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这个有人和它在一起,有人和它打打闹闹,不再只是永恒而无止尽的时光,一切似乎更容易度过。
自己变成蝙蝠太久,连精神上也快变成蝙蝠了,它沮丧地想,看着夏夫驾轻就熟地翻出一件厚实的披风——他现在对有钱人家的生活越过越熟练了——系好带子,然后迳自向厨房的方向走去。
蝙蝠连忙跟在后面,男孩蹦蹦跳跳地向前跑去,脚步轻快。虽然刚刚感受到那些不正常的事情,但转眼之间他又恢复了小孩子的样子。
年轻就是这点好,蝙蝠想,只是不知道他还能当多久的小孩子。
最后它离开时看了眼窗外,虽然人类看不到,但作为拥有一只黑龙眼睛的蝙蝠,它已经能看到空气中那些浅淡的暗红。
不久之后,这血般的色彩将弥漫整个世界,那曾经是太古魔神狂欢的时刻。
夜已深了。
夏普家的走廊是由石块砌成的,虽然走廊上没隔多远就悬着一个温暖的魔法光球,可那并没有让巨石们显得不那么冰冷沉重,也许因为那是它们骨子里的东西。
夏夫赤脚走在阴冷的地板上,他的脚纤细苍白,踩在地上一点声音也没有。蝙蝠觉得他有时像个幽灵,骨胳里流动着某种黑暗而深不可测的东西,根本不该出现在人界中。
虽然它也知道,这孩子有着灿烂甜美的笑容,以及那样深沉的、人性化的恐惧。
窗外,浓烈而深沉的黑暗占据了世界,空气中带着深秋时特有的寒意,渗透出淡淡的血腥气息。在之后的一个月内,任何东西都无法摆脱这红色与腥味。
男孩停下脚步,怔怔地看着外面,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像是整个灵魂都被吸引进那片漆黑之中。
帕克斯勒从没见过一个正常的小孩静止这么久,像一尊雕塑或幻影,稚嫩与老成同时出现在他的脸上,有一种诡异的尊贵感,也许因为那不属于俗世。
蝙蝠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它觉得自己最好也别问。那只轻浮的变形怪也同样一声不吭,连扑击翅膀的声音都消失了。
夏夫就这么静静感受着,他能感觉到脚下石板的凉度却不觉得冷,洒落在身上的光线很虚幻,整个世界只有黑暗才是真实的,他有好一阵子没有这么真实地感受到什么了。
恍惚间,他看到前方的不远处有一扇窗户亮着灯,在一片黑暗中,显得微弱而温暖。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它为什么会引起自己的注意——因为那是雪丽的房间。
夏夫喜欢雪丽。
据说小孩子思维的方式是画面式的,但他却无法理解那幅关于黑暗的图画——它像凝结了所有的时间,是无尽的苍穹,或是带着疯狂意味的虚幻。可是对于雪丽,他的印象永远是清楚明晰的。她是阳光下的一泓清泉,带着剔透和欢快的乐音,闪耀着明亮而温暖的光辉。
不过在这样幽深的黑夜里,他惊讶地发现那灯光竟然是如此的微弱,像轻轻吹一口气就会熄灭似的。
他皱了下眉头,转过头,不再去看深沉的夜色,朝雪丽的房间迳自走过去。
他穿过走廊的转角,虽然有魔法光球,可那光线却长廊显得更加黑暗幽深,不知会冒出什么东西来。夏夫加快脚步,一阵寒风从身后飕飕穿过扬起衣摆,他下意识地抱紧双臂。
很快,他看到黑暗走廊上涌出淡淡的灯光,那是雪丽的房间。夏夫露出一个笑容,恐惧消失了,他迫不及待地跑了过去。
她为什么这么晚还没有睡?我去问问她。夏夫想,雪丽会晚睡一定有原因,光是夏夫还没八岁——夏普家一致认定他是七岁,雪丽就已经天天热情地向他灌输睡美容觉的必要了——她总是会向他抱怨的一些事,她的抱怨有着纯真和甜美的味道,代表着人世一切温暖美好的东西。
微弱的光源近在眼前,夏夫露出笑容,正准备推开房门,这时,感觉变了。
他先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那是一种药水和腐物混合的味道,只有在他最糟糕的噩梦里才会出现——那是中央研究院地下实验室。
夏夫的喉咙哽噎住,雪丽甜美的名字变得僵硬冰冷,再也吐不出来。他发现他站在一片饥饿的青白色光线之中,巨石建构的天顶那么高,像一片虚假冷漠的苍穹,空间巨大而空旷,尖叫着想要把他碾成粉末。
他突然感到疼痛——他一直在忍受的、痛恨至极的疼!
