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她要求他戴上镯子,自己不知为什么就是拒绝不了,夏夫沮丧地想。
蝙蝠古怪地瞟了他一眼,「我真震惊,巴尔贝雷特家的公子,你居然会赞同人力量强大。」
「为什么这么说?事实就是这样啊,人类生存下来了,而我们毁灭了。」夏夫说。
蝙蝠沉默了一会儿,它已经很久没去思考这些沉重的哲学问题了,它只是一只蝙蝠。
「是的,我们死了,他们活着。」它轻声说,看着那不远处盈盈的灯辉,还有微笑交谈的人类。
夏夫感到脚下有什么东西在移动,他低下头,提起裙摆,发现脚边藏着的是一只老鼠。
它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溜进来的,毛色漆黑,双眼却呈现血一般的赤红,它抠下了他鞋子上镶着的一块藏着水魔法的宝石,像吃橡果一样放在嘴里,一口就把宝石咬碎了一半,咯吱咯吱地嚼着。
夏夫伸脚把它踩死,他穿着昂贵的白色缎面的鞋子,上面绣着繁复的暗花,镶嵌着宝石,衬着他的双脚十分精致,可是他踩死老鼠的动作却十足的血腥冷酷。
「这种东西不该出现在这里。」他冷冷地说,现在他不想看到任何和他出身有关的东西。
蝙蝠怀疑地看了他一眼,说道:「雪丽的结界可以防止较大的魔物,可是对于本来就在这里的、还有太弱小的妖魔没什么办法,这就像鱼网网不住小鱼一样,外头可是血月之顶,你就别挑剔了。」
夏夫收回他的脚,尸体化为一滩碎肉,鲜血渗入地面,什么也看不出来。间中露出星星点点宝石的光亮,看来它偷吃了不少,那些纯净的碎石在血腥中的微弱地闪亮着。
夏夫转过头,不再看脚下的一滩狼籍,这两天小妖魔活跃得厉害,像在开一场狂欢舞会一般,通体透着另一个世界的血腥气息,让他心神不宁。
「没有任何东西能在血祭之月幸免。」一个声音说。夏夫转过头,意识到是身后的两个贵族在聊天,他们穿着昂贵正式的礼服,手里拿着酒杯,姿态悠闲。
「那是魔神们的仪式,现在他们的时代已经过去,只是些小魔怪在自我陶醉罢了,它们造不成什么影响。时间一过,它们自然就会消失了。」另一个说话的是个高大的男人,金红色的头发削得很短,看打扮是个骑士。
「我们总以为黑暗已经消失,现在是光明的年代,可实际上并不是如此,不是吗?黑暗的月份还是一轮又一轮的到来。」另一个人回答,气质斯文,像个学者。
「在很久以前,一个魔鬼心情不好,可能连着上百个城市会因为它的怒火而寸草不生,甚至很多年后都不敢有人靠近,现在的血祭之月,目前为止全城只死了七个人,这已经是本质上的变化了。」骑士回答,自信满满。「不管多么强大,它们都还是灭亡了,这个世界现在是我们的。人类很团结,而魔神们总是一团散沙。」
「真是军人的理论,圣骑士长。」那位学者笑了,「我倒觉得是那是因为它们太过强大,过于强大的生命无法容忍自己像房子的砖头一样挤在一起,那是它们的生存模式。」
「所以它们只是散乱的砖块,而变不成坚固的城墙。」圣骑士长严肃地手,手习惯性地放在腰间,那儿挂着柄长剑。虽然在晚宴上带剑不礼貌,但它看上去更多是装饰用的。
「城墙并不是唯一强大的存在模式,不过我觉得这是个晚宴,不值得去认真争论任何话题……您能别那么看着我吗?」学者说,有些不安地把眼睛移开。最近这位平时游手好闲的圣骑士长满世界追杀妖魔,剑上沾满了鲜血。
夏夫眯着眼睛,打量那位被叫做圣骑士长的家伙,这便是这个国家武力最强的人之一了,他看上去并不像大部分的官僚一样老,甚至是相当年轻的,他的表情冷淡,看上去对任何事都不准备妥协。而那头金红色的短发为他冰冷的脸增加了几分激扬的色彩。
