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亦有道之 照夜白——小谢

作者:小谢  录入:12-01

竹影森森,被午後阳光割出交替的明暗,映在顾天逸脸上,仿佛将那张平淡的脸孔做了切割。陡然,嘴角一弯,顾天逸没有表情的脸上拉扯出一种生硬的笑意,眼中的光却是寒凉如冰。
楚狂歌本来要继续装睡,忍了几忍终於忍不下去,翻身坐起来道:"你不喜欢他也罢了,怎麽把药也倒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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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吃一次药也不当紧。"顾天逸抛下药碗,"顾秀大清早就进城玩去了,到这时还没有回来,我出去找找他。楚昭平找你,你也该去见他了。"
听到楚昭平三个字,楚狂歌不禁捧著头呻吟。
苏州人家前门沿街,後门临河,前门御车,後门登船,数十条水道纵横交错於城中,由三百馀座小桥勾连起来,并有无数小船穿梭水中。白居易诗中所谓"绿浪东西南北水,红栏三百九十桥"说的就是这景致了。
顾天逸先是沿街寻找,走累了,便雇了一条小船沿水行去。眼看著夜幕降临,始终没有见到顾秀的身影。船行水上,水声唉乃,只见两岸屋宇相连,雕梁画栋,锦障翠幕,说不尽的旖旎繁华。夜幕渐深,华灯初上,青楼妓馆的花船次第点亮,映照得岸边水上一片通明透亮。顾天逸原来的紫竹箫与楚狂歌打斗时弄掉了,後来见楚狂歌的白水居後面有竹子,拣了一根削作竹箫。他自袖中取出竹箫,凑到嘴边呜呜咽咽吹奏起来。
苏州城的夜晚本来热闹非常,清新飘逸的箫声顺著水面远远传出去,花船上的乐声渐渐止歇,到後来只能听见箫声在夜空下回荡。一曲吹罢,箫声已止,馀音犹自缭绕不去。待人们从船中走出来或从酒家中探头寻找吹箫的人,顾天逸所乘的小船早已去得远了。
约摸行了七八里水程,忽然一个身影大鸟般从头顶的桥上跃下。
船夫吓了一跳,顾天逸已看清是楚狂歌,含笑倒了碗酒推过去。楚狂歌问:"还没找到顾秀吗?"顾天逸道:"也不知道疯哪儿去了,我倒不怕别人欺负他,就怕他把别人欺负得太狠。"楚狂歌笑了一声,将酒一饮而尽,脱口赞道:"好酒!"顾天逸又为他倒了一碗,微笑道:"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重回楚家,放弃自由身,这滋味可还好受?"
楚狂歌一口酒呛到喉咙里。顾天逸为他捶背,眼中有戏谑笑意。
楚狂歌郁闷地说:"你都知道了?"顾天逸嗯了一声。楚狂歌叹了口气,脸上一副苦恼之极的模样,"算我倒楣,谁知道齐天然没有找他爹告状,反倒让他爹救你。我大大地吃了亏,倒叫我伯父白拣了个便宜。--你要是觉得欠了我,就以箫声为我下酒,今夜一醉,咱们两不相欠,各自自在。"
"楚公子,我欠你良多,恐怕是还不尽了。"顾天逸抽出刚放下的竹箫,垂著眼帘,抚摸翠绿光滑的箫管,"这麽便宜了帐,你不後悔?
"黄斤有价,顾天逸一曲无价,"楚狂歌微笑摇头,"占便宜的是我。"
顾天逸淡淡一笑,箫声响起。
楚狂歌身子後仰,右臂屈在颈下支住头,悠閒地自斟自饮。他用漫不经心的眼神打量顾天逸。顾天逸倚在舱壁上,垂眸吹奏,脸上因戴著人皮面具而没有表情。楚狂歌明知这平淡的面孔下其实是张惊世绝豔的脸,然而看惯了他这副样子,渐渐习惯,觉得纵然只是一身布衣,纵然只是披了这样一副平淡面容,这一身疏朗恬适的气度仍是叫人心折。
眼见得明月高升,水面上人迹渐少。船夫小心翼翼地说:"二位公子,宵禁的时候要到了。"
楚狂歌抛过去一锭银子,"你上岸去,熄了灯,就任这船在水上漂吧。"
船中只剩他二人,顾天逸放下竹箫,给自己倒了碗酒,向楚歌微略一致意,仰头一饮而尽。二人倒转碗口互相一照,皆是碗到酒干,都笑了笑。一时间四野俱寂,只见月光照在水上,暗处幽暗深沉,明亮处波光粼粼,如铺了一层碎银。
楚狂歌借著酒气指著远方大声道:"要是这条河流到天边去,咱们便一起去,再也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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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狂歌借著酒气指著远方大声道:"要是这条河流到天边去,咱们便一起去,再也不回来了。"
顾天逸微微侧头,搭眼在楚狂歌脸上盯了一眼,"不开心?"