一个中央研究院的研究员在上方看着他,他不是史蒂夫,他甚至不知道他是谁,地下实验室中所有人的脸都是那样子,青白而僵硬,手指残忍有力,眼中满是冰冷嗜血的意味。
一个研究员正对着光线观察试管,里面是他殷红的血,被强硬抽离出他的身体。那研究员的表情像在研究一个昆虫标本。
施林?他想叫,可是他发不出声音,像在噩梦中那般,他的身体不再属于他,即使用尽全力也无法发出一个音节。周围空洞得可怕,让人打从骨子里发寒。
在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没有那只小生物在旁边的吵吵闹,对他来说是一件多么难以忍受的事情。
第三章 隐藏
身后一个研究员从瓶子里拿出什么东西。
夏夫觉得呼吸都因为恐惧而停止了!那是一只成人手掌大的节肢类生物,十只脚上竖着尖利的倒刺,尾巴足足有身体的三倍长,尖端十分锋利,有一些恶心的卵从里面渗出来——
它的眼睛像所有的昆虫一样呆滞无神,只有满满的饥饿感和繁衍的需要。
他躺在实验台上脸色苍白地看着这一切。一个研究员小心翼翼地拿着那恶心的东西,好像它是什么贵重珠宝似的。
「割肉虫的尾巴会完全卡进手臂里和血肉长在一起。我想他的身体情况可以被寄生。」一个冰冷的声音对同事说,手里拿着写满数据的纸张。
「他的身体会变成这种肉食虫类的巢穴。」
「他供应得了。」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夏夫惊恐地想,拼命地想把因为恐惧而僵硬的意识运转起来,他不是逃走了吗?为什么他现在还待在这里?
他又被中央研究院捉住了吗?他做了什么疏忽的不可原谅的事,所以又被他们找到了?因为他太喜欢人类的生活,不把自己像不能见光的腐物一样隐藏起来,所以遭到了报应?
还是因为他跑向雪丽的那一刻,太过期待和高兴,所以陷入什么幻觉了?他忽略了空气中隐藏的什么东西,踩中了陷阱……
他的手臂被切开,鲜血淋漓的样子像一道上好的晚餐,一个研究人员把那虫子放了上去。
夏夫张开嘴唇,他想大声尖叫,可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身上是难以忍受的剧疼,这疼使人疯狂,让他不顾一切地想要跳起来,扯出他侵入他身体的恐怖生物!
他瞬间聚集了全身的力量想要拽住那个东西,可下一刻,一只冰冷的针管刺入他的手臂,他的力量又消失了,只能无力地躺回去,承受那让人发狂的痛苦,连抖动一下指尖都不行。
一个声音在后面问:「你觉得他刚才的样子是在痛苦吗?」
另一个人麻木地记录着资料,一边不感兴趣地回答道:「我觉得不是,他是太古遗族,肯定有什么解决这疼痛的方法,也不会轻易死掉。我们现在还不知道这些,但我们会研究出来。」
我很疼!我很疼!夏夫想,在他的心里,那尖叫声凄惨得让他自己害怕,我很疼,我疼得要疯掉了,求求你们不要再继续了——
他感觉到泪水流出来,可那些东西是没有意义的。
他打从出生开始,就注定要在实验室里忍受痛苦吗?什么也不会想,什么也不会做,成为一个实验品……
因为他在外面过得很快乐,太得意忘形,所以一定要再回来吗?因为我不属于外面,对我来说,太过快乐和充满期待,永远都是不对的?
那他不去当人类,他不去高兴也不去期待,但是,他绝对不要回去!
如果要让他回到那里,他宁愿他们先杀了他,或是他自己杀了自己——
夏夫感到一阵眩晕,在遥远的地方,他的手指传来一阵疼痛,虚假却尖锐,像不和谐的音符一样远远地响起,是幻觉吗……不,实验室才是幻觉……他迷迷糊糊地想,我不可能回到中央研究院,回去那里只可能是我的尸体!
