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就是没有办法控制。
他本来正在专注地弹一首很好听的曲子,朝阳洒在琴键和他的手指上,暖洋洋的。雪丽在他身后微笑,他能感觉到她的视线。
可就在那里,他嗅到了那个味道。仅仅是很淡的味道,在那人的袍子和皮肤上沾了一些,在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像被雷击中了一样,只能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身体泛起一层冷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就像是以前,他被囚禁在地下室的角落时一样。
他以为他已经很强大了,他以为他已经找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可是转眼之间,他又回到了一片黑暗之中——
他死死地咬住下唇,一点也没有注意到齿间渐渐渗出的鲜血,那一线血红,在苍白的唇上显得格外刺目和隐忍。
帕克斯勒同情地看着他,用翅膀碰了碰他的脸颊,可那一点也不能安慰他。
脚下的树叶被阳光照得翠绿通透,包围着舒适的琴房,他看到雪丽吩咐仆人泡了壶散发着淡淡薰衣草气息的热茶,邀请杰安斯坐下。
阳光照过弧线优雅的壶身,把里头浅紫色的液体照得仿佛水晶一般。
「那孩子不要紧吗?她逃走时,脸色苍白得吓人。」杰安斯问,第一次见到一个孩子脸色那么糟。
「我待会儿会去看看她的,夏芙有些奇怪的能力,她经常会看到我们看不到的东西。」雪丽说。
杰安斯用一副不屑的表情看着她,说道:「别告诉我你以为你找到了一支有力量的太古血脉,雪丽,血统中的魔力是不可能凭空出现,而有能力的姓氏就那么几支,中央研究院登记得很清楚。只有小说里才会有什么不为人知隐藏的血脉,不切实际的小孩才会相信。连移动一片树叶的力量,都得有魔法严格的论证。」
雪丽给自己倒了杯茶,毫不在意地答道,「我觉得中央研究院伟大的法师们忘记了一件最基本的事:是因为魔法才有他们,而不是因为他们论证了才有魔法。」
「得了,我们没有放过任何一支血脉,民间也不可能凭空出现论证外的力量。想想看,雪丽,一个受尽折磨的黑市奴隶女孩,却是个强大魔力的携带者,被一个善良的贵族女孩所救……这种事只可能发生在小说里!」
「故事的传奇性,并不是说明它不可能存在的证据。」雪丽回答,「而且一个被折磨的孩子是否有魔力,也不是我收留她的理由。她是个好孩子,杰安斯,她曾经受过很多苦,所以都不太敢正眼看人,受了委屈也不说出来,只想着尽量让我开心。这不是什么『贵族小姐慧眼识珠』的游戏,夏芙是个好孩子,我很喜欢她。」
杰安斯笑起来,他和雪丽对魔法的理解不同,可是不知为什么,她的话总是能让他心里头暖暖的。
「我想是的,她不是什么魔力携带者,只是个可爱的小女孩。」他说,「说不准你还准备等她长大了,把她嫁给克利兰呢!那家伙连跟个女人约会的时间都抽不出来,最近卡威拉城的女孩们对他的冷漠意见不小。」
雪丽两眼发亮地看着他,「是啊是啊!克利兰那么笨,总不能将来真娶他的剑当老婆吧!当妹妹的我,一定要提前给他预定个漂亮的——」
夏夫沉默地看着房中发生的情景,这些悠闲的聊天在最近几个月里,是他最熟悉的景致。可却让他突然打了个寒颤,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也许因为他发现在树下的琴房里,上演得是那么熟悉的一副场景——雪丽在和她的老朋友聊天,而且她又一次说她希望能把自己永远的留下来。
可是,就在刚才,在这样熟悉的环境下,黑暗突然间冒了出来。