"明天就是比武会,无聊死了。"楚狂歌醉熏熏地摇了摇头,忽然又笑起来,"你说,要是我故意输给所有人,伯父会不会活活气死。"
顾天逸悠然道:"如果吐一盆血仍然死不掉,他便不会气死。"
楚狂歌哈哈大笑,仰面躺倒在舷板上。
他笑声刚止,忽听岸上有人喝道:"什麽人!城中宵禁,还在外面游荡!还不快将船靠了岸!来人,下去看看!"
楚狂歌身子一弹跳起来,低声道:"不好,快跑。"操了船桨划船,却见那船只在原地打转。楚狂歌心里奇怪,回头望去,见顾天逸也操了浆,却和他在同一边划,那船哪有不原地打转的道理,急忙道:"你坐回去别动。"顾天逸不知原委,只得依言放了船浆回去。眼见得火把逼近,楚狂歌操桨奋力划船,那船破开一条水线,飞一般地沿河道窜了出去。
夜里匆匆逃亡,也不知划了多久,後面声音和火把渐渐不闻。拐了几个弯,来到一处开阔的水域,楚狂歌将小船划到水中央,抛了船桨躺倒在船上,忍不住哈哈大笑,眼角余光望见旁边的顾天逸,心中不禁一荡。
顾天逸滚倒在楚狂歌旁边,也正忍俊不禁地微笑。他不知什麽时候扯去了人皮面具,一张俊美绝伦的脸裸露在月光中,因为人皮面具戴得久了,皮肤呈现不自然的白,益发不似人世所有,叫人想伸手摸一摸,看这人是不是真的存在。
楚狂歌心里叹息一声,在舷板上缓缓躺下,睨视顾天逸,忽然想起白天齐天然对顾天逸说过的话,心中不由一动:"若能与他永远在一起,就算我和他都是男人,那又怎麽样?他不肯接受我的好意,我心里不快活,我夜夜求醉想要忘记他,可一见到他就又放不下。我心里明明......明明......明明是想和他在一起,不是像弟兄一样,也不是像朋友一样,而是要像一个男子喜欢一个女子一样在一起......唉,这样有违人伦的事,他和我都是男子,我怎麽能想这些呢......可是,可是,......可是楚宗天能为孟轲抛弃荣华富贵、出生入死,能为孟轲出家做和尚,我和他为什麽不能在一起?......但就算我不惧一切流言,他又肯吗?他因为齐天然迷恋他而生气,若知道我和齐天然有著一样的心思,还会这样和我在一起喝酒赏月,吹箫言笑吗?"
他心里兜兜转转,一会儿勇气百倍,一会儿颓唐绝望,转而又想:"我总忘不了他,究竟是是毫不掺杂任何东西的喜欢他,还是因为他长得漂亮?若我只是爱他的一张脸,这算什麽呢?难道我自以为风流蕴藉,豪迈洒脱,其实却是个好色轻狂、龌龊不堪的臭男人,只因为他长了这样一张脸,连他是男人都不管了?"
这一堆问题搅得他头痛,索性抱起酒坛一阵猛灌。
远处传来闷闷的梆子响,更夫干巴巴的声音遥遥传来:"三更三点,天干物躁,小心火烛啦!"
