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亦有道之 照夜白——小谢

作者:小谢  录入:12-01


第1章 围歼(上)

自青州府过安东卫,经淮安府,到扬州,一千多里的宾士追逐,北国风光渐渐变作了山温水润的南国景致,楚狂歌依然没有追到要追的人。
三个月前,他游荡到青州,被胡氏洒肆窖藏十六年的女儿红勾住了魂。醉生梦死的日子过了足足两个月,被齐家的人在酒肆上发现。齐家人长跪不起,求他救救齐天然。
楚、齐、燕、赵并称江南四大世家,明里同气连枝,互为倚助,暗地里却互相斗法,争四大世家之首的虚位。楚狂歌天份极高,十六岁与武当名宿过招,只用了十七剑就将对手击败,一剑成名,震摄武林。楚世家宗长对他十分看重,有意培养他为下一代宗长,他却放浪形骸,每日里不是狎妓赌钱,就是斗酒打猎,全然没个正经。楚家宗长几次动用家法,楚狂歌不胜其烦,乾脆跑到塞外逍遥快活去了。
楚家宗长气得半死,命人捉拿楚狂歌,派去的人没有一个是楚狂歌对手,非但没有将楚狂歌抓回来,反而被戏弄了一番。楚世家因此几成江湖笑柄,渐渐楚氏宗长死了心,与楚狂歌订下契约,楚狂歌不用做楚世家下一代宗长,也不必受楚世家约束,但若楚世家有大事发生,楚狂歌必须回援。宗长是楚狂歌的大伯,楚狂歌的父亲是宗长的亲弟弟,那时母亲还未病逝,弟弟年纪尚幼,楚世家当真有事,他自然不能不管。因此,最後这条约定答应得十分爽快。
楚狂歌答应了管楚家的事,可没答应管同气连枝的齐家的事,何况胡氏窖藏十六年的女儿红滋味醇厚,他还没有喝够。当时他直摇头,说什麽也不肯管,推托道:"你们少爷人送绰号一剑追魂,武功高强,深不可测,一定能逢凶化吉,你们放心就是。"
齐家人哭得涕泗横流:"这一回大凶大险,少爷能活不能活就看楚少爷肯不肯救了......您要是不答应救我家少爷,小的就长跪不起,反正回去也是被老爷打死......少爷被那个狐狸精迷得神魂颠倒,跟著人家跑了......可,可,可那狐狸精是个男人啊。少爷说,他看上了那个狐狸精,不管那人是男是女,他都要定了他......"
楚狂歌越听越不对味,脚尖抵著那人的下巴壳挑起来,问:"男的?"
"天杀的,是男的啊,这可怎麽是好,少爷跟中魔似的,都疯了。"跟齐天然出来办事的小厮直抹眼泪,"少爷从前好好的,喜欢的都是女人,这一回出来办事,遇到那个狐狸精忽然就迷得不知道东南西北了......那人生得虽然漂亮,可再漂亮也是男人啊。少爷要办的事也不办了,跟著那人跑得无影无踪......这,这,这叫我们这些人还怎麽活呀......"
齐天然生性风流,与江湖上数个出名的美人都有勾搭,楚狂歌听说他跟一个男人跑了,也觉得有些意外,半晌却笑道:"我看不用急,出不了一个月,他腻味了自己就回来了。你们就在这里等著,不是很好?"
齐家人哭得更厉害:"少爷认定了人家,人家没认定他呀。那人放了话,少爷再敢跟著,见少爷一次就打断少爷一根肋骨,少爷的肋骨已被那人被打断了两根......"
这一下,连楚狂歌的好奇心也被勾了起来。到底是什麽样的男人,能把见惯美人儿的齐天然迷到这步田地,断了两根肋骨也要穷追不舍?
