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玉卿回剑已是不及,只得将眼一闭。没想到刚出来几天,就不明不白遭人暗算、围攻,莫名其妙死在一片小树林里,司慕……唉,死前也未能再见他一面,实是人生最大遗憾。
这时另三个黑衣人都停了进攻,这一剑下去,柴玉卿必死,他们也完成了任务。然而,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只见一物闪电般从柴玉卿怀里窜出,嗷一声直扑用剑的黑衣人面门,一声惨叫过后,一条黑巾飘飘落下,此人从额到腮,数道鲜血哗哗长流,宛如几条小小的血河。这一变故可谁也没想到,几人一齐大惊,柴玉卿一怔之下立时大呼:“小虎,快跑,快跑。”
原来此物正是柴玉卿的爱猫虎皮。柴玉卿素来爱猫,他小时流浪讨要,唯一伴在身边的就是一只小流浪猫,少年时随雷凤翔习武走江湖,周围又都是粗豪汉子,别说养猫,就是爱猫这一癖好也从未向人提起,直到认识了司慕,与他共居黄叶谷时,他终于有机会亲自养了一只花猫,芳名花花,整日宠爱纵容,司慕极为嫉妒,竟乘他回太原府而他自己又被燕十三等人胁迫寻宝时将之送人,待他回到黄叶谷,不见了爱猫,自然发了一通脾气,后来入凤凰寨,司慕为讨心上人欢喜,在他生日时送了一只小虎皮猫,此猫可爱顽皮,风流自赏,却又懒惰成性,嗜好吃喝,与它原始主人司慕很有些相象,柴玉卿极是喜欢,按惯例给它起名虎皮,每日小虎小虎皮的叫得亲热,直把这猫视作了子女一般,爱不释手。此次重入江湖,自然舍不得这心肝宝贝,便带了上路。先前柴玉卿吃干粮时,虎皮正窝在他怀中呼呼大睡,及至打斗一起,它便醒了,只是主人一直在窜纵跳跃,它便也一直昏头昏脑,直到那黑衣人一剑刺来,方始骇然,这一剑下来,第一个被刺穿的可是它,这厮要一剑两命,当真狠毒,惊怒之下,虎皮终于如一只小老虎般窜了出来。
这时另三个黑衣人也醒悟过来,一人执判官笔扑向柴玉卿,那一刀和一鞭却向虎皮招呼过去。柴玉卿一旋身便到了树后,使出秋波剑法与那人缠斗,同时口大呼:“虎皮,快走。”
虎皮其实也想走。根据以往经验,每当那个总与它争宠的司慕欺负它时,那个同样一脸邪气的山大王就会去把主人搬来,然后,司慕挨骂,山大王被夸,它又有一顿好吃喝。现在轮到主人受欺负,起码得到路上叫些救兵来才是。它一抓成功后,就要窜起逃跑,然而刚刚起跳,就见一鞭甩来,它嗷一声又做闪电状向那使鞭人脸上扑去,一爪子见血。这一手闪电挠人的本领原本是它以往受司慕欺负时练就,专用来攻击或偷袭那大坏蛋的,没想到竟在此时大展神威,若司慕知道,只怕会更冒着被挠的危险,变本加厉欺负它,但现在自然顾不上这许多,一抓得逞之后,它便两脚一蹬往树上窜去,很快消失不见。
敌方有两人受伤,形势便稍有改观,柴玉卿游走于树木间,一面用秋波剑法拼命抵挡,一面不时发一掌蝴蝶掌逼退近身攻击的黑衣人,明知打下去必败,却仍在苦苦支撑。其实若是单挑,这四人武功不如他,但四人齐上他就居于劣势了,再加上先前受伤,虽说是皮肉伤,可如果失血过多,就算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了,须想些办法才行。
挡了一刀后,柴玉卿忽然扭头叫道:“小虎,快来。
对面使判官笔的黑衣人立时一惊,而柴玉卿已于说话同时甩出短剑,正中其肩窝,然后一个鹞子翻身,跃出圈外,只是那长鞭又如影随形,直卷过来。柴玉卿只得上下左右腾挪闪避,虚虚实实出招抵挡,不一刻就面色惨白气喘吁吁,脚底下功夫渐慢,于是左腿上又挨一鞭,他一个趔趄,终栽倒在地,眼见一鞭一剑相继递来,只来得及叹息一声。然后就听得两声惨叫。
“啊。”柴玉卿也叫了一声,叫完后才意识到刚才两声惨叫没一个是自己的,不由大惭,睁眼一看,只见那使鞭人已倒在地上,背上有一箭没入其背脊,只留箭羽在外,使剑的黑衣人却是腹部中箭。不远处,一人正缓缓放下弓,对他笑道:“三哥,你看,我一离了你,你就要出事。”
“哎呀,碧霄……”柴玉卿躺在地上呲牙咧嘴,凤碧霄急忙下马,为他上药止血包扎,这时虎皮也跑回来,跳到主人怀里咪咪叫着乱蹭。
“这笨猫还有点用。”凤碧霄拎起虎皮的顶花皮笑道。
柴玉卿有气无力道:“怎么说?”
