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的将军——未央阁

之三
他站在议事厅外，腰板挺得很直，一动不动。
父亲与皇上正在屋里商量政事，而第一次跟随父亲进宫的他，虽然对偌大的皇宫备感新鲜，却也只能压抑自己的好奇心，表现出沉着冷静的样子，因为父亲千叮万嘱叫他不能出了差错。
一个小脑袋探到他面前，一双乌亮的眼珠子眨巴眨巴地盯着他瞧："你被罚站了吗？"那孩子的声音很好听。
他摇了摇头。
"那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等我父亲。"
"你叫什么名字？"
"连云衡。"
"唔......"孩子沉吟了片刻，突然笑起来，"我叫锦辉。"
"哦。"他兴趣缺缺地应付。
但是锦辉却对他很感兴趣："陪我玩吗？"
他摇了摇头。于是锦辉鼓起了腮帮子："我命令你跟我玩。"
连云衡皱了皱眉，心中有一丝不快，他向来只听父亲的命令。但是他谨记父亲的教诲，不轻易动怒。
这时花园那边传来了嘈杂的人声，几个宫女模样的人一边走过来一边四处张望。
锦辉一看脸色都变了，他二话不说拉了连云衡就往一旁的草丛里钻去。
"喂你干什......"连云衡话未说完，已被他捂住了嘴巴。
"不要叫哦，否则有你好看的。"锦辉那双清亮的眼瞳正近距离地注视着他，透过对方的眸子他可以清晰地看见自己迟疑的表情。他是被锦辉的眼睛震慑住的。
从小就跟随做将军的父亲出入战场的连云衡一直以来将父亲视为自己心目中的神，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会被父亲以外的人震慑住。
"把衣服脱下来。"锦辉轻描淡写地发出第二道命令。
连云衡这次再也忍不住了，他使出了父亲教给他的擒拿手，反手将锦辉摁倒在地。
锦辉虽然吃痛，却也不叫不闹，只是转过脸来直直地注视着他，一双眼睛焕发出异样的光彩："你很有胆子嘛，竟然敢......"
"啊，太子原来在这里。"听到动静的宫女纷纷围了过来，看见锦辉被摁在地上，大惊失色地叫嚷起来："哎呀，你这小孩子是哪里冒出来的，竟然敢冒犯太子殿下！"
连云衡一怔，忙松了手。
于是锦辉站起身来，不慌不忙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一边还不忘挑一挑眼角，用责怪的语气低声道："早点跟我换了衣服，我也不会被她们抓到了。"说着又转过去对宫女道，"你们大惊小怪些什么，我刚才在跟他玩搏斗呢。"
宫女好脾气地劝道："太子殿下，你趁太子傅打瞌睡的时候偷溜出书房，若是被皇上知道了，又要罚你抄书了。"
"行了行了，"锦辉不耐烦地道，"捉迷藏的游戏也玩过了，我跟你们回去就是了。"
他走了几步，回头对连云衡道："你的擒拿术练得不错，有空教我吧。"
连云衡怔怔地点头。一边又在想：他真的不生气吗？
锦辉被宫女们带了回去。他久久地注视着太子的背影，觉得那样的背影很寂寞，明明有着如此清亮的一双眼睛，却过着这样寂寞的宫中生活。这，就是太子的命运吗？
于是从那个时候起，那个名叫锦辉的孩子在他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颗石子，惊起层层涟漪。
那一年，他十岁，太子也十岁。
连云衡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又做了那个梦，他们最初相识的梦。
他不由失笑，不论过了多少年，他的心中，依旧住着那个明眸的少年，那个用着稚嫩的声音对他发出命令，并且在输给他之后还能用平常心接受的少年。
也许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预感到这个少年将是一代有为的君王，统治着这一片疆土，所以他才会被他的眼神震慑住的吧。
只不过转眼15年过去了，昔日少年不再，如今二人所面对的，却是如此沉重的君臣关系。他们之间已经出现了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他每说一句话都要猜测对方的意思，因为他不能再无所顾忌地抬起头，看清楚对方深邃的目光里到底暗藏了什么机关。
于是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楚霸，那个有着与锦辉相似的容貌的十六岁小王爷。自从那次的亲密接触之后，他惊喜地发现，原本在锦辉身上再也找不到的东西，竟然能够在楚霸身上再现。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老天垂怜，一解他的相思之苦，总有个声音在他耳边不断响起："要抓住......一定要抓住。"同样的东西没有理由失去第二次。