楚狂歌照著齐家人说的方向追出来,没有见到齐天然和齐家人所说的美男子,不出两天,却见到了齐天然的求救印记。楚狂歌心知不好,沿著齐天然留下的印记一路追踪南下,都被对方巧妙地避过。楚狂歌心中纳罕,对齐家人嘴里那勾魂摄魄的"狐狸精"更加好奇。千里奔波追逐,到了扬州,齐天然求救的印记又出现了一次,就再也见不到。
楚狂歌疑心齐天然遭了毒手,心中暗暗担忧,打听不出消息,只好连夜往前面再追一段路,看看前面有没有线索。
春末夏初,草木茂盛,皎洁的月光撒在密匝匝的树梢,如落了一层白雪。楚狂歌远走塞外多年,重见这江南清幽景致,心中愉悦,低叱一声,策马在林中狂奔起来。他胯下乘的是千金购来的追风快马,奔腾起来如腾云驾雾一般,疾风扑面,十二分的快意。转眼间奔出去二三里远,前面林木更加茂密,月光透不下来,看上去黑沉沉的。
楚狂歌心里一动,按住腰间剑柄,借马鞍隔挡月光悄悄抽出长剑。
马快如电,奔到近前也不过是顷刻间的事儿。几十支长箭破空射来,下面是绊马索、倒勾、飞镰,十几样兵器一起招呼了过来。楚狂歌却也不急,长剑圈转,几十支长箭都飞了出去,同时左手轻轻一带。那马颇具灵性,正在急奔中,被楚狂歌这麽一带,顺势腾空而起,越过下面的埋伏落到两丈开外。
埋伏著的人一跃而起,组成半月形的阵势从後面粘上楚狂歌。其中一人喝道:"淫贼哪里走,还不束手就擒!"
楚狂歌认出那是燕世家的新月阵,又听到这一声呼喝,知道对方认错了人。他天性促狭,从前就与燕世家有些龌龊,索性逗他们一逗。
楚狂歌抄身而起,不退反进,射回新月阵的中央,长剑在每样兵器上略一点,闪电般退了回去。阵势被他带动,不由得追上来。楚狂歌略缓了缓,已身陷阵中。他哈哈一笑,策马狂奔起来。
新月阵凶险强悍,由月尖一人带动,分合进退,无不运转自入。但楚狂歌所踞的位置恰是新月阵的要点,他剑法高绝,反而控制了阵势,带动著新月阵在林中宾士。组成新月阵的都是武功高强之辈,但轻身功夫毕竟有高有低,宾士了盏茶功夫渐渐分出高下来,轻功低微些的气喘如牛、汗如雨下。轻功高些的虽还能平稳呼吸,却也被对手的一身功夫骇得心惊肉跳。
楚狂歌戏耍够了,长笑一声,勒马顿步。新月阵早被他拖得变了形,组阵之人中只有一两个能收脚与楚狂歌对峙,挥剑刺向楚狂歌,其馀的都跌了出去,定力最差的奔出去七八步才扑倒在地上,浑身虚软爬不起来。楚狂歌长剑疾出,在刺来的两把长剑的剑尖上略一引动,那两把长剑互相绞缠到一起。
这一手粘字诀的偷星换月是楚狂歌的成名剑式,出剑之人大吃一惊,仔细打量了楚狂歌几眼,勃然大怒:"楚狂歌,是你!"
楚狂歌也假装细细打量他们,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吃惊道:"咦,怎麽是正甫兄?"再向馀人一一打量去,奇道,"原来是燕家十三太保,刚才那阵势莫非是新月截杀阵?不过,各位为什麽要截杀在下?楚狂歌虽然在青楼楚馆流连,但从不对良家女子用强,算不得你们说的淫贼吧?"
四大世家每隔三年都会举办一次比武盛会,由四大世家的宗主轮流主持,一来激励门下弟子的争胜勤进之心,二来互为启发,切磋武功,以期取得突破,三来也可以趁机筛选可造之材加以培养。楚狂歌自十二岁第一次参加比武盛会,到十九岁离家远走,比武盛会一共参加过三次,对四大世家的武功可算了解,刚才交手多时,怎麽可能认不出对手是燕世家的人?
燕正甫明知楚狂歌是故意为之,气得浑身发抖。燕正甫位居二太保,脾气火爆,立时拔了剑就要发作。大太保燕正游喝道:"正甫,咱们还有正事要办,休要纠缠!"燕正甫心有不甘,不好违逆燕正游,哼了一声,撤剑退开。
楚狂歌本来急著走,但见他们神神秘秘的,似是不想让自己插手,於是故意道:"我坏了各位世兄的事,心感愧疚,不如留下来帮忙,算是将功补过。"
燕正甫傲然道:"燕家的事用不著你管!"
楚狂歌笑道:"话不是这麽说。四大世家同气连枝,燕家的事就是四大世家的事,能出一份力就出一份力,这是我的心意。难道,难道,"他故意迟疑了片刻,压低声音问道,"难道这里面有什麽不便启齿之处?"
