俪影山川 下——烟雨江南

作者:烟雨江南  录入:11-23

夕阳西下时,柴玉卿终于回了凤凰寨,一个人在房内坐着。此时夕阳满屋,其色如血,红光在窗棂上书桌上跳跃着,一点点变暗,最后满室昏黑。他呆呆坐着,看着这霞光终是消失,无限萧索寂寥涌上心头,不觉不知竟已泪下。

第十九章 血冷沙间
八月初,司慕一行人便进入凤翔府所在地岐州,司二公子一路磨蹭,终于还是到了家门口。时隔三年,再回到家乡,他已不仅仅是近乡情怯了,因为,家中老父说不定拿什么等着他呢,是棍棒的话还好些,若是老泪纵横外加苦口婆心,可有点麻烦。
一进家门,司慕就被眼前阵势吓了一跳,只见司流第一个跑过来,扑到他身上叫道:“二哥你总算回来了,我们都想死你了。”
司慕呆呆抱住自十二岁后就不再对自己投怀送抱的弟弟,一时不知他唱的是哪出戏。紧接着司铭也快走过来,亲亲热热拉住他的手,激动地说道:“二弟,你可回来了。”
这下司慕都快昏了,抬头看看太阳,它确实正在从西边落下,再看看司铭,也一脸热切正常得很。可是,根据司慕向来印象,他这种欢迎弟弟远游归来的正常反应才反常,司铭从很早起就巴不得弟弟走得越远越好,免得他抢了自己风头,今天怎么却一反常态欢迎自己归家?难道说男人成了婚,就会变得又稳重又成熟,兄友弟恭起来?混乱中,忽然瞥见程夫人拄着拐杖站在房门口,正向这边张望,司慕忙甩开两兄弟,跑过去就要叩头。程夫人忙一把拉起他,哽咽道:“慕儿,你回来就好了。”
“姨娘,发生什么事了吗?怎么你们都……老爹呢?芳菲呢?”司慕大急,看情形一定有事发生了,因为以往无论他离家多久,每次回来都没受过如此欢迎。
“二弟,进屋里说吧。”司铭从后赶上来,连四大侍卫一起都让进屋里。团团坐下后,程夫人便道:“芳菲没事,她只是怀孕了,不大舒服,一会你过去看看她就是了,你爹的事,让铭儿说给你吧。”
“老爹在六天前带兵往秦州去了。”司铭黯然低头,暗恨自己无用,“前些日子,契丹于越耶律斜阳率二十万大军南下,大肆劫掠,掳走夏州节度使李嗣源和秦州刺史刘汉光,抢走大批人口牲畜,直掠到岐州地界,老爹忍不下这口气,一怒之下就亲自领兵拒敌,现正在秦州岐州之间与契丹人打仗呢。”
“你们怎么不拦着他?”司慕一掌拍在几上,呼地站了起来,“契丹狗掠了就走,来去如风,战力最强,打他们谈何容易,老头子一冲动,能有什么准备?他白跑一趟倒好,就怕万一与与他们对上,胜算能有多少?”
“他跟你一样,打定主意,谁能拉得住?”程夫人一听司慕所言,便又开始擦泪。
司铭叹了一口气,道:“这些年契丹抢掠党项、回鹘的时候,都不忘顺便劫掠凤翔边界甚至内部诸州,老爹也是积了多年的火气,况且这次连官员都被掳走,秦州和夏州当然也被占了,谁能咽下这口气?现在府中是我负责,王丞相他们辅佐,唉,焦头烂额,打仗我是不如你,你回来了,正好带陈大哥他们保护老爹去。”
“我明日一早就走。”张惶过后,司慕很快冷静下来,关心则乱,乱则致祸,看来自己还须磨炼镇定功夫。想了想,他又道:“契丹发源东北,我看西北凤翔一带并非其第一想要扩张之地,况且中间还隔了党项回鹘,倒是东北中原诸州危险得很,他们来此,主要是劫掠,多半不会恋战,那些城池则是能占就占了,未必就死守着,在我带兵赶到之前,老头子可千万莫要冲动。”
司铭点头,心想毕竟司慕看得远些,不过其他方面自己就未必差了。司流则看着二哥,一脸羡慕,不知自己什么时候能象二哥这样,说起事来头头是道,指点江山不在话下。司慕得意一笑,接受了弟弟的仰慕,正欲细问余下兵力和城中布防时,不料却听一人在帘外嗤笑道:
“呸,说得自己好象救苦救难观世音一样,爹爹有那么没用吗?”
“芳菲?”司慕惊喜而起。
“没大没小,叫我大嫂。”
随着一句娇嗔,李芳菲掀帘而入,司慕顿时眼前一亮。婚后的李芳菲,亦发美艳动人,如云堕马髻只用一支金凤钗松松挽住,柳眉如黛,粉面含春,因为有孕在身,柳腰虽不如前苗条,但浅浅的双下巴却让她更加可人,一派丰腴贵气,少妇丰韵,无人可比。但此女言行可与气质有天壤之别,只见她快步走到呆了的司慕跟前,抬脚轻轻踹了他一下,又一句娇嗔:“快叫我大嫂。”
“大……大嫂。”司慕不好意思起来,把这个以前一直追在自己后头叫慕表哥的妹子叫做大嫂,一时还真不能适应。李芳菲看他发窘,心中快意,用帕子捂住嘴嘻嘻笑了一阵,跟以前一样,全无淑女之仪。司铭见状,连咳数声,但李芳菲一眼瞪过去之后,便马上止咳,对妻子一脸谄笑,其他人因知李芳菲一向如此,便只看着司铭好笑不已。不久,陈律风等人告辞出去,让这一家人详叙离情。寒暄过后,司慕便呈上早备好的给兄嫂的新婚贺礼――一堆绸缎首饰,自然又受了李芳菲一番挑惕取笑。
