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拦我……」薇娜琪忍不住怒道,她要进去杀了那个勾引她丈夫的男人。
奶妈拼命抓住她,拉扯之间,寝宫里突然传出一声醉人的呼唤──
「亚尔夫……」
房内的凯尔忘情地呼喊,让门外的薇娜琪顿时仅在原地,绝望地坐倒在地。
亚尔夫--国王古斯塔夫的名讳,结婚数载,别说这个不为人知的名字她不曾喊过,多年来,除了一声「陛下」之外,她不知道她还能如何称呼她的丈夫?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男人可以轻易呼唤他的名字、霸占他的身躯?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长得那么美丽、那么妖艳、那么蛊惑人心?
她恨他,恨死了那个抢走她丈夫的男人!
泪水从她心里、眼里不断冒出,她想哭出声,却被奶妈用巾帕捂住。
无处宣泄的悲痛,逐渐迷蒙他的眼。
天哪!陛下,既然您无法爱我,为什么要娶我?
为什么?为什么?
第九章
薇娜琪回宫后,躺在床上大病了一场。
从入冬开始,一直到隔年春天,整个病况才算稍微有了起色。这期间,古斯塔夫倒也克尽夫职,经常守在身侧,对薇娜琪而言,这已是她在酷寒严冬中仅存的一丝光亮。
这一年,是一六二八年,是凯尔来到瑞典之后的第四年,也是他在这片土地上的最后一年……
******
佣人宫的后院里,凯尔确定四下无人后,才将手中信鸽放出。灰白色的马儿拍拍羽翅,旋即训练有素地往大海的另一端飞去。
这是凯尔每隔一段时间的固定工作,尽管他爱着古斯塔夫,他仍定期将瑞典的最新动态回报给祖国。
他知道自己是一个背叛祖国、也背叛爱人的男人。
缓步走回宫苑前庭,意外地,他见到衣着亮丽、打扮得相当漂亮的皇后,身旁跟着奶妈,正站在宫门口等他。
她们怎么会来这儿?凯尔想着,仍是恭敬地上前行礼。
「参见皇后。」凯尔欠身行礼。
薇娜琪冷哼一声,大病初愈的她,似乎有些苍白,「起来吧!小妖魔。」凯尔挑眉看着她。这女人怎么讲话这么冲?该不会是发现了什么?
「怎么?叫你小妖魔不好听吗?」薇娜琪仍是一脸怨恨,「就是你这张脸、还有这双勾人的眼睛,把陛下给迷得神魂颠倒!」
哼!她果然知道了。
「皇后,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凯尔勾起一抹冷笑,「您该不是忘了,我刚入宫的时候,一张脸又黑又丑,可是陛下一样喜欢我,还每天骑着马,上布拉西岛去看我。」
这……薇娜琪差点忘了,那时候凯尔的确毫不起眼。那……那陛下不是爱上他的美貌,究竟是爱他什么呢?
薇娜琪苦闷着一张脸,泪水差点又从她脸上滑下。
「皇后,别跟他废话了,把握时间。」奶妈在一旁提醒着。
时间?凯尔耳尖听到。是了,古斯塔夫跟宰相出城巡视去了。这两个女人想干嘛?杀他吗?就凭她们?哼!他扬起一抹不屑的笑。
「凯尔!今天宫里没人给你撑腰,你插翅也难飞。」薇娜琪忿忿地对他说道。粉手一拍,隐藏在暗处的士兵及弓箭手,立刻将凯尔团团围住。
凯尔环视周遭一眼,人数相当可观。凭她一个外来的荷兰公主、深居内苑的皇后竟能调动这么多心腹,铁定是跟那个碍眼的宰相有挂勾。
「凯尔,今天就是你的死期,给我拿下!」薇娜琪大声喝道。
尖细话声甫落,身旁突然一道劲风扫过,瞬间,她颈上被一只可怕的铁臂紧紧勒住。
凯尔自知猛虎难敌群猴,唯有捉住发号施令的主子当挡箭牌才能全身而退。
