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旒伸了个懒腰,然后揉揉发酸的手臂。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让江自流他们自行处理了便可。
席淮之看他发青的脸色,想要说的话几欲出口却都吞了回去,最终只对小安子道:“小安子,该传膳了。”
听到席淮之说要传膳,邵旒这才觉得自己还真的饿了,笑嘻嘻的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刚酉时。”席淮之道。
邵旒起身,收拾着桌上的一堆奏折,几乎占了大半个桌面,席淮之收拾着自己的书册。两人默契,却谁也没有发觉。
收拾完妥后,小安子便送来膳食。席淮之不喜油腻的,桌上的大多都以素菜为主,可这几日却换了不少,肉类鱼类占了大半。
邵旒喜欢夹两样菜放到小心的放到席淮之的碗里。开始,席淮之并不喜欢,却又不能再夹出去,便默默的吃了。邵旒见了咧开嘴,笑眯了眼睛。后来,他再夹菜的时候,席淮之就习惯了,却仍是不说什么。
席淮之也是后来才知晓邵旒替他顶了应有的罪责,节衣缩食。第一次两人在一起吃饭时,上了十几样的菜,邵旒只吃了两口,便放下了。知道了原由,后来,席淮之便让小安子吩咐下去,每顿只做四样便可。
席淮之端起碗,刚要吃一口,就见邵旒一张笑眯眯清瘦的脸,心里也不知有何变化,脱口而出:“你要多吃些。”
邵旒夹的菜掉了,有些呆愣的望着他,随后,道:“嗯,我多吃些。”然后,那顿饭,邵旒吃了两碗白米饭。
皇后与他说过:“改变是一点一滴的,想要席公子一下子转变是不可能的,陛下应多些耐心,慢慢来。”
这还真的被皇后说中了。
晚上,邵旒睡觉的时候一直在笑,吓得御前公公一晚都不敢睡,守在邵旒床前,生怕陛下得了什么怪病。
邵旒长了这么大还没去藏书阁,以前看的书都是太傅带来的。席淮之总是往那里跑,他便好奇了,也跟着去。
藏书阁自是没什么好玩儿的,里面放着的都是书。席淮之随意的挑了几本,就离开了。
回宜宁宫时,席淮之转头看了一眼那栋已经建好的高楼,突然之间很是好奇,迈步便想去瞧瞧。
邵旒见席淮之向高楼的方向走去,急忙的说道:“我有些武功上的问题,想要问问你,咱们快些回去吧。”
席淮之回头看了看他,不说什么,便收回了脚,向宜宁宫走去。
邵旒呼了一口气。幸好,幸好。
邵旒在批阅奏折时,突然说了一句:“我想将宫里的后妃遣散掉,你怎么看?”
“嗯?遣散后妃?那皇后娘娘呢?”席淮之问道。
“皇后自是还留在宫中。她是国母,没有犯重大的过错,是不能随意废弃的。”
席淮之抬眼,冷冷的看着他,道:“那陛下只留皇后在宫中,想教天下人怎么看待皇后,又教皇后如何自处?”
