好不?”
“哥……”许延鲠了嗓子,低下头搁到他肩膀上:“黄阿姨都告诉我了……你去
吧,不然学费咋办呐……”
封毅肩上一僵,过了会儿,轻声说:“学费我找校长缓了两个月,开学以后赶着
周末,再请两天假去就行。”他抬起手来抚着许延的背:“别担心了,现在哥一
直陪着延延,好不?”
“那怎么行呢!”许延一听就急了,坐起来说:“那得耽误功课了!”
“我功课好着呢。”封毅笑了,揉了下他脑袋:“你急啥?回来多看看书就行了
。”
“不行,你哪儿有那么多时间看书,”许延说:“而且功课积到一块儿,成绩再
好也得拉下的。”
“都跟人说好了,”封毅微皱了眉,站起来说:“功课我自己知道,你别瞎想了
。”
“哥……”许延一把拉住他,喉咙一硬,眼泪再忍不住哗哗往下掉。
“延延,”封毅吓了一跳,转回身手忙脚乱地擦他的泪:“怎么又哭了?”
“你明天就去吧,”许延哽咽着说:“我不想你拉了功课,你答应过,以后跟我
一块儿念书的。”说着越发伤心难过,抱住封毅的腰哭得泪流不止。
“……延延,”封毅怔了怔,蹲下来抱住了他,一下一下轻拍着他的背,低声哄
道:“哥会去找你的,真的。延延,别哭了。”
许延收紧手臂,心里酸涩异常,哑着嗓子说:“你明天去,我就不哭了。”
“……嗯,”封毅拍着他:“快别哭了,瞧你,”他轻声笑:“哭得像个小姑娘
一样,也不害臊……”
许延张嘴咬他,眼泪仍旧没完没了。
“嘶……”封毅轻吸口气,低声说:“……疼啊。”
许延噗嗤笑了:“还敢说我像小姑娘不?”
“不敢了……”封毅的声音低沉如耳语,更紧地抱住了他,下巴轻蹭着他的脑心
:“延延……”
“嗯……”许延闭上眼睛,抬起脸埋进他温热的颈窝里,只觉心头酸甜交煎,荡
起一阵阵微醺的波澜。
两人相拥不语,过了好一会儿,封毅才拍拍他,轻声说:“延延,先喝粥好不,
都凉了……”说着扶他起来,让他坐回椅子里,去绞了条毛巾给他擦脸,笑着说
:“尝尝,看好吃不?”
“嗯。”许延拿调羹舀了几勺喝,生姜的淡淡辛辣味儿混着葱花儿的香气,托出
甘美的鲜肉清甜,齿颊留香,胃口立刻开了,连喝了两碗,才放下调羹问:“哥
!真好喝,这是什么熬的?怎么没肉呀?”
“……肉,不好消化,就喝粥吧。”封毅敷衍着说。
许延立刻起疑,问:“你快说,这是啥粥?”
“哈,”封毅看着他笑:“水蛇粥,你反正都喝了。”
“呃……”许延立刻觉得喉咙发堵:“你太缺德了!!”水蛇那东西凉冰冰滑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