「唔……你……好大的胆子……」薇娜琪被凯尔紧紧挟持住,连说话都感到困难。
身旁被撞倒在地的奶妈,惊声大喊:「住手,你这个贼人,放开皇后!」
哼!凯尔发出低沉的冷笑,「叫他们全退开,否则我一刀杀了她!」
「退下!退下!全都退下……」奶妈大声对一旁的士兵喊道。
其实不用奶妈说,在这种情况下,谁也不敢轻举妄动。皇后可是一国之母,何等高贵人物,凯尔竟敢如此以下犯上,当真是吃了态心豹子胆。
「妳!」凯尔对奶妈喊道:「替我备马,我要出宫。」
奶妈恨恨地看他一眼,随即吩咐身旁士兵,迅速从马房牵出一匹骏马。
「凯尔,只要你放了皇后,我会让你安然出城。」奶妈牵过马匹,对凯尔说道。
呵!小小奴才,说什么大话。凯尔轻瞄她一眼,笑道:「我想最安全的方式,还是请皇后陪我走一趟。」语毕,他像老鹰捉小鸡般单手将薇娜琪拦腰抱起,翻身上马。
突然,一旁的奶妈趁他身形翻跃之际举起藏在身上的匕首,笔直朝凯尔冲去,奋不顾身的莽撞,让凯尔双眉一蹙,不得已松开手中的薇娜琪,反手抓住奶妈持刀的手腕。突然喀的一声,清脆的断骨声伴随着她庞大的身躯被扔丢出去。
「放箭……」趁着空隙中逃开的薇娜琪,蹲坐在地上大喊。这个可怕的恶魔,她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霎时,数十枝羽箭同时朝凯尔射来。
凯尔身如疾风、快似鬼魅,以居高临下之姿,像恶魔般伸出长手一把攫住地上的薇娜琪,一个旋身,用她脆弱柔软的身躯为他挡下如雨般飞来的致命利箭。
「啊……」薇娜琪哀号一声,无数枝羽箭插入她毫无抵抗的身躯,鲜红的血液透过她与凯尔的身躯、濡湿马鞍,一直流到地面。
答、答的血流声,恰如她逐渐消逝的生命。
薇娜琪瞪大一双怨恨的眼眸,带着满心的不甘心、不情愿,连一句话都没吐出,就断气死去。
凯尔看着她,面无表情地松开怀中满身血水的身体,将她拋落地上。
碧绿眸中,静得出奇,没有一丝杀人过后的不安与歉意。
妳恨我,同样的,我也恨妳;因为我们爱着同一个男人。
丑陋的妒忌让妳我眼中无法容下彼此,妳觉得悲哀、孤独、凄凉、寂寞,我又何尝不是?
但妳比我幸福,至少,妳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是他摊在阳光下的伴侣。
而我,只是他见不得光的情人。
没有黑夜,就没有我的存在;没有疯狂的肉体交欢,就不能确定他是否在我身边。
要说恨,我生命中的恨比妳多、比妳深,也比妳可悲!
妳跟我之间,注定有一人要死,显然,妳的运气比我差──
凯尔扬起头,扫射着周遭被惊愕在一旁的众人。
然后,他的眼光落到不远处传来的一阵骚动。
呵呵!他扬起一抹绝艳如霞色般美丽的笑容。
回来了!国王──回来了!
******
佣人宫中传来的阵阵鼓噪,大老远就可以听见。
古斯塔夫策马领在队伍前方,一马当先的冲进内苑。
「这是……」看着满地骇人的血色,横死在地上的妻子、一身血衣昂扬立于马上的情人,古斯塔夫一脸惊愕与不信。
「这是她的血……」凯尔撇撇身上鲜红衣襟,对他说道。
古斯塔夫翻身下马、蹲身查看妻子冰冷僵硬的尸体,伸手摀住那双死前仍不肯合上的怒眸,紧抿的双唇冷冷颤抖着。「你杀了她!」
「对,我杀了她。」凯尔语声平淡、毫无起伏。
「为什么?」古斯塔夫抬眼看他,眸中窜出怒气,「她不过是个单纯的女人。」
是的!一个单纯的女人,一个单纯的妻子。凯尔看着他,一声不吭。
「说话啊!」他总是这样,每到了紧要关头,从不为自己辩解。凯尔,你以为这样就可以摆脱我吗?