如果锦辉是他所不能得到的，那么楚霸，他势在必得。
一想起他那远近闻名的恶作剧，他又笑了。原本放下话说要见就等到上朝的时候见，然而连云衡没有想到南云楚霸根本不卖他那套，连续两日上朝都没能见到他，亏了他这两日一直摩拳擦掌想要好好会会他呢。
之后一打听，才知道原来那个淘气王爷的字典里从来没有上朝这两个字，躲在家里偷闲享福是正业，偶尔兴致高了戏弄别人以做娱乐是副业，至于上朝，那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掐指一算，回京休息五日，已虚度三日。他决定在出征前再去见南云楚霸一面。于是当下便整理好衣冠，走出门去。
端瑞王府。
南云楚霸又把自己关在密室里谁也不让来打扰。一般来说这样的情况下仆人们应该可以松口气了。然而但凡在王府里呆久了比较有远见的仆人们则更加地忧心忡忡，一般这时候他们的活宝王爷准又是在蒙头捣鼓些要命的玩意了。等他闭关出来，王府内外必定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当大家都在默默哀叹即将到来的新一轮磨难的时候，小六子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这两日大家都对他避之不及，不愿再跟他讲话了。而他也见人就躲，还时常蒙着个脸，别人问他什么事他也"唔唔唔"地说不清楚。于是原本就不甚结实的一个人日渐消瘦下去。
这日傍晚，南云楚霸突然开门出来，伸了个懒腰招呼下人道："本王爷饿了，去给我准备点吃的来。"
"是！"一小厮领命要走，南云楚霸又叫住了他，"咦，怎么是个面生的？往常我闭关的时候不都是小六子守在外头的么？怎么这次没看见他人影？"
小厮答道："回王爷，小六子他......他最近好像是生了什么病，哎，整个人都没法用怪异来形容啦，小六子也不敢来伺候王爷了，所以让小的代他在外候着。"
"生病了？"南云楚霸皱着眉头想了半天，突然一拍脑袋，道："原来是那事啊，你不说我还真给忘了。你去把小六子叫来吧。"
"是。"小厮飞快地跑走。
过了半晌，才见一个单薄的身影掩着面，磨磨蹭蹭地进来。
南云楚霸正用两指夹起一块松软的桂花糕，往嘴里塞去，一边朝小六子招手："小六子，过来。"
小六子警惕地看着他，有些犹豫。
南云楚霸嘿嘿笑了："这么怕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存心要整你，你乖乖的，我以后会对你好。"
小六子心里那个拗：你不是存心整我我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不过相对的，他心里更恨连云衡，若不是当时他没喝茶就走了，他小六子也不会成为代罪羔羊落得这般下场。
南云楚霸见他还不肯过来，眉毛一挑："不过来啊，那算了，解药不给了。"
说着站起身就要走，小六子一听"解药"二字，突然扑上来跪倒在地，抓住他的衣服下摆"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南云楚霸见他这副模样，突然失笑："其实也没有什么解药啦，过个四五日它自然会好。"
小六子一听，又苦下脸来，这主子何苦这样戏弄他？
但南云楚霸话锋一转，"不过我这里倒有一些清脾丹，倒可以起到清凉爽口的作用。"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丢给他："喏，就是这个了。服下去后就可见效。"
小六子如获大赦，立即打开瓶子往嘴里倒去。
等他服完之后，南云楚霸笑眯眯地问："感觉如何？"
"真是精神气爽舒服到不行啊！王爷，您这清脾丹还真灵！小的对您佩服地五体投地啊！"
南云楚霸皮笑肉不笑："少在我面前耍贫啊，我还不知道你们一个个，见了好处就巴结，遇到倒霉的事情溜得一个不剩，谁也不是真心对我。"
小六子心里嘀咕：就您那折腾劲，谁还敢靠近您半步啊。嘴上却嬉皮笑脸："王爷您哪的话。"紧接着他赶忙转移话题："想必王爷您闭关两日就在研究这清脾丹吧？记得当时您炼制那药丸的时候花去了五日，如今制清脾丹只用了两日，真是进步神速啊。"
"切！制个区区清脾丹根本要不了我半日的工夫，我的心思还不在这清脾丹上。"
"那您这是......"