“你走后,我总有些不放心,怕杨溥那厮会乘机报复,派人加害于你,也怕有人看你碍眼,想要除掉你,第二天实在忍不住,就一路追着你走,这天老远就听见这笨猫在路边鬼叫,我马上就赶过来,唉,果然,要是我晚来一步,你也完了。”
“你去问那两人,看是不是杨溥派来的。”柴玉卿话音刚落,就听两声惨叫远远传来。凤碧霄啊一声跳起,刚才只顾柴玉卿伤势,竟忘了讯问那两活口。若他们被人杀了灭口,可糟糕得很。
“碧霄,你总是顾头不顾尾,看来你一离了我,还是不行。”一人笑声朗朗,从林外纵马驰来,正是龙不潜。
凤碧霄急道:“大哥,那两人呢?”龙不潜会跟来并不奇怪,只是那两人若死了,他找谁算帐去。
“唉,刚才那两人逃到林子外边,正好被我瞧见,已经解决了。”
“你怎不问问他们是谁派来的。”凤碧霄怒道,“还说我顾头不顾尾哩。”
龙不潜侧头看了他一眼,笑咪咪道:“你又怎知我没问?”他脸上虽笑,眸中却尽写着三个字:小笨蛋。凤碧霄一见便要起跳,龙不潜却又正经续道:“你前脚去追玉卿,我是两个都不放心,自然随着来了,正巧赶上,这几个人,是杨溥派来暗算三弟的。”
“他果然怀恨在心,伺机报复。”柴玉卿撑起身,对龙不潜道谢,便细看那几个黑衣人。挑下面上黑巾后,四人死不瞑目之态甚是可怖,细看形容,也都平常,但他们身手却足以跻身一流好手之列,如此武功,又怎会在江湖上籍籍无名?而杨溥又是从哪里找来这些人的?翻来覆去看了几遭,也没睢出什么,柴玉卿不禁暗叹自己江湖历练仍是太少,打斗之时,他竟看不出这几人武功家数。问龙不潜,他也说不知,柴玉卿拧眉细思,不得其解。也许,这几人只是杀手而已,这样一想,方可解刚才疑惑。
凤碧霄这时不知从哪找了一辆马车,回来扶柴玉卿上去,行了半天,终于找到一家客栈。到了晚上,柴玉卿已略恢复些元气,三人秉烛夜谈,龙凤于人力劝柴玉卿仍回凤凰军,免得再遭人暗算,柴玉卿如何肯依,说到后来,龙不潜正色道:“三弟,你有没有想过,若你找不到二弟,该当如何?”
柴玉卿笑了笑,悠悠说道:“我自然想过,找不到,就只好四处游历,如果老天怜我,说不定会教我再遇见他,如果老天不帮忙,那便老死江湖,也没什么可说的。”就算白天刚历过一番生死劫,他说起这番话也仍是一脉平静。历了那么多悲欢离合,如果再不知自己想什么、要什么,可就白活了这几年。虽说修齐治平男儿事,可如果没了那个人在身边,他要那名声功业有何用?在得知司慕出事时,他只觉生不如死,从此彻悟。在这世上,大约除了那人之外,他已无可挂碍的,至于身家性命之类,到避无可避时弄丢了,也随它去就是。
“果真如此吗?”龙不潜沉声道。
“自然如此。”柴玉卿迎上他眼睛,两人对视,眼神交汇时,彼此都有些了然,片刻,龙不潜笑道:“三弟,如今你比司二弟还要豁达了。”
“那种人,心比天地大,我是一辈子也赶不上他。”柴玉卿哈哈一笑,性情这东西殊然改变,以他心性,就算再心无挂碍,恐怕也比不上司慕。
凤碧霄在旁一直无语,这时终出言驱赶龙不潜:“你回自己房里,我还有些话要跟三哥说。”
“好吧。”龙不潜也不以为忤,起身回房。凤碧霄以前就爱粘着柴玉卿,这次要长久分离,恐怕要说上一夜。
凤碧霄瞧着他出门,叹了一声,久久不语,柴玉卿拍拍他,道:“以后我大概就没什么大危险了,碧霄,你自己也要保重才是。”