仅仅因为杰安斯身上微弱的药水气味,对自己来说,那些精致与美丽宛如脆弱的玻璃窗格,轻易被砸得粉碎。
噩梦就藏在那童话般的生活里,从未离去,完整无损。
「知道吗?夏普家将来的生活会像吟游诗人唱的一样美好。」雪丽快乐地说。
「比起你早十年给克利兰预定老婆、策划美丽的快乐未来,我们还是回到原来的话题上吧。」克利兰说。「我想,中央研究院的黑暗力量有点失控了。」
「那不奇怪。」雪丽说。
「我以为你会说,『中央研究院怎么可能会有黑暗力量呢』,那是大陆最强的魔法机构。」法师惊讶地说。
「杰安斯,那儿当了差不多三千年的异生物屠宰场,不可能干净得跟大神殿一样的。」雪丽回答。
树上的男孩挑了下眉毛,仔细倾听这段对话。
「艾尔温说,是因为血祭之月将近,这是从太古传下来的黑暗魔法高峰期,一些小魔怪们产生错觉罢了。死得太惨的东西总是容易妄想。」杰安斯回答。
「你们新院长这种态度可不好,中央研究院干的事自古以来都是血腥和残忍的,且不说你们是不是为了魔法的发展,但一个人不该去否认自己的本质。」
「但中央研究院的技术,会让它们不管是生是死,都被死死禁锢在这里,即使变成了幽灵,它们也永远在我们的控制之下。」
这是中央研究院的一贯说法,但雪丽却没有回答,脸上带着些忧虑的神色。
杰安斯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但这次毕竟是血月,一切都有些失控的迹象。活体实验的历史实在是太过漫长了,血腥程度也太过严重,以至于魔兽们产生的怨恨已经凝结成了实体,在所有的墙缝、废弃的试瓶、书本的边角里……反正全都是些污秽的东西,数量大得吓人。」
看到雪丽拧了一下眉头,他连忙辩道:「真正的魔法研究就是难免血腥,小姐。」
「你说真正的战争难免血腥,我倒相信,但魔法研究,你开玩笑吧?」雪丽严肃地说:「魔法是一种专业华丽的技能,请别把法师说得跟雇佣兵团似的,这是亵渎!」
杰安斯笑起来,「我十二万分的赞成你后面的那句话。不过中央研究院里确实一直不太干净,那里四处都堆积着些……灰尘,偶尔还会做些很小的报复,又或者只是看着让人恶心。」
「但半个月后,就是黑暗之月了。」雪丽说。
「是的,那时候魔物们会变得格外嗜血,虽然艾尔温保证它们不会伤到人,只能吓吓胆小鬼,可是血月百年一轮,也就是说有整整一百年没人见识过血月之顶时的邪恶景象了,天知道到时候会发生什么呢!」杰安斯回答。
「你最好离那地方远一点!」雪丽提高声音。
「别开玩笑了!那天我正好值班,一整夜呢!听着,我今天找你的理由其实有点孩子气,但是我觉得有点不安全,我需要——」
「这不是孩子气,这真的很危险!」雪丽嚷嚷,「我之前做过一阵子血月历史的研究,它对太古魔族有着难以言喻的重大意义,黑暗力量强盛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整片大地因为它的到来而陷入狂欢!后来人类君临这片大地,血月每一次造成的损失仍然相当恐怖,我只能从民间传说窥得一斑,官方档都在百般隐瞒。」
她一口气把这些话说完,喝了口水,继续说道:「你觉得如果真的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伟大的研究机构大获全胜,我会什么资料都查不到!?」
「可……可是我不能请假,今天早上下班还碰到了艾尔温,他特地告诉我不可以请假,还说如果他发现我不能胜任,那么我快些离开对大家都好,魔法不是无所事事公子哥儿的游戏!」杰安斯说道,他的手放在口袋里,指尖捏着张薄薄的假条。
昨晚他已经把它写好了,可是始终没敢在艾尔温那张冰冷的脸前拿出来。
「我选择了器质魔法这条路,雪丽,如果我逃走的话,我永远不可能在这条路上有任何成就了,艾尔温不会再让我参与他的任何专案和委任,我一辈子只能待在地上做皮毛工作……我不喜欢这样,雪丽。」杰安斯说。