燕家十三太保在此布局要捕的是一名恶贯满盈的采花大盗。那大盗姓胡叫胡素发,恶行昭彰,江湖人提起来无不恨之入骨。前些日子燕家得到胡素发要南下苏杭的消息,便布下这个杀局,一来为江湖锄害,二来在江湖上树立燕家的威名。一切布置妥当,楚狂歌一头撞进来搅了局,没有捉到胡素发事小,燕家於此布局却是大大得罪了胡素发。此人武功怪异,高深莫测,来无踪去无影,若是他暗中作梗,燕家女眷有一个著了他的道,燕世家在江湖上的名声就全完了。
楚狂歌问出"不便启齿"四字,实是暗示你们截杀采花大盗,难道燕家有女子被那胡素发得了手?燕正甫性格莽撞,却不笨,不由大怒,喝道:"截杀恶盗为江湖锄害是侠义本色,有什麽不便启齿的!"
楚狂歌悠悠道:"原来是为江湖锄害,这种事理应各位少侠去做,像我这种浪子只好袖手旁观,瞻仰一下各位的英姿。"说著在马屁股上拍了一掌,叮嘱,"追风,你乖乖走远点儿,老子在这里瞧完热闹就回去找你。"那马颇具灵性,撒开蹄子朝密林中奔去。楚狂歌飞身而起,落到一根树枝上盘腿坐下,果然是一副看热闹的样子。
他听说过胡素发的恶名,知道今夜无论为名为利,燕家之事若成了,实是一件大功德,而自己搅了局,若因此走脱了胡素发,实在大大不妙。因此口头上损他们,却留下来旁观,到万不得已时再出手相助,格杀胡素发。
燕正甫气得暴跳如雷,被稳重的燕正游按住。
"楚世兄愿意留下甚好,到时或许还要请楚世兄襄助。"燕正游交待了一句场面话,回去重新布置,低声喝叱燕正甫,"不长进的东西,也不看看这是时候,是和他斗气的时候麽。"有一句话他没说出来,要斗气,谁斗得过促狭多谋的楚狂歌?
盏茶功夫,林中又恢复了幽静。楚狂歌心中暗想:"燕家那一批人倒也不是废物,杀气隐藏得还不错。"
如此过了两个时辰,眼见东方露出淡淡的晨曦色,众人心中忧急,连楚狂歌也担心是因为自己搅局,胡素发发现不对而遁去。忽然,隐隐的马蹄声自北而南逼近,众人都是一凛,楚狂歌也收了漫不经心的神色,露出凝重之色。然而就在这时,忽然又有一缕琴音自西北方向响起。马蹄声顿了顿,折了回去,朝著琴音之所奔去。
楚狂歌心中一动,足下连点,已向琴音所在掠去。
初时,琴声如流动在夜色里的月光,温柔低婉,陡然变徵之声入调,杀伐之声大作,铿锵激愤,凄厉惊心。狂风暴雨般的琴音贯入耳中,震得人血气沸腾。忽然间琴声又转,鬼唱秋坟,凤凰泣血,冤魂索命,地狱烈火烧天毁地......
楚狂歌听得心头狂震,连忙运转内力抵御琴声的干扰,保灵台一片空明。
就在这时,又有一缕箫音响起。箫音纤细低沉,却始终没有被琴音盖下去。深沉的箫音如月光下的大海,琴音如海上飞舞怒叫的精灵,然而无论琴音如何高昂激越,箫声始终平和冲淡,将琴音中的暴戾之气丝丝化去。海面飞舞怒叫的精灵渐渐低伏,化成了海上飘流的小舟,随著海波的节奏起伏,渐渐平和。
琴箫之声渐低,终於不可再闻。
好一会儿楚狂歌才如梦初醒,发现自己竟沉醉在琴箫合奏中。刚才的杀伐琴声恍如梦幻,林中万籁俱寂,连夏虫吟唱之声也没,只见月照花林,万里长空皎无纤尘。太静了,叫人觉得诡异,楚狂歌心知是刚才的琴声杀伐气太重,林中鸣虫都被震晕才会这麽静。幸好林中的都是武林高手,若有不懂武功的人在此,听了刚才那琴上魔音只怕要狂性大发。
楚狂歌正在沉吟,听到一个声音在下面道:"哪里来的妖人,在这里坏大爷的事?"粗暴刚硬,正是燕正甫。
楚狂歌暗叫不好,俯身冲下去,长剑疾刺,弹开射至燕正甫的三点寒星,扬声道:"我这朋友不懂事,搅了二位的雅奏,还请见谅。"
一个少年男子的声音冷冷道:"什麽凡夫俗子,也配听我的琴,白的糟蹋了。"接著一声大响,似是琴被摔到地上的声音。楚狂歌心道:"好大的脾气。"
那少年的声音虽然冷冰冰的没有温度,却十分好听,声音稚嫩,想必是一名年方弱冠的少年。听那声音少说也在七八丈开外,刚才那三根银针的力度却甚为强劲,楚狂歌心中微微讶异,暗想江湖上当真是卧虎藏龙,四大世家里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子弟自以为了不得,眼长到头顶了,有一天死了只怕还不知道是怎麽死的。
他正胡思乱想,燕正游高声道:"在下是燕世家大太保燕正游,不知是何方高人在此?"