“我知道。”凤碧霄闷声回应,半晌又道:“龙不潜势力,其实比你我看到的大多了,唉,他与我们本就不是一类人,野心大,人却稳重,凤凰军交到他手里,也算得其所,只是他要起歪心,却很难防。”
“不过此人虽然心计深沉,倒也不是极毒之人。”柴玉卿点头,忽又道:“他对你,倒真的不错。”
“那又怎样。”凤碧霄嘿嘿一笑,“江湖飘荡久了,谁耐烦这些,再说,象你与司慕一般肝胆相照,有几人能做到,象你一样为了一个人,连男儿功业都弃了的,几乎没有,象司慕那厮一样狡诈狠毒,却又是个情种的,也几乎没有。”
这后几句话听得柴玉卿眉开眼笑,脑中自动将狡诈狠毒四字略去,一味想起与司慕种种趣事和柔情蜜意,连伤痛都忘了。凤碧霄见状,又嫉又羡,又有些难过,若司慕那家伙真有个三长两短,他的心爱美人儿岂不是要一世心伤,唉。
数日后,柴玉卿伤势好了大半,便不肯呆着养伤,执意要走。凤碧霄无奈,只得再次长亭送别,柴玉卿已走了数里,他却又追上去,抱着人不放手,依依不舍。
“碧霄,这回别偷偷跟在后面了,你又不能跟一辈子。”柴玉卿也自不舍,只是终须一别。
“我回去在鄂州呆一段时间,稳住龙不潜,之后也要浪迹江湖了,若有一天再碰上你,我就要一直跟着喽。”
“我只怕你等不到那时候,江湖美女多,到时美女一个眼神就将你勾去,勾来勾去,说不定哪天你就在一棵树上吊着了。”
柴玉卿在执掌凤凰寨大权之后就难得开玩笑,凤碧霄终于哈哈一笑,用力紧抱他一下,直起身,跃上马大声道:
“江湖风波恶,吾兄保重。”
说着扬鞭长啸,风一样远去,柴玉卿直到望不见他的背影时,才拨马上路。
青山不改,碧水亦长流,只是若人不见,后会无期,便水空流,山亦老了。
一路风餐露宿往西北行,十数天后,柴玉卿便由太白山抄近道,行至渭水,渡河之后,距岐州秦州便不远了。司慕在秦州失踪,既未见到尸首,便很有可能为人所救,或被契丹人掳去。若在秦州附近无所得,他少不得还要往北,到契丹人所在地去寻,至于司家,则暂时不去为好。恐怕司家人见了他,只会又思及司慕,徒然伤情罢了。
由山道下来,信马来到河边,前方恰有一小小渡口,荒草半掩着一块石碑,上写桃花渡三字,但放眼江面,却无一只渡船。柴玉卿将马拴在一株柳树上,走进渡口边的小酒肆,问了店家,才知此渡口渡船只有一只,渡人过河尚未回来。因一路风尘疲惫,又正好腹饥,柴玉卿便坐下来,要了酒菜,一面慢慢吃喝,一面四下打量,这时才发现这小店虽是简陋,弄得倒有些雅致,一大间茅屋,三面皆窗,此时全部开着,抬眼一望便能看到河面上水波微兴,河边芦苇摇曳,而秋风夹带着山野河川的况味,穿窗入室,颇令人醺然欲醉。想不到渡口野店,竟有如许景致,柴玉卿眯起眼,不觉就倾尽了一坛酒。
虎皮此时早跑到外面,伏在树上抓鸟,又到附近田里逮小田鼠,玩得不亦乐乎。 酒肆里唯一的小二看得有趣,便凑过来道:“客官,您可得小心哪,这田里老鼠成群,个个都有您这猫一半大,虽然您这只猫看着象老虎,可顶多也就是象个老虎,不是真老虎,我看您还是把它叫回来吧,要不然哪――。”
“小二,虽然我这猫不是真老虎,可毕竟象只老虎,老虎的本领就算它不全会,也还是会个一二,田里的老鼠嘛,不在话下。”柴玉卿笑嘻嘻截住他,又露出原本就有的跳脱。如此风雅的茅店却有如此饶舌的小二,也可算是渡口一景,有趣。
那小二还要再说,却听门外有个女子尖声大嚷:“店家,店家,这里渡船呢?”
