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心归何处
第一回(1)
浅城十年如一日的平静。
清浅吹了灯,躺在床上。翻了个身,觉着有些闷,起身推开窗,清冷的风吹了进来,舒畅了些。便躺回到床上,却不到片刻,他又睁开眼睛,坐起来,向窗外望了望,除了深沉的夜,什么也没有。
点燃灯烛,屋内添了几分暖色。人灯相依,长夜漫漫他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小小的屋内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架柜子再无其他,却为何仍是空荡荡的?
清浅走了神,眼睛直直的盯着火光看,然后,再回过神来,天已经大亮了。
清浅站起身来,呼了一口气,搓了搓脸,便出屋了。
詹念也起床来,正在梳洗。清浅做好早饭,父子两人坐在桌前沉默的吃饭。然后两人一起出门。
站在门口,清浅摸摸詹念的头,道:“要听夫子话,知道吗?”
詹念点头,道:“知道了,爹。”然后便去学堂了。
清浅望着詹念的背影,笑了笑,转身去饭馆。
开了门,人也陆陆续续的来了。清浅开始查账收货,然后……然后就没事做了,听听这来来去去的人说说他从没注意过的闲事。
小林和齐大哥在几年前成了亲,也各自有了孩子。清浅去找李老板,给两人涨了工钱。养家糊口的都不容易。
疏英的父母都去世了,詹老爷与大夫人也已经去世多年,詹大公子接管了詹府,小公子也在六年前出生了。在宴席那天,清浅牵着小念走到詹府大门时,见到一袭轻淡的桃花色衣衫,匆匆的飘进巷子里。清浅只是好奇,并没有跟进去。
宴席上,人声鼎沸,热闹的以至于清浅听不清小念要吃什么。而后,不期然的,他居然听到一道琴声,轻灵长远。
清浅看向詹大公子,他捏着酒杯,底着头,一动不动,置身事外的模样。
清浅便也什么都不说。弹琴那人是谁,都是心知肚明的。
去踪跟着一位老者走了,桃花楼中只剩可留的琴艺歌声可撑得起台面,这几年过得不好不坏。
都是这样过的,能奢望谁陪伴自己度过一生呢?不过浮云而已。曾经还以为,自己会服侍小公子一辈子,简简单单的,两人各自成婚,然后一辈子在一起。可惜,却连半生也未渡过,那人便去了。
至于郑凛和霍以远……两人很早就离开浅城,行踪不明。郑家有郑大小姐操持,詹大公子也会帮着,霍府的大公子也接了家业。对于郑凛和霍以远的行踪,两家每年都在找,可每次都是失望而归。
浅城的刺史换了,五年前换的,是于大人自动请辞,要回浅城做刺史。于大人回来的时候,也带来了皇帝的旨意,要将朱刺史斩首抄家,诛九族。
当时全城的人都去看。
清浅觉得,即便朱刺史恶贯满盈,但也没到诛九族的程度。
人群中就有人说了,可能是席大公子进言的。
清浅神色黯了黯,然后便带着小念离开了。走的时候正巧碰到了于大人,于大人看了看他,几番想要开口说话,最终还是叹口气就去监斩了。
清浅不知道他想要说什么,也没有在意。现在的他,不过是想把小念拉扯大,就安心了。
若是仔细的想来,这些年,城里大大小小的事也发生了不少,像是做茶叶生意的徐家公子也早就再娶妻生子了。萦回说的那个被朱刺史两头吃了的大户人家,居然进了浅城,还买下一间大房子,做起了绸缎生意,却不知道他家从哪里来的钱。世事难料。浅城里的人对他家议论纷纷了有些日子,没几天那家的公子也娶了媳妇,日子过的倒也平静,没见再欺负过谁。还有就是……席家,这几年的生意莫名的做大了,俨然成了全国商家之首,京城动不动就有大生意传来,各家的达官贵人挣着送礼。来饭馆吃饭的人,好话坏话都有说过,清浅听在耳里,却都记在心里了。无论好话还是坏话,多少都让他惆怅。后来听的多了,也就不在意了。
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人呐,怎么过不都是一辈子,怎么过不都是一个人。谁会常伴在谁左右?