邵旒没想到席淮之会如此一说,有些委屈,道:“我……我不过是想……”
“无论陛下想怎么样,都不可如此轻率行事。你是天下的君主,天下人可都在看着你呢。”
邵旒乖乖的看奏折,从此不再提及此事。
春日到了,庭院开始变得有了颜色,沉睡了一冬,似乎一切都在复苏。
对于清浅,谈不上刻意,偶尔席淮之就能想到他在昏黄的灯光下看书等着自己的模样,坐在院子里,白皙的脸上被夕霞染的绯红,夜晚他任自己牵着手回家……都是无心的,哪怕是看见了天上的浮云,想的也是清浅浅薄的性子……
邵旒近几日好像格外的开心,时时刻刻都笑着一张脸,不知有何好事临近。
这日,席淮之铺好了纸张,笔也拿了起来,却在落笔时停住了。要写什么呢?席淮之想不起来,便放了笔,站了一会儿。
邵旒来的习惯了,推门便进,看到席淮之正在写字,兴冲冲的走上前来,道:“写什么……”
声音和笔同时停了下来。席淮之抬头看他。
原本明朗的笑凝在了嘴边,神色黯了几黯,最后笑脸坚持不住,垮下来。邵旒咬着下唇,面色有些凄凉。
席淮之一时间竟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邵旒的目光对上席淮之的,扯扯嘴角,权当是笑了。转身离开。
席淮之的手没有稳住,整个字便坏了。他拿起来看了看,叹口气,放回桌上。
席淮之放下笔,心有些烦乱。窗外的那支长了点点嫩芽的树枝,来回的摇晃。
“小安子,出去走走。”席淮之道。
风轻轻的吹着,吹起了桌上的纸张,飘落在地上,仿若秋日里的枯叶。纸上赫然的两个字:清浅。
春雨总是轻缓的,细细的下着,确实是滋润万物,可有的时候看了却让人心烦。屋里屋外,连身上穿的衣服都是潮湿的。
那天回来的时候,桌上的纸不见了,他没有追究,不见了就不见了吧。
邵旒也多日不曾见到了。看书时,吃饭时,写字时,每每习惯性的抬头却不曾见到那个有些卑微,有些明朗的笑脸……习惯,还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春雨淅淅沥沥的连着下了两天,今日终于停了,屋外到处都挂着雨滴,阳光照射,便璀璨耀眼。
席淮之推开窗,看了一会儿,邵旒就这么不期然的出现了,还是笑嘻嘻的明朗的笑脸。
席淮之愣怔了一下,邵旒道:“别现在就开窗,湿气大对身体不好。”
席淮之挑了眉,随手就将窗关上。
邵旒在窗外叫道:“诶诶诶,别把我关在外面呐……啊,不对,有门……呃……好吧,我从门进去。”
席淮之失笑。
这种转变是从何时开始的?有事没事他总是在他面前晃来荡去,让自己记住了他那张脸,让自己渐渐的习惯他在身边。刻意的无心的对自己好,无论自己是否愿意接受。
邵旒那张笑脸又出现在眼前,席淮之看着,竟不觉得像以往那么让人厌恶了。
是自己正在接受他吗?
席淮之走在院子里,会闻到一阵阵淡淡的桃花香,可是这宫里从不种桃树,哪来来的桃花香呢?
他问了小安子,小安子却说没有闻到。
这日,邵旒风风火火的来到宜宁宫,兴高采烈的道:“走,跟我去个地方。”
席淮之起身便跟着去了。
邵旒带着他,从那条新建早的长廊走过,长廊四周皆是窗,却都是紧闭着的,看不见外边。
席淮之觉着他们走了很久,才看见了一道门,邵旒推开,只是一很间普通的屋子,屋内的一旁有一道阶梯,邵旒道:“走,从这里上去。”
两人从阶梯上去,一层跟着一层,大约走了有三四层,又出现意见小屋,邵旒推开门,门外竟然是一座天台,他们上到了屋顶。
邵旒走出去,回身冲他笑着,道:“出来看看。”
席淮之疑惑的走出去,然后四下望,整个人愣住了。难怪他这几日总是能闻到桃花香,却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在高楼的四周,种着密密麻麻的桃花树,正值桃花开放的时节,便是夭夭娇艳的满树花,粉嫩的让人怜惜。一阵轻风而过,花瓣随风起舞,洋洋洒洒的在空中旋转着,仿佛人间仙境。
席淮之一时说不出话来。
邵旒像是讨赏一般,道:“怎么样?还满意吗?”