林中幽寂,再无回应之声。略使眼色,燕家十三太保向前方掠出去。楚狂歌心知奏琴之人必是离去了,他们去了定然什麽也找不到,有心回头去寻齐天然,想到刚才那浩缈如波的箫声,终究有些放不下,於是也跟了上去。
密林掩映处是一座残破的小楼,似是多年未有人迹的样子,楼上房内点了灯,透出淡淡的光晕,灯光如梦,几乎叫人要疑心里面会有一名豔绝天下的鬼狐。
燕正甫喝道:"什麽人在里面?"
听不到回应,他纵身掠了上去,楚狂歌眼尖,警告他:"地上有针!"燕正甫人在空中,急切间翻不得身,楚狂歌声音到,人也到了,提著燕正甫衣领放到安全处。燕正甫恨极楚狂歌,脚一落地,随手一剑刺了过去。楚狂歌反应虽快,臂上仍是被割了道口子。
燕正甫一时卤莽,忽然想起刚才是楚狂歌救了他。看看刚才落足处数根闪著寒光的细针,再看看楚狂歌流血的手臂,脸腾得红得猪肝似的。
楚狂歌捂住手臂叹道:"幸好幸好,幸好我知道燕世兄惯于恩将仇报,刚才加了小心,不然这条手臂不是要废掉?可见救人之心可以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燕正甫脸色这下红得几乎要滴下血来。
楚狂歌、燕正甫、燕正游从窗子跳进房内。房内凌乱不堪,堆满杂草,一盏小灯搁在肮脏的桌面上,桌上有一个酒壶,三个杯子,其中一个杯子里的酒还满著。酒香淡雅甘醇,竟似是宫中贡酿。地上抛了一张做工上佳的七弦琴,琴身碎裂,弦断了两根。
燕正游虽然恼怒,还能控制情绪。他知道楚狂歌素来多智,道:"楚世兄,咱们不久之前明明听到有马蹄之声被引至此处,这里却没有马。你说那骑马之人会不会是胡素发,若是胡素发,他去了哪里,刚才弹琴吹箫的人和胡素发有什麽关系?这里有三个酒杯,刚才那人会不会是以琴声向胡素发示警?"
楚狂歌还未答话,远处传来一声马嘶,刚才那个少年的声音笑道:"多谢楚公子赠马,咱们後会有期。"
楚狂歌和燕家十三太保一齐跃出,闪电般朝声音来处奔去。这时天色已清亮起来,远远瞧见两匹马并辔而去,其中一匹正是楚狂歌所骑的追风。
马上少年回头笑道:"楚公子千金所购的追风马脚力果然不错。"淡淡晨光中,好一张俊秀的少年面孔,只是言笑间邪气横生。
楚狂歌心中一凛,暗道:"他怎麽认识我?"嘴里却笑道:"小公子音韵铿锵,怎麽却是个偷马贼?"他运全力飞掠,登时将燕家十三太保尽数甩在身後,长时间宾士人比不过马,短时冲刺追风却不及楚狂歌。少年吃了一惊,奋力鞭马。眼看楚狂歌就要追上马尾,少年手臂一扬,兜头一鞭抽了下来。楚狂歌抓住鞭稍往回一拉,少年"哎哟"一声被拉得往後仰来。
楚狂歌心中刚一笑,忽觉腕上一麻,不由得松脱了手。他眼光犀利,於电光火石的刹那看清袭击他的是另一匹马上乘客手中的一管竹箫。楚狂歌手臂暴张,屈指在竹箫末端一弹。箫管猛地一震,并未如楚狂歌预料飞出去,却隐入了那人袖中。楚狂客行走江湖多年,甚少有人能让他著道,似这次连对方出手都没看清、犀利反击又被对手接下更是从所未有。
他微噫了一声,不由朝那人望去,只见那人一身藏青的布衣,头上戴了只斗笠,轻纱自笠沿垂下直遮到颈下。他打量对方,对方也正打量他。快马奔腾中带起狂风,那人的面纱倏的被卷起,陡然间,楚狂歌只觉如月照积雪、优昙怒放,那乍然一现的冷峻风华似梦似幻,雌雄莫辨,哪里是人世间能有的?楚狂歌如遭雷击,呆呆望著那已被轻纱重新遮住的面容回不过神来,恨不得重新撩开好好看看对方究竟是男是女,究竟是什麽样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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