他的剑……看上去确实只是装饰用的,它也许足够锋利,夏夫想,但那一样属于自己站在这里,伸手就能捏碎的类型。他抬起手指,感觉钢铁在他指尖的扭曲……不过他想了一下,并没有继续下去,为了展示力量把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是件愚蠢的事。
他转过脸,不再看他,继续伪装小女孩。
他看到脚下不成鼠形的肉块,喃喃问道:「施林,我需要团结一点吗?可我刚才一直担心那老鼠弄脏我的鞋子,我也许不该这么想……」
「你的确应该担心这小偷弄脏你的鞋子,还偷了你的宝石,这可是雪丽小姐花了不少力气设计的,和你的镯子多么搭配呀!」蝙蝠叫道,眼里只有亮晶晶的宝石,对团结精神这类的话题毫不感兴趣。「她真是位伟大的设计师!」
「我也觉得。」夏夫小声说:「可是,人类赢得了战争,这证明他们的做法是对的,我们如果不……」
「哎呀,别理他们,只有弱小的生物才喜欢团结。」蝙蝠说,意识到自己说得过头了,它纠正道:「虽然你还是个孩子,而人类也给了你很多东西,说不准你以后就真的要当个人类了,但你是巴尔贝雷特家的小孩,不要听见别人说什么就有样学样好不好,你的家族会引以为耻的。你是桔子,而人类是苹果,这没什么好模仿的。我们不需要变成城墙,我们每一个都是一座山,这是我们的生存方式。」
夏夫茫然地看着它,很明显没有听懂。蝙蝠反省了一下,也许是自己刚才偷喝的那些水果酒出了问题,又或者是这空气中萌动的魔力,这让它有些激动过分。好像又回到了以前。
自打被封印以来,帕克斯勒一直不喜欢血祭之月,那些熟悉的、和太古时期仿佛力量让它感到疼痛,这么久过去了,它被困在一个虚假的身体里,以至于它分不清那是它的身体在疼,还是它的心在疼。
一切过去了就都过去吧,世界总是要继续下去的。最可恨的是还有些东西还要死赖着不肯改变,像月亮,像星星,像这回圈的月份,像它自己,又像它永远不能忘记的辉煌,与现在蝼蚁般的反差。
它看看旁边的孩子,他还是一脸的天真无知,但他总会知道的。
「我只是想的有点多了,夏夫,在人界生活是不需要想那么多的。」蝙蝠说。
「我喜欢听你想的那些事,还有你唱的古老的歌。」夏夫回答。
「别提那些歌了!」蝙蝠叫道,夏夫笑起来。他唱道:「当你不在的时候,时间被冻结,星星从天空沉没,我想要远行,却再也寻找不到航标——」
「什么!?」蝙蝠大叫,夏夫奇怪地看了它一眼,不知道它反应怎么这么大。「有人在唱歌,可能是雪丽找来的歌伶。」他回答,「我很久没听到喜欢的歌词了。」
「不,这不可能是歌伶在唱……而且也没有歌伶在唱。」蝙蝠迅速飞得高了一眼,朝聚会的中心张望,表演已经结束了,只有一个女人不紧不慢地拨着坚琴,声音孤单。
「不可能会有歌伶唱这样的歌曲,夏夫,这歌……这歌我听过,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似乎是在海上……我记不清了,可这不是人类的歌曲。」它说道。
夏夫朝它刚才张望的方向一指,回答道:「可是,她还在唱呀。」
「没……没人在唱歌,夏夫。」蝙蝠说,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可是什么也没有。倒是空气中的力量似乎有些不正常的波动,可血月时波动一直是不正常的。
「可是有人在唱的啊。」夏夫说。
蝙蝠瞪着他。自从真的变成了蝙蝠后,它丧失了很多自己原本能接受到的资讯,可是夏夫不是,他是纯天然的原装,虽然力量还弱小,可他姓巴尔贝雷特。
「在哪里?」它问。