南云楚霸俯下身来，凑到小六子的耳边道："我把那药丸的威力加到了原先的十倍，那成效......啊哈哈哈哈......"他话说一半就已经不可抑制地仰天大笑，肩膀一颤一颤地还不过瘾，最后干脆在椅子上打滚。
小六子却张着嘴巴，眼睁睁地看着主子发疯。他可一点都笑不出来，相反，他好不容易有些人样的脸色再度化为霉绿。
"王爷......您......您不会是说真的吧？"
"我会说这么冷的笑话吗？啊哈哈哈哈......"继续狂笑，笑到眼泪都冒出来了。
小六子开始抑制不住地跟着淌眼泪："王爷，您饶了我吧，不要再拿我做试验品了，那药丸，原先的威力就已经够折腾人了，如果再加十倍威力，那......那真是生不如死啊......王爷，我小六子向来对您忠心耿耿俯首帖耳，您......您看在这几年里我跟着您没功劳也有苦劳，您就放我这回吧，小六子发誓，下辈子仍旧心甘情愿做牛做马来报答您！"
南云楚霸终于笑痛快了，这才正眼瞧一旁泪眼婆娑唠唠叨叨的小六子："你在唧唧歪歪些什么啊？我又没说要再拿你做试验品。你放心，这次的试验人选早就定好啦，我可是非常期待着呢。"他说着又颤着肩膀兀自笑去。
小六子怔了半天，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逃过一劫，大松一口气的同时，又开始同情起下一个试验者，不知道会是王府里的谁。他们同在王府里做事的下人们，暗地里都已经结成了受难同胞联盟，明里面不敢反抗楚霸王，背地里，若谁遭了殃，其他人必定流一两滴眼泪多为他祈福。
正说话间，有下人来报："王爷，连将军到访。"
南云楚霸一口茶喷了出来："这厮这么晚了又来做什么？"老实说上次水池边差点被吃豆腐还弄得他仪态尽失，已经在他那高贵的心灵上蒙上了一层很厚的阴影，这两日他闭关炼药的时候还在不住地磨牙咒骂连云衡以作为自己再接再厉的动力源泉。他连做梦都梦见怎么整死他才痛快。然而这仇，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不过好在他早已准备了待客之道，既然对方不请自来，他也不好失了礼数不是？
他暗自冷笑了几声，收起张狂的姿势，整了整仪容，又恢复到漂亮端庄的小王爷模样，正色道："请--"
连云衡一边走进门去，一边琢磨着：上次是请他去浴池，这次又请他去后花园。这小霸王的鬼花样还真不是一般的多。
刚推开第二扇门，只听砰的一声，一只盛满污水的木桶便倒吊起来，顷刻间污水倾盆而下。连云衡丈着听声辨位的本领，脚步瞬移，早已闪出几步之外，那污水连他的鞋尖都没沾到。
他看了看地上的水迹，嘴角一勾："真是好大的见面礼！"只是，这伎俩还未够水准。想他征战多年，什么样的机关埋伏没有遇到过，早就炼就了一双火眼金睛，要想让他遭埋伏那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看来，这霸王的名号也不过如此。
一盆水勾起了他内心的挑战欲望，于是按捺住脾气，一边继续朝里走，一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于是接下来的沙子阵法、自动式弹弓、跳跃性关卡之类的小伎俩便不在话下了。
当连云衡完整无缺地踏入后花园的时候，却看到等候多时的南云楚霸正坐在假山前的石椅上，半翘着二郎腿，优雅地伸出手指夹住一小块桂花糕慢慢往嘴里塞。那娇艳欲滴的红唇经过茶水的滋润，越发闪耀出诱人的光泽，贝齿轻启，轻轻咬下糕点一角，含进嘴里去，既而伸出丁香小舌自唇边一绕，说不出的妖媚明艳。