席淮之稳了稳情绪,回头,道:“这样劳民伤财,席淮之可担当不起。”
邵旒咧开嘴,笑笑,道:“这没什么,可以从我的嘴里省出来。我也是才知道,光是从我的嘴里省,就可以省出很多钱来。就更不用说我的穿用了,再建十个这样的院子都不成问题。”他顿了顿,又道,“重要是你喜欢。”
席淮之震了一下,无言的看着他,然后转眼看向桃花。轻敛剑眉,半合着眼睛,瞧不清楚他的眼中映着的是什么,薄唇紧抿,丝滑乌亮的长发轻盈的飞扬着,有时遮住了他的脸。
两人都无言的看向夭夭桃花。
半晌,席淮之轻声道:“回去吧。”
席淮之旋身要回去。邵旒不知怎么了,仿佛他这一离开,两人就真的再无机会了。心里慌乱不堪,手就伸了过去,握住席淮之的。
席淮之一愣,回头看他,眉头皱起来,想要甩开他。去不曾想,邵旒的五指插进了他的指间,与之交缠,用力的握着。
席淮之有些惊讶,却看邵旒满脸的哀求,几欲哭出来:“怎么样才能打动你的心,可不可以告诉我?无论什么事我可以去做。世上不只有一个詹清浅,还有我邵旒。”
席淮之望着他,妩媚的眼睛不再明亮。
“你可不可以回过头来看看我?”邵旒握的更紧,似乎想要将两只手连在一起。
席淮之看向一旁,耳边是邵旒祈求的声音。
风乍起,在耳边呼啸而过,吹起花瓣如堆雪,却都淹没在邵旒的话语中。
“我只是喜欢你呀,席淮之。”
第七回(1)
席淮之比以往更加沉默,哪怕是四目相接的时候,也一句话不说,几乎是当邵旒不存在。邵旒每每要说话的时候,见席淮之样子,就什么也说不出来。
席淮之不知道对邵旒应该说什么,现下好似说什么都不对。可看到邵旒欲言又止的样子,都能想到自己,对清浅自己也是满腹言语,见到了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席淮之放下笔,要出去走走,走过邵旒的身边时,邵旒急忙的拉住他的手,掌心对着掌心,五指慢慢的摩挲着,不知是谁给予谁温暖。邵旒抬头看他,微仰着头,薄唇紧抿。多期望他能说些什么。
席淮之面无表情,任他拉着,也不反抗,静静的。
邵旒起身,看着他没有表情的侧脸,眼中飞着寒雪。心下冷了几分,低下头,慢慢的放开了手。席淮之便走了出去。
邵旒坐下,手支着额头。哪怕他是骂一句也好,这样冰冷着,不言不语,究竟是要折磨谁?他有些累了,皇后说要持之以恒,可只有他一个人在坚持,这又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席淮之走出房间,呼出一大口气,颤颤巍巍。稍稍的回了一下头。
不过是一扇门,能隔开多少东西……
春花谢了,淡绿变的浓重,吹来的风也是温热的。
本本奏折和熬枯了的明灯,陪着邵旒渡着漫漫长夜。
邵旒揉揉眼睛,奏折上的字有些看不清晰了。他咳了一声,伸手拿茶杯,怎么也没摸到,睁开眼睛时,茶杯却在自己面前。
邵旒抬头看,却是皇后。他笑了一下,道:“皇后怎么来了?”说着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皇后忧心,道:“陛下,天色这么深了,怎么还不睡?”
“有些奏折没有看完。”
皇后见他蜡黄中还泛着青的脸色,便大着胆子伸手拿起几本来看,大概的看了一下,道:“陛下何必事必躬亲呢?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便交给底下大臣们来做就好了,陛下应该多休息。您的龙体可关系着天下苍生,不能有所闪失!”
邵旒看看皇后,笑了一下,随后低下头,灯光照不到他的脸,道:“天下苍生……与朕何干?”