店小二顿时一脸喜色,今天客人怎么这样多。一面向外跑,一面回头看一眼柴玉卿,犹自不舍刚才的话题,一面回道:“这位女客官,渡船刚才渡了一位客人,我估计现在这会刚到对岸,姑娘你想,它到对岸就用了半个多时辰,这再回来还不得半个多时辰,小店有茶有酒有肉有新鲜菜蔬,姑娘你不如要些酒菜,坐在窗边,一边赏桃花渡的风景,一边喝酒吃菜――啪――哎哟――这位姑娘,有话好好说,你干什么打我?”
柴玉卿一口酒立时喷出来,无声大乐。
“我打你个没长眼的,姑娘我逃命还来不及,没有心情喝酒,还有,本姑娘姓蔡,你却叫我吃菜,活得不耐烦了你。”
柴玉卿在屋内越发笑得前仰后合,忽然门帘一响,一个少女走了进来,桃红衫子淡绿裙,一头长发不挽不系,只梳了一条大辫子,鬓边簪了两朵杜鹃花,端的是花枝招展,风姿绰约,只见她一双上挑凤眼滴溜溜四下一转,小嘴一张,又是一串咒骂。
“你这小破店开这么多窗做甚,桌子下面也不挂个帘,存心想让姑奶奶我被人找到吗?厨房这么小,啊――厨师这么丑,客人也不多,就一个死男人,还挤眉弄眼也要看姑奶奶笑话,哼,我偏不让你们看,小二,拿酒来,快点。”
“是,姑娘。”店小二立即捧来一坛酒,战兢兢放桌上,不敢再问这位蔡姑娘要吃什么菜。但蔡姑娘显然不领情,又一拍桌子骂道:“你只端酒不上菜,想存心饿死本姑娘吗?”
“那,姑娘你想吃什么?小店可没有山珍海味,平常肉蔬倒是齐全。”店小二脸上赔笑,肚里暗骂,这样刁蛮女子,能嫁得出去才怪。
厨房里,店主兼厨师也把案板跺得山响,他钱二至今未找到老婆,只是因相貌不够英俊,可不是因为丑,他哪里丑了。
“就要跟那个贼眉鼠眼的死蛤蟆一样的,快点。”蔡姑娘指指柴玉卿桌上。
死蛤蟆!柴玉卿又气又笑,这姑娘外表或可称得上是天鹅,可也不能随便骂人蛤蟆。他虽没多少文采,但容貌清俊,气质洒脱,一双桃花眼不知迷倒多少人,自入江湖起,就颇得姑娘们青睐,甚至还有几人主动示爱,没想到今日却被人骂为贼眉鼠眼的蛤蟆,而且还是死的,那喜欢他这只死蛤蟆的司慕,大概可算是一条蛇。柴玉卿忍住笑暗自摇头,这姑娘之刁蛮不讲理,比小蝶还糟,但若二人对上,恐怕还是精灵古怪的小蝶赢。不过这蔡姑娘外表虽是活泼,其实应该怕得很,看她两眼乱转,四下打量,心神不宁,莫非真有厉害的对头在后面追她。
“蔡姑娘,他再快你恐怕也吃不到了。”忽有一人在门外说道,接着门帘一响,鱼贯进来五个人,打扮各异。这五人一进来,蔡姑娘本来就白嫩的脸蛋更白了,抓着杯子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却仍强自镇静:“这可要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了。”
“就让她吃完了也无妨,小二,快给这位姑娘上菜。”那几人刚要再驳,中间却有一人发话,声音浑厚,淡然中却透着一丝威严。这人大约是头目了,柴玉卿暗自寻思,抬眼望望窗外,江面上依稀有一只船的影子,便招手叫来小二,要结帐出门。
那蔡姑娘见柴玉卿要出去,小嘴张了几张,忽然扑上来扯住他呜咽道:“你这个没良心的,得了好处就要把我抛了,你别走,呜呜。”一面说一面掉眼泪,倒也楚楚可怜,但柴玉卿郎心似铁,一手推开她道:“在下并不认识姑娘,姑娘请自重。”
“你――你这个该挨雷劈的,你才还说要带我远走高飞,现在却又说不认识我,没想到你是这样人,呜呜,我真是有眼无珠。”蔡姑娘扒着他臂膀继续哭闹,不依不饶。柴玉卿大叹倒霉,这姑娘一心想把他拖进混水里,若是平常无事,或可插一脚,但此时身有要事,哪有时间胡扯。此时这蔡姑娘由天鹅变水蛭,粘在他身上,甩都甩不掉,若运功震开她,又似不妥。柴玉卿转转眼珠,忽地伸手撕下那只让蔡姑娘钟情的衣袖,然后一挣脱身,剩下蔡姑娘抱着一只袖子直眨眼睛,眼泪也不流了,不知是气的还是惊的。另外几人,本来在旁边一脸看好戏的神情,这时却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