功名利禄是浮云,可,除了自己,还有什么不是浮云?那些人在自己的生命中飘来又去,皆是行色匆匆……浮云呵,浮云。
或许,自己根本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吧。
清浅笑了一下,声音轻微的。
第一回(2)
暮色四合。
詹念下课后来到饭馆帮清浅干活,跑前跑后。
看着小念的带着小跑的身影,齐大哥时常的感叹,岁月催人老,瞧瞧小念都已经这么大了,当初他成亲时的场景还记在脑子里呢。
清浅笑笑。十年,都已经十年了。当初的种种也历历在目呢。
稍晚些,郑二小姐,不,现如今应该称为詹大夫人了,她便会带着詹家的小公子来坐坐。
詹家的这位小公子,现年8岁,名町颐。虽然调皮些,但很听詹念的话,也总是缠着詹念,若不是要詹大夫人管的紧,就会握着詹念的袖子,走哪儿跟哪儿。
萦回说,刚开始将小公子关起来的时候,整个詹府都能听得见小公子的哭闹声,老爷回来的时候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闹了几天后,小公子就老实了。
詹大夫人只生育这一子,詹二夫人倒是生了一男一女。詹府也热闹起来了。
“念哥哥!”稚嫩的童声想起,全饭馆里的人都回头,之间一个有些圆滚的小男孩儿冲进来,直奔着詹念去了。
每次都这么冲冲撞撞的,幸亏詹念手中没有盘子。
詹念伸手抱起他,发觉他重了不少,小脸儿圆的像元宵似的。
詹念捏了捏他身上的肉,轻轻皱着眉,道:“怎么胖了?是不是又偷吃零食了?”
小公子眉开眼笑,道:“没有,小颐没有偷吃。”
萦回捂着嘴笑,道:“是啊是啊,小公子是没有偷吃,都是光明正大的吃。”
詹町颐立马嘟着嘴,用力的皱起眉,小脸儿像对面儿卖的刚出笼的热包子,职责道:“萦回阿姨坏坏,说好的不准说出来的!”还不忘向詹念撒娇,“念哥哥,小颐是肚子饿了才会吃的,真的真的。”
饭馆里的人笑出了声。有人想起了当初詹府三位公子的出生,尤其是詹言煜,现在的詹町颐跟当初的詹言煜一个样儿。然后不忘感叹两句。
说着就哀叹了。
詹大夫人倒是不介意,笑盈盈的就找了个位置做下,清浅也跟着坐下了。
多年过去,詹大夫人也脱去了当初的青涩,沉稳更甚。
清浅为她倒杯茶,詹大夫人端起来喝一口。
清浅问道:“郑小公子,有消息了吗?”
她神色黯了黯,叹气道:“没有。该找的地方都已经找过了,不该找的,那就太多了,一时半刻的,也不知要从哪里入手。”
“那霍府可有消息?”
依然摇头,道:“也没有。前些日子,霍府有人去了边关交货,说是见到一位与霍小公子相仿的人,可四处找了找,却也不见踪影了。”
“边关?”清浅喃喃道。
郑凛当初出走,一个字也没留下。转而第三天,霍以远也离开了。
“清浅——”
清浅抬头,见詹大夫人一脸的严肃,不由的吊起心来。不是又出了什么事吧?
詹大夫人想了想,道:“这件事,我与老爷商量了好几次,最后还是觉得这样做最为妥当。”
“什么事?”
“我大姐虽然有个女儿,但忙着家里的生意,无心再生育。可家里还要有个男儿继承家业的,我和老爷的意思是,将小颐过继郑家,小念便是詹家的长子。”
清浅顿了一下,连忙拒绝道:“不行,我不同意。小颐过继与郑家,可小颐下面还有个弟弟,他便是长子。”
詹大夫人劝解道:“清浅,你听我说……”
清浅打断道:“不行,这件事说什么也不行。”
詹大夫人顿了顿,轻蹙眉,道:“要你续弦你拒绝,独自一人拉扯小念。现在,要小念做詹家的长子,不过是要给你晚年一个依靠,你还要拒绝么?”