那念头越来越清晰,像尖锐的刀子一样划开他的意识,在那一刻,一切突然都消失了。
洒在他周围的是温暖的桔黄色光线,他跪在夏普家的走廊上,没有空旷冰冷的中央研究院,也没有面无表情的研究人员,他的身体仍属于自己,上面没有侵入身体的怪虫,倒是有一小团黑色的东西在他的手指上,他抬起手来看看,是帕克斯勒。
它尖锐的牙齿狠狠咬进了他的手指,看上去咬得很重,以至于一时收不回牙来,顺着他的手晃来晃去。
这就是他刚才感觉到的疼痛。
「施林?」他小声问,声音有点发抖,都快哭出来。
「谢天谢地你醒过来了,你走到这里突然完全傻在那里了,这是怎么回事?这看上去有点像陷入幻觉的徵兆!」蝙蝠大声嚷嚷,在他的周围扑击着翅膀转来转去,急切地询问。
夏夫真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感激,在他来到外面的世界后,再多待在实验室的幻境里一分钟,他都可能会疯掉。
他瞪着空荡荡的走廊,无意识地往后退了一点,他还跪在地板上,看上去像个被恶徒威胁的可怜小女孩似的。
他伸出手,指尖纤细脆弱,指着前方的黑暗,「那里有东西。」他说。
「什么?」蝙蝠问,它一直飞在夏夫前面,可是什么也没有感觉到。
夏夫还是个孩子,连自己穿上衣服都很困难──当然,那衣服也太难穿了,连雪丽都需要两个仆人侍候才能把它穿妥贴。本来,任何会感应到夏夫力量的陷阱,都理应先捉住自己并加以攻击才是,蝙蝠想,帮助并保护这个孩子,这才是它这监护者应当负起的责任。
可是,它已经不是强大的黑龙,而大部分防御类魔法都对蝙蝠这种标的物没有兴趣──这么想还真是令人感到悲哀。
「有东西藏在那里。」夏夫可怜兮兮地说,这空荡的走廊对他像是什么凶险的所在。
雪丽的房间仍亮着桔红色的光,那相对明亮而柔美的地方,此刻对他来说,却像带着强烈不安的气息,像某个噩梦的预兆。
他猛地站在起来,转身就跑,远远离开那道光线。
「怎么了?你发现什么危险了吗,夏夫?」蝙蝠跟在后头嚷嚷。
「是你太过愚蠢。」星诺拖着腔调说:「主人还这么小,本来就不该一个人到太过黑暗的地方,特别还是在『没有人陪同』的情况下……我说的就是你,蝙蝠。这地方邪恶到不可置信的地步,单薄的孩子虽不足以抵御,但等她长大后,这些童年的噩梦就会成为她脚下的玩物──」
等我长大一切就会好起来吗?夏夫想。当然,等他长大,等他变得足够强,他就能把任何伤害他的东西踩在脚下,那些家伙也只能欺负他这种小孩子而已,在真正强大的力量面前,他们便只能颤栗着臣服……
他得变强!能多快,就多快!一阵强烈的恐慌感袭来,他加快脚步,朝另一个方向跑过去,远远离开他曾经想去的目的地,它温暖的灯光对他来说像冰一样寒冷。
「夏芙?」一个声音响起,周围一下子大亮起来,夏夫无意识地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虽然他知道他不该看这一眼的。
他不该理会她,迳自奔向走廊尽头的那片黑暗,孤独和沉寂才是他的归处,可他还是回头了。
雪丽站在后面,可能因为听到了外头的声音,正把门打开朝外看。收到夏夫的目光,她露出一个微笑。
那让夏夫猛地吸了口气,蝙蝠一点也不确定他的下一个动作是不是转身就逃,远远离开这位能轻易引诱他的生物。可接下来雪丽的一句话算是起到了阻止这位黑暗世界小王子逃跑的完美作用,她问道:「你一天没吃饭了吧,夏芙,我让厨房给你弄些热点的东西吃吧!」
夏夫站着没动。就这样,蝙蝠看着这饥肠辘辘的小孩站在走廊里犹豫不决。他看看后面黑暗的走廊,又看看前面微笑的雪丽,挣扎不已。