「给我一个理由。」古斯塔夫沉声喝道。
凯尔牵动嘴角,泛开的薄唇一如往昔有着今人惊心动魄的美丽,「我早就想杀她了,只是一直等不到时机。」
「当真?」
「当真。」
「这么恨她?」
「恨,撕心裂肺的恨。」
飘扬的金发、翠绿的碧瞳,凝眸定睛时高傲慑人的气魄,他的情人,此刻就像一头受了伤在荒原中亟欲寻找出口的灰狼,浴血不屈、美丽逼人,而他,正是举枪将他逼上绝路的猎人。
看着国王与凯尔之间暧昧的神色及对话,一旁的宰相阿克森提纳开始感到心急,陛下不会真的想放了他吧!倘若如此,那往后皇室威严何在?国政律法何存?
「陛下,凯尔枉顾国法、藐视君王,竟于众目睽暌之下弒杀君后,如此大逆不道、有损国体之人,请陛下务必将之拿下,处以极刑,以正律法。」
宰相的谏言,让空气中弥漫的火药味愈来愈浓烈,凯尔傲立马上、古斯塔夫低处地上,火红与金黄的交会,注定是分离的颜色。
「驾!」冷不防地,凯尔突然策动坐骑,以先发制人之势,连人带马冲撞周遭士兵,朝宫苑门口直奔而出。
没料到他会突然策马逃逸,众人一阵慌乱、措手不及。
「放箭!」阿克森提纳大喊。
「不准放!给我活捉。」古斯塔夫如狂狮般的怒吼,硬是将数百枝弦上待发的羽箭喊住。
古斯塔夫跨跃上马,身形凌厉如展翅赵鹰,紧跟在凯尔身后奔出宫苑。
凯尔拔出佩剑,凡是上前阻拦的,见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银白剑刃上滚烫的鲜血如水般流下。
「闪开……」凯两大吼,狂傲无惧的骇人勇猛、剽悍无阻的腾腾杀气,彷如战神场上万夫莫敌的杀戮战神,金黄嚣张的气焰,吓得沿路追赶的士兵个个手脚发软。
他大喝一声,血剑无情砍下,宫前又一士兵惨死在他手中,身下马蹄末歇、一个俯身,迅速抄起散落地上的弓箭袋,血剑封鞘、弓弦立张,一连数箭,皇宫大门前一字排开的士兵立刻传出哀号惨叫,倒地死去。
凯尔随着奔驰冲跃,凶猛如野万般踏过地上死尸,踩落自己开出的血路,彷佛恶鬼厉煞扬长而去。
跑吧!死命地跑吧!驱使着身下坐骑,凯尔一路往前冲。
他知道是时候了,是该离开瑞典的时候了。打从半个月前,收到巴伐利亚传来的消息时,他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神圣罗马帝国自与丹麦开战后,内忧外患并存、国家元气大伤,皇帝斐迪南不得已,只好拉下颜面求助于马克西米连公爵,希望他能召回凯尔,力抗丹麦。
祖国有难,凯尔绝不会坐视不理。只是,该怎么面对古斯塔夫?数度想不告而别,却又没有适当时机。
终究是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今天薇娜琪会主动找上门来。
也好,就让古斯塔夫彻彻底底将他恨个够,断了这孽缘!