清浅果决的拒绝道:“不需要,现在考虑晚年还为时过早。”
詹大夫人真的沉下脸来,道:“为时过早?我可不相信你清浅会是个瞻前不顾后的人。依我看,你是真的想在小念长大可以独立后,”詹大夫人压低声音,道,“准备撒手人寰吧。”
清浅僵住。
“真的让我猜到了?”
清浅不说话,眼睛看向饭馆外的人来人往。
詹大夫人轻声道:“你这又是何必呢?一直被枷锁锁着心,为何就不能放了自己?”
清浅回过头,看着她,苦笑道:“还要过日子呢。”
未出阁的时候就听下人说起詹府的清浅。说他人长得普通,却有着一双似清湖一样的眼睛。她一直都未亲眼见着,而当她见着的时候,他的眼睛便是如此,根本就是一潭死水。
人灯相伴,又是长夜。
清浅拿出褥子底下的紫竹九节箫,来回的抚摸。
冉冉灯光下,清浅的眼睛真的如清湖一般,平静却透澈。
放到嘴边,手指比量了两下,发觉自己已经忘记《念君情》的曲子了,已经不会吹了。
笑了一下,又叹口气。摇了摇头,随后熄灯,睡下。
怀里,却是那支箫。
外面是孤月冷辉,洒向人间一片如雪如霜的白。
对清浅而言,思念不是噬心蚀骨的疼痛,也不是窒息的难受,却便是已经忘记了的曲谱,空留了上好的竹箫在手,曲声依然回荡在脑海,挥之不去。
第一回(3)
浅城因席家,赏花节更加的热闹,很多的外地人都是慕名而来,自然也是有人借机与席家攀关系的。
清浅的位置是詹府,可在场的商贾名人大大多于往年,清浅也只能排在最后。
詹念带着詹町颐早就跑去玩儿了,詹大夫人还遣了萦回和两名家丁陪着。这会儿,清浅单独坐在众人之外,像是被遗忘了。
清浅百无聊赖的抬头,看了一眼那些人,正巧的就与于刺史的目光相撞了。
他与于刺史无任何交集,却不知为何,从五年前于刺史回城后,且不说时常会碰到,就说见面时,清浅恭敬的唤一声:“于刺史。”而这于刺史,每每见了他就会欲说还休,然后再叹口气。
此时也是如此。
清浅不是很在意,却也总会想起来。既然于刺史不愿说,他也不问。
清浅看了看,起身离开了。
其实,有一条小路。很久以前这条小路常有人走,后来来的人少了,小路长满了杂草,人们找不到路,就不走了。然后青草越长越多,路就真的没了。
过了不知多少年,这条路又出现了,却有很少人知道,这条路是通向何方的。
清浅小的时候跟着父亲走过,就记下了,有空的时候就会来。后来,葱郁的有半个人高的青草长满了小路,清浅便不再来过。
路的尽头是哪里?
清浅淡淡的笑,拨开挡着路的草。
这条小路其实很短,走到头,看见的便是那几棵合欢树。
若不是席淮之带他来,他已经忘记,小的时候经常来的这个地方。
在小坡下,清浅停了一下,浓密的花树挡住他的视线,没有看到,合欢树下已经有一个人在。
清浅慢慢的走过去,本无意打扰,可仍是惊吓了那位女子。
女子惊吓的回头,见来人竟然是清浅,一时也不知该如何。
清浅歉意的笑了一下,轻声道:“无意惊吓姑娘,抱歉。”
女子睁大眼睛,愣怔的看着他,摇摇头。见清浅一脸的温和,然后默然的垂下头。
本想是要找个没人的地方,坐坐,没想到这里也会有人。清浅顿了顿,便要向深处走去。
“清浅!”