声音渐近,又渐渐远去。
"楚兄的烦恼很多吗?"顾天逸淡淡道。
"不多,也不少。"船上置的酒是有名的千日醉,入口醇厚,後劲却足。刚才被风一阵猛吹,又这麽一阵猛灌,酒劲渐渐涌上来,楚狂歌头上一阵昏沈。
"说来听听。"
"哈,"楚狂歌发出一声轻佻的笑声,眯起眼,盯住顾天逸,"我欲捞取水中月,我欲摘取镜中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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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天逸回望楚狂歌,微笑不语,似是懂了楚狂歌话中的意思,又似什麽都不知道。
"其实,要解除烦恼容易得很。"洒甕已干,顾天逸另取了一坛酒,拍开封泥,倒了碗酒,在月下微微一晃,便有碎银在碗中荡漾不止,"这一甕酒叫忘忧,只要饮下,便可忘掉人世一切烦恼。"
"一切烦恼?"楚狂歌疑惑地问。
"一切烦恼。"顾天逸肯定地回答。
"好,你我一同忘忧!"楚狂歌发出一声突兀的轻笑,探腰过去,摇摇晃晃接过顾天逸递过来的酒一饮而尽。刹那间,一个念头闪电般地烙在脑中:说出来!把一切都说出来!然而折身坐起来欺近顾天逸的一刹那他立刻就後悔了。
顾天逸一动不动,平静地看著眼中神色变来变去的楚狂歌,淡淡道:"楚兄,你醉了。"
"醉?我没有醉......我哪有醉,这点儿酒就能醉吗......"楚狂歌摇了摇头,嘿声笑道,"顾公子,四大世家的名头别说你瞧不起,我也......我也看不上眼。井底之蛙,不可语以天地之宽,却眼高於顶,横行无忌。更别提这里面的欺世盗名之辈......什麽比武大会,不过是争名夺利,出出风头,顺便争个总宗长的位置......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真是,真是......真是可笑!"他拉拉扯扯,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麽,只觉头痛欲裂。
"楚兄,你真的醉了。"顾天逸柔声道。
"我没醉,我才没醉呢......"楚狂歌喃喃道,声音已低了下去。他眼光迷离,望著顾天逸的脸露出不自知的迷惘与痛苦。
顾天逸注视著楚狂歌,缓缓凑过去。
楚狂歌大吃一惊,向後猛地一缩,後脑勺碰到舱壁上,痛得叫了一声捂住头。他将一颗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为难地抱住了头。
"楚兄,你困了,睡吧。"顾天逸的脸离楚狂歌不过径寸,楚狂歌依稀觉得那张脸美丽得在发光,那双眼温柔如水,叫人恨不得在其中沈溺千年。被催眠一般,楚狂歌缓缓地闭上了眼睛。顾天逸声音低沈,如穿透蒙昧洪荒的一缕光阴,如梦中的呢喃,低声道:"楚兄,你喝了忘忧,就再也没有忧愁了,你忘了?"
"是呀,"楚狂歌喃喃接口,"我喝了忘忧,就再也没有烦恼了......"
"那麽睡吧,你困了。"顾天逸缓缓伏下身去,在楚狂歌唇上轻轻一吻,"只要睡著,就没有烦恼了。"夜色如梦,月光下的一吻也缥缈得像一个梦,可惜楚狂歌的眼睛已闭上,谁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感觉到这个吻。
顾天逸在楚狂歌身边躺下。
月明星稀,晴空万里,明天是个好天气呢。
顾天逸侧头注视楚狂歌,眼中倏无笑意,美丽的脸孔显得凉薄而死寂。也不知想到什麽,他突兀的笑了笑,凉薄死寂中便有一股异样的残忍静静浮现。

楚狂歌睁开眼时天还是浅浅的蓝色,水波沈黯,远处的房屋与树木却已露出清晰的轮廊。脖子扭得难受,他转动脖子,刚一动就看到那张在记忆中重温过无数次的美丽脸孔。顾天逸还在熟睡,呈现出清醒时所没有的脆弱与忧郁,唯有抿著的唇线透出几分坚忍。
楚狂歌犹豫了一下,缓缓凑过去,像偷腥的小猫在顾天逸脸上轻轻亲了一下立刻远远退开。小心翼翼地看了一会儿,顾天逸没有要醒的意思,於是再凑过去,这一次,他小心地吻住了顾天逸的嘴唇。刹那间,仿佛天地万物都没有了,世界上只剩那一点柔软温凉了。静静相依良久,他留恋地离开,伸出手指小心地描画顾天逸的眉眼。
指尖碰到顾天逸眉毛时,顾天逸忽的睁了眼。楚狂歌大吃一惊,手指顿在那里动弹不得。
顾天逸还保留著初醒时的蒙昧,浓密的睫毛微一闪,迷迷糊糊地闭上眼,停了停才又睁开,满足似的叹了口气,这才注意到楚狂歌的僵硬尴尬。
楚狂歌这时也已回过神来,手指闪电般往空中一捏,"飞蛾!"