夏夫提起裙摆——他现在已经很习惯这穿着了——朝前方跑去,蝙蝠连忙跟住他。一路上有不少客人朝他打招呼,他一概抱以小心翼翼的微笑,那笑容显得胆怯又弱小,好像人类是什么神秘的无法对抗的怪物。
蝙蝠听到后面有人感叹:「我真该请教一下夏普家,他们是怎么养女儿的,我完全做不来。」
蝙蝠这才发现他是刚才那位圣骑士长,他正感叹:「我家的孩子前两天说要重现魔神大战时的盛景,把东翼的阁楼给炸了。我说那『盛景』可不是这样的,那小子还说规模是差远了,过阵子要来场大的——」
这种活力对圣骑士家族可不是件坏事,蝙蝠愉快地想,看着他那头金红色的头发。它曾经认识另一个圣骑士长,他有着同样的发色和笑容,即使在宴会上,也总是好像随时都在准备到战场上去。
他正谈论他的孩子,虽然是在抱怨,可是怎么也掩不住通体那股不自觉透出来的骄傲。他们有骄傲的资本。
它转过头,继续跟住夏夫,不再回忆以前的事。
父母们总是在心里头为他们的孩子骄傲,可是夏夫并没有这样的对象,那就由自己来担当好了,蝙蝠想,他值得它去骄傲。
夏夫停下了脚步,他站在那座湖的旁边,怔怔看着平滑寥落的湖面。
「你说谁在唱歌?」蝙蝠问。
夏夫指指湖水,「湖里。」
他们沉默地看着那座湖,湖并不大,映照着上空无数魔法光球的星星点点,可那只是幻象,湖水漆黑冰冷,上面还飘着薄薄的寒雾,冰是上午时雪丽用魔法化掉的。
夏夫死死盯着湖面,歌声就是从湖里传出来的。虽然一眼看上去什么都没有。
但歌声像雾一样幽幽地飘着,那么的凄冷,那么的诡异,还带着股让人惊心动魄的魅惑。
第六章 会唱歌的宝石
夏夫拎起裙摆,朝湖里走去,蝙蝠吓了一跳,它嗖地一声冲到他跟前,大叫道:「你干嘛?」
「那东西在水里。」夏夫说。
「那你也不能就这么跳到水里呀,会弄湿裙子的!」蝙蝠说。
「不会的。」夏夫说,他朝前走了两步,蝙蝠不可置信地发现,他竟然好端端地站在水面上,像片羽毛一般轻盈,没有一丝重量。那会漫过人类躯体的水面,对他来说如同平地,丝毫不能阻止轻灵的步伐。
他就这么一身雪白色的衣衫,站在漆黑的湖面上,夜雾从他脚下掠过,像个由一切灵动和弧寂色彩组成的精灵。
收到蝙蝠惊讶的眼神,他得意地转了个圈,脚尖点起一圈涟漪,像在湖心起舞一般。
蝙蝠呆了好一会儿,结结巴巴地说道:「那、那你也不能就这么走到湖心呀,这里到处都是人,会被看到的。快点离开那里。」
夏夫恋恋不舍地看着湖心,蝙蝠严肃地强调:「回地上来。」虽然这让它几乎有些罪恶感了。
夏夫不情愿地走回地面,鞋子只沾湿了一丁点儿,根本不会有人发现。但蝙蝠还是心虚地左右看了一下,希望没有注意到他们小小的古怪行径。
夏夫仍在死死盯着湖心,仍满心专注在那首歌上面。他喜欢这古老的歌,那种孤独和寂寥有种让人心脏疼痛的东西,却又那么美好。
他想了一下,在湖边跪下,手指按住地面,浸入冰凉的水中,一抹漆黑的色彩从他的指指尖缓缓渗入湖水,然后化为一只黑蛇,向湖心潜去。
蝙蝠连忙转头去给他把风,一边好奇地问道:「你能把它当成你的分身来用吗?我是说,看到它看到的东西,感觉到它感觉到的触感?」
「它本来就是我的一部分。」夏夫说,仍孩子气地跪在地上,「这种东西越多,我的力量就越大。」
他转头盯着湖面,头顶的魔法光球显得湖水越发黑暗,但他——那只黑蛇——可以清楚看到湖里的一切。它就是黑暗的一部分。
没多久,一只蛇从湖底叼着一枚宝石,缓缓游了上来。
它看上去是胸针的样式,底座已经长满了水锈,不知被遗忘了多长时间。宝石呈现深遂的碧蓝色,不知是不是因为隔着湖水,看上去仿佛有无限的幽深,几丝浅绿色的线条在深处游曳,带着一丝淡淡幽怨的气息……
蝙蝠怔了一下,然后大叫一声:「别碰它!夏夫,那是塞壬之血——」
塞壬只是人类的叫法,那本来是某位太古魔神的名字,但后来人类用它来称呼人鱼,也许它们一样是喜欢唱歌的生物。