皇后一窒。
“只为了建造一栋桃花楼,大臣们便纷纷上书,说不可贪图奢侈应节俭。朕知道他们都是在拐着弯儿说,朕不能太宠席淮之,也知道他们私底下是怎么说席淮之祸国妖孽的。若是不勤勉些,便要保不住他了。”
邵旒的声音轻轻的,就像是小时候玩过的蒲公英一样,一吹就在空中飘过。
皇后捏紧了手中的奏折,稍稍弯起嘴,道:“陛下对席公子,真是用心良苦。”
邵旒抬起头,看到皇后微微的笑,心被撞了一下,有些疼。
皇后放下奏折,道:“陛下不要看的太晚了,早些休息,臣妾告退了。”
邵旒张开嘴,停顿了一下,然后道:“嗯,皇后也早些休息。”
皇后细心的将门关好,走了两步,又回身望向通明的御书房。自古的贤君明帝,都是为了什么通宵达旦?仅仅是为了天下太平,永享富贵,流芳千古吗?一个人坐在空荡的房间,夜夜苦熬,青灯相傍,心中的苦闷可曾诉与谁人听?
月华明照,皇后独自漫步回凤坤宫,头上单支的凤钗闪着光耀。
年轻的帝王似乎又病了,朝堂上咳嗽不停。殿下的群臣相觑,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天下刚刚平稳,各各藩王一直紧盯着皇帝的举动,皇帝还无子嗣,说句大不敬的话,皇帝一旦仙去,这朝堂……
“咳咳……各国的使臣、何时到?”邵旒问道。
礼官道:“回陛下,大约还有一个月。”
“嗯,别馆可整理妥当?”
“已经整理妥当,只等使臣来到便可入住。”
邵旒感觉嘴里丝丝腥甜的问道,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压一压,道:“嗯。记着,可千万不能失了礼数。”
“是。”
邵旒点点头,道:“那今日便退朝吧。”
撑起的身体突然晃了一下,身旁的御前公公连忙扶住。殿下的大臣却只当没有看见。
江自流忧心忡忡。这个邵旒,就是个笨蛋!
席淮之早上起来,坐在床上,眼睛无意的就看见翻开的书,眼光便停在上边,无法转移。
“主子,主子?”
席淮之回过身,小安子已经带来早膳了。他起身穿了衣服,走到桌前,看了一眼,便将书合上。
好似已经忘记了当初为什么要这样坚持的理由,渐渐的变成了无理由的抵抗,毫无意义的挣扎……当初他为了什么进宫,而如今又为了什么要离宫?
清浅,我可以当做,你心里有我,可是我们……
清浅……
幽幽长叹,漫漫岁时,何处归途,何处路……
邵旒来到宜宁宫的时候,席淮之一手正支着头,一手拿着书,脸正对着窗,窗外是浓密的绿树,再过几日便要开花了。丝滑的长发一些垂在空中,一些摊在了桌子上,也有几缕轻轻的飞扬着,他眼睛微眯,也不知他是在看书还是在发愣。邵旒轻悄悄的走到桌前,不想打扰到他,却仍是不小心碰到了椅子,轻轻的响了一声。
席淮之抬眼看他,眼睛就这么对上了。邵旒以为他会视而不见,却没料想到席淮之会直直的看着自己毫不回避。
妩媚的眼睛仿佛有涓涓流水一般。邵旒也看着他,一动不动。
时间变得漫长。邵旒看到空中漂浮的尘埃,在阳光下变成了星星点点的雪花,轻悠的飘在眼前。
突然,席淮之的嘴角翘了起来,只是小小的翘了一下,邵旒没有放过,有些愣。
“树上的花要开了。”席淮之又看向窗外,话语轻的就像是那几缕飞扬的长发。
原本快要窒息,因他这一句话,就缓缓的呼出气了,也看向窗外的那棵树,淡淡的说道:“是啊,快了。”
邵旒一旁磨墨,看着席淮之练字,道:“从前就想问,你写的字与先皇有几分相似。”
席淮之看看他,道:“先皇曾指导过,可惜一直未能得其精髓,不过皮毛而已。”
“你也能得些皮毛,我连皮毛也未曾得过。”
“为何?”席淮之放下笔,坐下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邵旒也坐下,支着下巴,道:“我自出生,先皇就不曾管过,是太傅将我教育大的。可是,太傅的字也不如先皇。”
这倒是让人惊讶。
看邵旒眼中闪过一丝失落,席淮之娓娓道来:“我自小身体不好,便一直在屋子里,哪里也没有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