顾天逸困惑地看看楚狂歌指尖上一星儿血渍,又抬眼看楚狂歌。楚狂歌生怕他看出什麽,连忙收手爬起来,假装整理衣服,转而又伸伸手臂伸伸腿,敲著头无奈地感叹:"多年没有在船上睡过,忽然发现人真的老了。在船上睡一夜这麽累,倒好像一夜没睡似的,哪儿都是酸困酸困的。"
眼光偷偷溜过去,见顾天逸淡淡一笑,对著水整理散开的头发,楚狂歌忽然就想起"临水照花"的句子。
一双白色的水鸟远远站在芦苇上,似在沈思,倏然,也不知想到什麽,它们咕的一声蹬开芦苇,在水上翩跹地滑了几个小圈,没入芦苇深处。
楚狂歌操纵船桨,小船破开水波,在静悄悄的河面上悠闲行驶。
两人在船上独处一夜,放在从前本没什麽,但楚狂歌有了私心邪念,觉得同顾天逸一起回去大大不妥。顾天逸惦记顾秀,急於回府,楚狂歌寻了个借口避开,让顾天逸先走。
在外面逗留了一会儿,约摸顾天逸已回去,楚狂歌这才回到楚园。今天是比武盛会第一天,本以为园中今日必然热闹非凡,哪知里面静静的没有一点人声。楚狂歌心里暗自奇怪,宝珠早候著他,一个箭步跨上来,低声道:"少爷,顾公子被抓了!"
楚狂歌吃了一惊,问:"为什麽?"
宝珠道:"齐少爷死了,他们怀疑是顾公子下的毒手。"
楚狂歌心底一寒。
刚走到议事厅,就听见齐泯玉的声音厉声道:"天儿对你一往情深虽有背人伦,到底也没碰你一根寒毛,你一路上痛加折磨他,他反而求我为你医毒!你,你......顾天逸,你还有人性吗?"
楚狂歌心中一动:原来齐泯玉已经知道顾天逸就是痛加折磨齐天然的人,这可奇怪了,以他的个性怎麽肯为顾天逸医治寒毒呢?
顾天逸的声音淡淡道:"我刚才说过,我虽然不喜欢齐天然,人却不是我杀的。"
楚昭平道:"那麽请问顾公子,昨夜你在何处过的夜,可有人能证明昨夜子时到卯时之间你不在案发现场?"
顾天逸背对著楚狂歌,并没有看到楚狂歌进来。其他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顾天逸身上,也未注意到楚狂歌。楚狂歌正要接口,却听到顾天逸迟疑了一下,淡淡道:"我独自一人在船上饮酒,酒醉後在船上睡了一夜,刚刚才回来。"

楚狂歌心中微觉失望:"他宁可被人冤枉也不愿意承认和我在一起。"
中年亡子的打击使齐泯玉苍老了许多,他仰天大笑,笑声中倏无笑意,充满了悲痛和憎恨:"独自一人?独自一人?你空口白牙,就想否认吗?"
顾天逸道:"捉贼捉赃,我虽然不能证明杀人的不是我,但齐宗主一口咬定我是杀人凶手,不知有何证据?"
齐泯玉道:"天儿临死前一脸愕然,分明是与杀他的人熟识,不相信对方会杀他。楚园中只有你们兄弟二人是外人。不是你们,难道是我们四大世家的人自相残杀?昨夜你和顾秀都不在园中,请问,为何事情如此巧合,你独自一人在船上饮酒,顾秀呢?他在哪里?"
顾天逸道:"我也在找顾秀,他还没有回来吗?"
此言一出,本来就气氛紧张的议事厅气氛更加紧张。四大世家的人互相交换著会心的目光,分明都认定了顾天逸和顾秀是杀人凶手。齐泯玉双眼通红,瞪著顾天逸的眼中直冒火星,似是恨不得将顾天逸撕成碎片一口口吞入腹中。
"我可以看看齐天然的尸体吗?"楚狂歌突然开口。
议事厅的人这才惊觉楚狂歌的出现。顾天逸和顾秀是楚狂歌带回来的,众人迁怒於楚狂歌,都冷眼怒视。
楚狂歌也不在意,走到议事厅中央揭开门板上的白布。齐泯玉仰卧门板上,脸部表情相当丰富,他显得非常地吃惊,带著几分不信任,可见死前发生的事带给他的冲击有多大。楚狂歌掀开他眼皮,角膜上出现了白色斑点,并有少许白色片状混浊。尸僵延及上肢,一些较浅的尸斑以指压尚可消退,一些尸斑指压後无法消退。计算起来,齐天然的死亡时间大约是三个时辰左右,凶案发生的时间应该是在子时到寅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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