远远地,他感觉到身后仍有少数追兵。
紧紧相随、纠缠不放的熟悉劲风,凭着多年来相知相处的默契,用不着回头他也知道来人是谁。那是他的爱人,瑞典的国王──一个不怕死的男人。
凯尔的坐骑经过方才的厮杀及狂奔后,早已疲态净露,反观身后古斯塔夫那匹经过精挑细选的骏马,正如猛虎添翼,颇有迎头赶上之势。
凯尔眉心一拧、双手倏收,勒起马缰,停下疾奔之势,飞快地,他回过身子,拉开背上巨弓,瞄准远方正逐渐接近的身影。
面对张扬着死亡之翼的凯尔,古斯塔夫非但没有停下,反而加速朝他笔直奔去。
马蹄声愈来愈近,凯尔手上的弓愈拉愈满。
咻的一声,羽箭无情射出,准确无误地正中马上来人,结实的身躯被尖锐的箭簇穿透,摔落马下。
血水染上遍地黄沙,落满一地低位似的惆怅。
凯尔手握着弓,静静看着肩头中箭从地上爬起的男人。
古斯塔夫抚住中箭的左肩,冷瞪着眼前彷如杀人魔王的凯尔。
「真是……够狠哪!」微微牵动嘴角,古斯塔夫漾起一抹苍冷笑意。
凯尔垂下眼,「我已经手下留情了……」至少,他没有一箭射死他。
「是吗?」古斯塔夫心知肚明地问着。起身走近他,仰起一头红发,眸中再次透出不悦,「你想上哪儿去?」
凯尔看着他,没有丝毫犹疑,「回中欧。」
「神圣罗马帝国是吗?马克……希米连伯爵。」古斯塔夫眸光炯炯。
「你……」凯尔扬起一抹苦笑,「何时知道的?」
「去英国前。」
英国……凯尔的思绪陷入一片迷蒙……
两年前,那趟如梦似幻的旅程,那段如胶似漆甜蜜恩爱的日子,有将近大半年的时间里,他日日夜夜、狂欢索求的爱人,此刻,已被他铁血般的无情伤得体无完肤。
「亚尔夫……算了吧……」凯尔难过地开上眼睛,像一头恶鬼终于找回自己的魂魄般,微颤的双唇泄露出他对古斯塔夫的爱意。「我跟你之间是不可能的,我身为神圣罗马帝国之子,统领巴伐利亚大军,而你,贵为一国之王、背负万民责任,你我誓不两立,我们之间……不可能的……」
「凯尔……」
「够了!」扬起一抹悲凉笑意,凯尔语音凛然,「我再怎么爱你,也不可能改变既定事实,亚尔夫……放了我吧!」
哈、哈、哈!古斯塔夫突然狂笑出声,悲凄的笑音像是要将人心撕碎般,直裂到无底深渊。
「凯尔,我对你这么多年的感情,仍然抵不过你对祖国的爱吗?」
「这不是感情多寡或深重的问题,身为一个男人,我有义务捍卫我的国家。」冰冷的话声、决然的神情,藏在凯尔温婉柔和外表下的,是一颗如铁般冷冽的心。
「对,非走不可。」
「我们……会再见面吗?」古斯塔夫仰头看他。
「如果……你举兵南侵,也许,我们会在战场上相遇。」
呵!古斯塔夫苦笑着。很好!很特别的见面方式。
「给我一个吻,就当是道别。」他央求着。
凯尔没有下马,微微地低俯下身,将红唇凑近他嘴边,触上他唇瓣的剎那,冷不防地,古斯塔夫伸臂一扯,将他整个人拉落下来,顾不得激烈动作引发的肩头剧痛,一把将凯尔压在身下。
一滴滴如雨水般滴下的鲜红血液落在凯尔雪白颊畔、染上他浅粉的红唇,轻轻地,古斯塔夫低俯下身,夺取这抹摄人心魂的美丽。
甜美的唾液伴着血水渗入两人口中,好咸、好涩、好血腥的一个吻。
「你不恨我吗?」幽幽地,凯尔开口问道。
「恨你什么?」
「恨我杀了你的妻子、弃你而去。」
古斯塔夫凝视着他,沉默不语。
「告诉我,你恨我吗?」凯尔再问。
「你……想听实话吗?」
「想。」美丽的双眸直攫住男人眼中的深邃。
古斯塔夫发出雨声低笑,「凯尔,你……是个很奇特、很复杂的人。你说你爱我、爱你的祖国,但你却一次又一次背叛我、背叛你的祖国,你心里想的跟你所做的,总是背道而驰,你看似温柔宁静、美丽无害,却能在顷刻间杀了我满城士兵,凯尔,你这个极端矛盾、又极端反复的人,照理说,我应该恨你、彻彻底底地恨你……可惜啊!就算你杀了我、杀了我的妻子、践踏过我的土地,我还是不想放你走……」
深情无奈的话语,让人不知该感动还是该哭泣。「你……何苦呢?」
古斯塔夫低下头,开始在凯尔脸上浅啄,「也许,我跟你一样,是个口是心非的伪君子,口口声声说恨你、想伤害你,其实,骨子里爱你爱得要死……」
「亚尔夫……」凯尔心痛地唤了声。
「别叫了,你的声音只会让我更难过……」灰蓝眸中,空洞深刻的伤痕堆积着他几欲溃堤的悲痛。他停下唇边亲吻,悲凉地从凯尔身上退开,「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