一直以来,它们居住在海洋的深处,在那里亘古不变地唱着古老的歌曲。
塞壬之血,是人鱼的灵魂。
它的血是碧蓝色的,带着毫无人迹的海洋深处那潮湿阴冷的气息,它封住了人鱼的灵魂,让它们在那片圆形的蓝色中不断徘徊,当宝石落在水中,人们偶尔能听到它们在悲凉地唱歌。
塞壬之血的美丽和高昂的价格同样可望不可及,人鱼们似乎在以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让无数的人类在争夺不休、继续为它们流血和死亡。
可是它声音出口的时候已经迟了,夏夫已经抓到了那块塞壬之血。
就帕克斯勒看来,塞壬之血是人类所掌握的最危险的物品之一了,像皮衣要保养,而这宝石每过数年,都需要一次昂贵的咒语加固。不过天知道它泡在水里多久了,现在又是血祭之月,任何的魔物都可能从角落时跳出来,咬上你一口。
于是,在夏夫手指触碰到宝石的一瞬间,它碎裂成了片片。那关押着灵魂的血块,终于碎裂了。
碧蓝的色彩像烟一样在漆黑的水中迅速化开,消失无踪。
「离开水边!」蝙蝠大叫。
这么多年来,帕克斯勒看着人类如何把太古时期的力量切割成碎片,再重新组装,变成属于人类的、宠物般的力量。那些野性和狂放消失了,像被磨碎重塑的面粉。
但塞壬之血不是,那里头装的可是原装正版的魔物。
一只冰冷的手从水中伸出来,抓住了夏夫的手腕。
那生物看上去像一个少女,肤色苍白得像隆冬的冰块,海藻般浓密的发丝延伸至湖水深处,它的瞳色浅得几乎看不见,浑身透着一股阴冷和甜蜜的气息。它的手是尖利的爪子,中间连着蹼,死死抓着岸边生物的手腕。
「夏夫,快挣开!它会把你拖到水里去——」蝙蝠大叫,不远处的琴声拔到一个高度,没有人注意到黑暗角落发生的事情。谁会想到歌舞升平的卡威拉城,一个贵族城堡的人工湖中,会钻出一只本该生长在海洋深处的人鱼,紧抓着这家小女孩的手臂呢。
夏夫跪在那里,怔怔看着那个少女般的人鱼,它大张着青色的双瞳,他听到她幽幽说道:「我好冷……」
「别听它说话,挣开它!」蝙蝠叫道,急得像蜂鸟一样在周围绕来绕去,飞快扑动着翅膀,好像它能帮上什么忙似的,「它有魅惑魔法,它有魅惑魔法!夏夫,死掉的人鱼的魔法是最强的!它只想把你拖到水底去,它们是最偏执和危险的水生动物——」
「我好冷,海在哪里?」人鱼幽幽地问:「这里没有海水、没有礁石、没有同伴、没有迷路的水手……好多好多年了,什么都没有……这儿是哪里?」
「这里是夏普家。」夏夫老老实实地回答,他的身体一阵阵发冷,一点力气也没有。
「别和它说话!」蝙蝠愤怒地说,瞪着那只幽灵,大声叫道:「什么没有迷路的水手,你已经死了,不需要吃饭了。别以为吟游诗人们说你们对爱情专一,就能掩盖你们其实是对吃饭专一的事实!引诱水手来到你们的小岛,进行谋杀和加菜不是一向是你们的传统活动吗——」好像它也会跳起来和它争论一样。
「谁都没有……谁都没有……这是哪里?我想回家……」人鱼说,它死死抓着夏夫的手,爪子深深嵌进皮肤中。
「回……回不去了……」夏夫结结巴巴地说,对面那双空洞的眼睛笼罩着他。
「别被它迷惑,夏夫,它只想把你拖到湖心,然后溺死你罢了,如果说这生物有什么本事,除了魅惑人心的歌声,就是把活人往水里头拖的力气了!」
「好疼、好疼……为什么会那么疼?我们明明住在很遥远的地方,远远离开了人类,为什么他们要闯入我们的领地,为什么他们要让杀死我们,把我们的灵魂带往那么遥远的国度……再也回不了家……再也无法在月光下的礁石上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