雪丽迳自摇了铃,叫来一个女仆,对她说着:「我们的小公主终于醒了,能去把晚餐热一下吗,安妮?还有,你今天烤的小酥饼特别好吃,啊,还要一杯热的可可。」
「热的可可」这名词完全征服了夏夫犹豫不决的心情,他小心翼翼地往雪丽那边蹭了一点,一边观察着走廊上是否有什么伏击,但现在一切的伏击都抵不过他对食物的渴望。
即使在夏夫修习法力最顺利的时候,也不代表他的肚子不会饿。
「到这边来,夏芙,我把壁炉升起来了,今天可真够冷的。」雪丽说,一边往回走去,「如果明天早上草叶上结了霜,我一点也不会觉得奇怪。」
「雪丽小姐,您的美丽和好客像这冬季的阳光,即使再寒冷的天气仍让我觉得温暖如春。能给我来一份奶油蛋糕吗?」星诺说道。
雪丽瞟了它一眼,她曾经在夏夫身边见过这只白色鹦鹉,它看上去既神气又狼狈,说它神气是因为它随时都摆着舞台式的造型,说它狼狈是它见了她就想溜走,好像它的胆子太小,以至于无法承受暴露在人类目光之下的危险。
她温柔地看着夏芙,优雅地叹了口气,「唉,我的天使,我知道你的善良和可爱会在周围聚集起童话传说中的动物,但一只油腔滑调的变形怪对你的成长始终不是太好啊。」
星诺吓得僵在那里,它结结巴巴地说:「您、您怎么能这样诬蔑我呢?美丽的小姐,我、我是一只羽毛华丽的鹦、鹦鹉,才不是什么低等的变形怪……」
「鹦鹉晚上要睡觉。」雪丽简洁地说,「顺便说一下,孔雀也要睡,不会凌晨一点钟在一片夜来香里开屏,还一边开屏一边背诵诗歌称赞自己的美貌。」
星诺目瞪口呆悬在空中,连翅膀都忘了挥动,蝙蝠幸灾乐祸地看它一眼,忖思着它那一身白毛下,是不是浑身都在发红。
雪丽却不再理会它,既没有说关于变形怪的邪恶,也没有说什么希尔达曾丢失的私人财产,她向夏夫温柔地招呼道:「快到房间里来暖一下身子,我把壁炉升起来了,老天,你居然没有穿鞋。」
她跑回房间里,里面传来椅子拖动的声音。
夏夫严肃地瞪着门里的亮光,思考着要不要过去的问题,不过蝙蝠觉得他早就屈服了──至少他的胃是屈服了。
「你可以过去。」它说。
夏夫眼睛亮了一下,好像得到了认可一样,他迅速行动,朝暖和的屋子里跑过去。星诺在后面嘀咕:「公主殿下,我觉得那里不太安全,您刚才陷入了幻境,这可不是随便走在哪条走廊上都会发生的事情。」
夏夫虽然是个胆怯的小孩,可大部分时候还是我行我素,但这会儿,他却猛地停下脚步,转头看它。看来刚才不知道是什么的幻觉真的把他吓坏了。
「我觉得原因就在雪丽小姐的房间里,有什么东西正从门里渗出来,它们非常的古老,连我都不知道那具体是什么。」星诺说。
「我以为你已经够老了。」蝙蝠有点紧张地说,「你是说里面在进行某种魔法实验吗?」
「人类大部分的咒符都是后来的魔法师们经过研究而产生的,所以都不能算是古老,真正古老的是一些原始生物,在人类的意识存在之前,它们就已经在这世界上生存了。」星诺说,「在很久很久以前,这世界上存在着各种奇妙的物种,经过漫长历史的变迁──」
「请说重点,走廊很冷。」蝙蝠说。
「你这没有欣赏细胞的武夫!一个故事需要娓娓到来,只听结果是野蛮人的做法,一个真正有修养的雅士会知道过程中的享受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最重要的东西是不必要的东西,这才标示出一个生物的修养,而你,一看就知道是个白痴。」变形怪说,蝙蝠气得翅膀都快攥成拳头了。
「可重点不是过程,是热的可可呀!」夏夫说。
星诺立刻换了个腔调,「您的话实在是太正确了,我美丽的公主,您纯洁善良的心地轻易道出了事情的最本质,这是怎样的睿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