连云衡深吸一口气，不动声色地抱了抱拳，刚想说两句客套话，却听南云楚霸幽幽道："连将军好大的架子啊，我都在这里等候了一柱香的时间了，再不来的话，我还真打算在这里打个盹什么的打发下无聊的时间。
连云衡扯了扯嘴角："连某怎么敢摆架子呢，倒是要谢谢小王爷您安排下如此周全的招待礼数呢。"
南云楚霸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仰天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然后绕着连云衡转了一圈，见他身上丝毫没有落魄的痕迹，暗地里恨恨地咬了咬牙，口中却承让着："哪里哪里，连将军是我们云初国最威猛的大将军，我的那些礼数怎么入得了连将军的眼呢不是？"
连云衡道："小王爷过奖了。"心想，都说这楚霸王不仅淘气任性，还是个心胸狭窄睚眦必报的家伙，果然，上次对他的冒犯，他还一直耿耿于怀。
但是南云楚霸越是耿耿于怀，连云衡越是觉得有挑战性。这个世界上，除了当今圣上，他还真没把谁放在眼里过。就算是皇帝，也因为他卓越的功绩而给他三分薄面，所以南云楚霸的挑衅在他看来，反倒是一种新鲜剂。
现在，两个人就这么面对面站着，南云楚霸在嘴皮子上讨不到什么好处，正绞着脑汁想着下一步对策，总之不能让他太太平平走出端瑞王府就是了。却发现对方一双灼热的眼神正盯入自己的眼瞳里去。
他不禁戒备地向后退了一步，又来了，又是这样一种眼神。他很讨厌这种被看穿一般的感觉。连云衡注视着他的时候，他却不能真实地感受到对方仅仅是注视自己这么简单，在他那深邃的眸子里，迷转着更加复杂的色彩，仿佛一池清水对上一潭深渊，一方有被另一方吸附的危机感。他十分不喜欢这种被掌控的感觉。
连云衡先开了口："你今年多大了？"
"十六......"南云楚霸脱口而出之后又悔恨不已，"你干嘛要问我年龄啊，关你什么事啊大叔？"
大......大叔？连云衡不自觉地抽了抽眉毛，好吧，如果对于南云楚霸这个年龄来说，相差九岁的年龄就构得上做大叔的资格的话，那么他就好好行使一下做大叔的权利好了，"小王爷，十六岁的年龄也不算小了。在我们云初国，许多官家的孩子十六岁就开始参加国试了，十八岁出来做官参与国事的也不在少数了，但是小王爷似乎丝毫没有这方面的自觉啊。"
南云楚霸不屑地笑了笑："国试那是什么东西？我从来不关心这个。我是皇帝哥哥的亲弟弟，就是贵族中的贵族，我没有必要也参与那些烦人的国试烦人的政事吧？"
"所以你连上朝都不去？"
"这不是很好吗？反正那些大臣巴不得我不要去，他们见了我就好像见了鬼一样，躲避不及。"
连云衡道："你倒是觉得很理所当然啊。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的皇帝哥哥肩负着整个国家的命运，他疼你，是因为你现在还是小孩子，所以他可以偏袒你纵容你。但是你永远不可能一直是十六岁，你终究会长大。你打算就这样让你皇帝哥哥保护你一辈子吗？"
南云楚霸原本轻佻的眼神渐渐冷却下来："没错，我从来没有考虑过以后的事情。过好现在不就可以了？我知道你们都看我不顺眼，觉得我到处闯祸，惹是生非。这个世界上，就只有皇帝哥哥疼我，喜欢我。他说他就是喜欢这样的我，他喜欢看我到处玩闹到处折腾的样子，他说看到我就想起小时候的自己。竟然皇帝哥哥对我是这样期盼着的，我又何必要改变自己去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