「可是……」雪丽说,然后停下来,看了他一会儿,长长叹了口气。
「这是你的选择,杰安斯,我不能理解,但是作为朋友,我会尽可能帮你,我不能保证我做的结界真的管用,因为……杰安斯,世界上最可怕的力量不是魔法,而是人心。」她说。
杰安斯露出一个笑脸,看上去轻松了点,「但它们不是人。」他回答。
「可它们拥有灵魂,它们痛苦而怨恨,你那些洁净的规划严密的魔法,无法对抗那些东西。」雪丽说。
看到杰安斯一副「我要认真和你解释这个道理」的表情,她抬起手,「我不和你讨论这个,杰安斯,我只是个贵族家的女孩,不喜欢和严肃又专业的法师们讨论魔法逻辑和理论规则,但我保留我的原则。魔法对有些东西是没有用处的。」
「我承认你的器质魔法非常优秀,雪丽,你上次做的那个水晶结界简直让整个王都叹为观止,但是你不了解——」
「我不跟你吵。」雪丽说,「结界按我的方法做。」
杰安斯摊了下手,做出认同的样子。不管他是否觉得雪丽只是个小丫头,但是他清楚知道她一手设定的那个水晶结界在王都的法师界引起了怎样的反应,有多少顶尖的法师曾偷偷去尝试过——他们肯定不会承认就是了——却无法撼动那剔透的水晶罩分毫。
也许他们的法术理念不一致,但雪丽在魔法物品制造上,确实是个少有的天才。
第二章 血月之前
窗外的树上,夏夫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蝙蝠已经有一阵子没看到他露出这么冰冷严肃的表情了。
当史蒂夫——夏夫那个最大的噩梦死去后,他的变化是很明显的。
他半夜里不再总是因为噩梦而惊醒,由于不敢入睡而整夜张着眼睛,瞪视黑夜;他仍然有时候会发呆,陷入自己的世界里,忘记外界的存在,但那已经越来越少,特别是在雪丽叫他的时候。
帕克斯勒不知道地下实验室留给他的伤痛能不能真正消除,但至少从外表看起来,他已经很像一个正常的孩子了。
而作为一个巴尔贝雷特后裔,他已经完成了第一次变异,在蝙蝠漫长的历史经验中,知道力量大幅的增长往往伴随着某种心灵上的成长或改变,夏夫也不会例外。
这些天,他确实笑得更多,脸上不再总笼罩着阴云,在古代,复仇这种事总是会让当事人心情开朗——尤其是黑暗族系。
可是,蝙蝠清楚知道他力量的修习进入了某个瓶颈。
当然,这么短的时候也许远不能称之为瓶颈,在帕克斯勒的印象中,力量进境一停就是数千年数万年的家伙大有人在,而一次进步就抵得了这几万年的修为了。
越是往上,力量修习就越不是「刻苦努力」所能解决的事情。
夏夫的骨胳已经完成了变异,但黑暗力量却无法进入他躯体的深处,只能在表面流动。接下来要怎么办呢?朝哪个方向修习?没有人可以做为先例,他们身边也没有前辈可以进行指导。唯一该知道一切的只有夏夫,可是他也不知道。
于是,一切似乎在这渐渐入秋的舒适天气里,停滞了下来。
雪丽永远蹦蹦跳跳,没有紧张感。她拉着夏夫去练钢琴,教他礼仪和衣服的配色,笑容灿烂得好像世界上没有任何烦恼。
克利兰升上了正式的骑士,常有些年轻女孩到夏普家串门子,整个城堡变得吵吵闹闹,洋溢着一种独属于年轻人的轻快和洁净。
天上的云那么高,总是懒洋洋地飘过。微风则显得轻凉而舒适。树木似乎也变得友善了,慢吞吞地退下夏日咄咄逼人的绿装,变成金灿灿的黄,缓缓飘落下来。
于是夏夫跟着学习钢琴、学习餐桌礼仪、学习古代史,在城堡的角落看着那些单纯的人类聊天和开玩笑。
当力量的修习不佳时,这群人类占据了他全部的时光。
在蝙蝠看来,他正在慢慢恢复。恢复成一个正常小孩应该有的样子。也许那会让他延缓或失去变成一个强者的机会,但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这有什么要紧的呢?