女子突然的叫声,吓了清浅一跳。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
清浅回过头,见那女子对自己笑,慢慢的走上前来,伸出手,手中是两朵连在一起的合欢花。
清浅不明所以,也伸出手,张开手掌。
女子将合欢花放在他的手心中。微凉的花丝触到手心,似乎也有什么随着花丝的触碰而传达来。
清浅见女子释怀的笑着,也确定了她的那份心意。而后女子便离开了。
清浅独自站在合欢树下,随暖风扑面而来的花香,沁人心脾。
十年,长久的足可以去忘记一个人。也没有必要欺骗自己,席淮之的模样,早已经模糊,现在也只能想得起大概的轮廓,和那双妩媚的眼睛而已。
清浅低头,看手中的合欢花。
当初是自己先放手的,现在怀念又算什么?无论后来发生过什么,自己早已经失去悲伤的资格。
垂下手,花朵落在地上。
清浅又望了望这棵已经不知有多少年月的合欢树,然后转身离去。
清浅不知道女子的名字,只知道她是赏花节那日在合欢树下遇到的女子。她经常来饭馆,先前清浅没有在意,可不知何时她与饭馆里的人混的熟了。看她忙前跑后的忙碌着,清浅觉得不妥,便跟她说起,她也只是摇摇头。
詹念觉得她不错,便跑到詹大夫人那里告密。
詹大夫人来了,上下左右,好好的端量了一番,满意的笑笑,道:“果然我们清浅不愁找媳妇,准备何时将喜事办了?”
清浅刚喝的一口清茶喷了出来,咳咳了几声道:“大嫂,这事可不能玩笑的。可别坏了人家姑娘的清誉。”
詹大夫人也端起茶杯,道:“我不相信你会不知道人家姑娘在想什么。”然后喝了一口,见清浅看着茶杯沉默,又道:“无论什么事,十年也足够将它淡化了。对吧?”
清浅淡淡的笑了一下:“……大概。”
中秋节的晚上,清浅带着詹念来到詹府,才进大门,詹町颐突然冲出来,詹念已经习惯了,伸手就将他抱住,两人便玩儿去了。
大家坐在院子里,赏月闲聊。
詹大主子悄悄的凑到清浅身边,突然的说了一句:“听说你要成亲了?怎么没跟我提起?”
清浅被月饼噎到了,连忙的喝了一口茶,道:“谁说我要成亲的?怎么可以随意的坏了人家姑娘的名声?”
院子里的人惊讶的望着他。詹念一时忘记了他正在与詹町颐玩儿呢。
詹大主子愣了一下,戏谑道:“我可没说有什么姑娘……难道,是真的?”
清浅自知说错话了,咳了一声,道:“什么真的假的,没有的事。”
詹大夫人也凑过来,对詹大主子道:“我说你还不相信。看来我们真的要筹备一下清浅的亲事了。”
詹二夫人也来了兴致,什么明天去绸缎庄选几块好料子,再选日子去女家提亲,彩礼该选些什么。清浅自认说不过詹大夫人,叹口气,不去争辩。
詹二主子也凑过来,问道:“你真的要娶亲?”
清浅哭笑不得。
回到家里,詹念突然拽住了他的衣服。清浅回头看,小念望着他,用那双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
“爹,娶亲吧。小念也希望有个娘。”詹念说道。
清浅愣住,张了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入秋,早晚两头凉,清浅为詹念新做了件衣裳,想让他套在外面。吃早饭的时候,清浅忘记说了,等他想起来的时候,詹念早已走远。
清浅拿着衣服,又回到屋子,将衣服放在桌子上,便锁门去饭馆。
走在路上,一片叶子突然飘到清浅面前,然后落在地上,清浅没停住,一脚踩在上面。枯树叶被踩碎了,听见窸窣的声音。
清浅顿了一下,接着走向饭馆。
饭馆开门,一直到中午,清浅都在忙,也没有空闲想什么。下午闲暇的时候,詹大主子来了。两人坐下来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