可在刚才那一刻,它突然意识到,那只是它过于乐观的想法罢了。有些东西永远没办法改变,至少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夏夫正静静听着他们关于实验和杀戮的谈论,表情有一种微妙的变化。那让蝙蝠想起他杀死地行鱼时,或是站在烈火焚烧庄园中时的表情。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孤独而且杀气腾腾。
「屠宰场永远不可能除去它的血腥味。」夏夫喃喃地说。
他垂下长长的睫毛,那之下的眼瞳太黑,没人知道里面有些什么。但那是属于巴尔贝雷特的一部分,所以总归会无休止的、在他灵魂的最深处,诉求那些血腥和黑暗。直到他死都不会停止。
就像他知道他到死,也无法忘记那个地方。有些东西永远也消除不了。
中央研究院。大陆最大的器质魔法研究中心,经历了无数王朝和时代的变迁,地表设施换了又换,总显得洁净而高贵,但真正具备历史沉重感的,却是那里的地下层面。
它们四通八达的像个超级蚂蚁巢,积累了无数法师终其一生的智慧和劳碌,还有实验兽们已深深渗入石墙的残血败躯。
一些东西只要看到了,一些情感只要尝到了,就永远不可能忘记。
「真可怕,他……刚才就站在那里,一个中央研究院的法师离我离得那么近,可我竟然没有感觉到。我竟然没有感觉到他在那里,施林!」夏夫说。
「也许雪丽让你弹的曲子实在是太难了?」蝙蝠不确定地说。
夏夫继续不可置信地叫道:「我以前不会这样!中央研究院、法师协会的气息……就像来自地狱深处的噩梦一样,我不可能没发现。只要沾上一点边,我立刻就能感觉到,可是今天……今天我只想着弹琴……也许有好几天我都是这样,我不再能迅速感觉到那些,我……我变得……」他变得结巴起来,眼中满是恐惧。
他的人生中满是虐待和追捕,所以他像一只受了伤变得格外凶猛的野兽一样,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迅速警醒,伸出利爪,可……他现在不再能那样了。
也许是今天的阳光太暖了,也许是雪丽的表情太温柔,又或者真是那该死的琴键分散了他太多的注意力,以至于他完全沉浸在里面,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外面可能会有的危险!
星诺殷勤地说道:「这也许是件好事,我尊贵的主人,您还是个孩子,理应享受让您觉得安全的生活。」它一直是「小孩子就要像小孩子」的支持者。
「可那是不对的!」夏夫奇怪地张大眼睛,「那会害死我的!那会让我再回到老鼠洞一般的地下室,被他们锁在笼子里,供他们参观和实验,割开我的皮肤,放空我的血……沉进在『普通生活』里会害死我的——」
「老天哪,您以前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星诺不可置信地嚷嚷。
帕克斯勒忧心地看着这个男孩,他的眼睛一如既往地漆黑,深不见底,它以前偶尔会为那样的漆黑感到一丝畏惧,没人能知道巴尔贝雷特家的深渊有多深。
虽然它一直明白,这孩子始终还是个孩子。
它清清喉咙。它已经很久没说这么肉麻的话了,需要一点心理建设。但它想它有必要说出来。
「我会一直在这里的,夏夫,而且我可以保护你。」它严肃地说,「我在和史蒂夫的战斗中得到了一些力量,虽然不多,但我已经不再是除了飞什么也不会干的蝙蝠了。」
「我也会誓死保护您,我的主人!」星诺连忙说,一副歌剧里的骑士腔。蝙蝠恶狠狠地瞪了它一眼。
「而且,」蝙蝠继续说,表示它和星诺那种马屁精是不同的,「无论你做什么选择,我都会支持你。人类的孩子也好,更黑的那条路也好,我始终是站在你这边的,夏夫。」
虽然现在看上去,夏夫似乎并不讨厌当普通人类,但是谁知道呢?也许他命中注定会对黑暗更感兴趣,蝙蝠见过太多被骨子里最深层的属性所引领的家伙们了,他们无法阻止自己成为必然要成为的那种人。
夏夫转头看它,眼睛依然漆黑,可是他露出一个只有孩子才会有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