晚饭过后,李芳菲却将司慕叫到自己房中,摒退其他人,不知要做什么。
“二表哥,我叫你来,是有件事一直惦着,不过,也是做嫂子的关心小叔,你要老实说,听到没?”
“唉,我听到了,芳菲。”司慕大窘,隐约已猜到她要问什么事。
李芳菲呸了他一口,拿起床边放的绣了一半的小婴儿肚兜,懒懒倚上靠垫,一针一针绣得认真,一面含笑问道:“你――现在是与你的意中人在一起吗?”
“是。”司慕坐在绣墩上,环顾新房,不由感慨万端。
这屋子原本是李芳菲的闺房,现在除了多了婴儿衣衫和摇蓝等物之外,其它都与原来一样。司家三兄弟小时最常在这里玩耍,扮家家酒时,三人总为由谁当新郎而大打出手,每到这时,李芳菲就拍手大笑,最后自己也合身而上,四人扭成一团。可惜,无忧无虑的儿时光阴倏忽便过,如今都已长大,此景不再而世事纷扰,徒有旧物让人怀恋而已。司慕轻叹一声,拿起仍放在博古架上的一尊泥娃娃摆弄。这泥娃娃是他的杰作,丑陋不堪,李芳菲缴获它后,便一直放在自己房里,得空就拿来取笑。
“那,什么时候带回家来办婚事?让嫂子也瞧瞧。”李芳菲瞟了司慕一眼,笑容依旧,声音里却有一丝几乎觉察不到的酸涩。虽已嫁得如意郎君,但心内到底不甘,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竟让司慕弃了自己,抛了家中父兄,天涯海角誓要相随?
“这个……”司慕沉吟着,想起柴玉卿,心中揪痛起来,不知那边怎样了,他有没有吃好睡好?杨溥有没有发难?眼下自己不但不能早回,反而还要与契丹人周旋。何时才得回去?他忧心如焚,面上却还要一派平静。“他现在很忙,也还没说要嫁给我,大概这几年是不能带回来让你们看了。”
李芳菲睁大杏眼,红唇噘了起来:“都好几年了,她居然还没答应嫁你!”说着放下绣绷,心绪着实难平,半晌终于忿忿问道:“她有哪里好呢?比我强很多吗?”
叔嫂之间有这样的对话很奇怪,但李芳菲素来直爽干脆,司慕亦不是奉礼守法之徒,且此时已无暇顾及礼法。李芳菲咬唇看着旁边的肚兜,眸中隐有泪光。多年的喜欢和当时的心伤毕竟不是短时间内就能消的,她当年苦求不得的情意竟有人犹疑不屑,真正教人意难平。
司慕低下头,心道一男一女,可无法比较,况且情人眼里出西施,他觉得的情人的好处,旁人未必以为好。半晌,方缓缓道:“芳菲,你俩各有各的好,无法比。别人眼里,他只是个普通人,但别人的眼光终究是别人的,不是我自己的,我就觉得他好得很,喜欢极了,而且觉得这好是别人没有的,就象别人眼里,我可能是个无行无德之人,但我的好,他知道并且喜欢,这就足够了。不过,我还真说不出他到底哪里好,可能他也一样,说不出我到底好在哪里,是哪种好让他喜欢了。”
李芳菲细细咀嚼这番话,久久之后,终于点头,轻叹一声,微笑道:“原来如此,也就是各人有各人的姻缘罢了,不是你的,终究强求不来,现在才明白,我答应嫁你大哥,原来是已看到了他的好,并且喜欢了才嫁的。”
她点着头,渐渐笑得开怀。其实嫁给司铭后,她并非没有不满,横看竖看,总觉司铭不如司慕处甚多,现在细想,才知自己钻了牛角尖,司铭的好处,又岂是司慕比得上的,更有些好处,是司慕所没有的,至此,心结终于完全解开,从此知道,对司铭,她也要珍惜了。
“就是这样,跟我比,大哥更适合你,他的好,原就是我没有的。”
两人相对一笑,一笑泯怨尤。
“对了,你也老大不小了,快些把意中人带回来吧,别让爹和姨娘总惦着。”
司慕苦笑不已,若真的把这意中人带回来,爹娘恐怕得气死,到时却要想办法瞒过去。
出来后,司铭正在院中树下负手而立,兄弟俩默默走了一段,司慕道:“芳菲啊,一朵鲜花,可惜……”言下之意,插到了牛粪上。
司铭哼了一声,扬头道:“可是芳菲越来越好看,越来越开心,象我这么肥的牛粪你见过吗?”
司慕大笑,“是,是,我没见过,想必芳菲就是看上了你这一点,哈哈。”司铭捶了他一拳,道:“芳菲还有几个月就要生了,现在她最爱做的事,除了绣绣缝缝,就是给孩子起名字,你这做叔叔的也给想几个,比比看最后用哪个。”
想到这还未面世的侄子或侄女,司慕也乐得合不拢嘴,略一沉吟,便道:“是男孩的话,就叫司念卿,女孩子就叫司风花,风一样自在,花般美丽,怎么样?”
“念卿多小气,依我看,男孩就叫司风桦,风一样自在,白桦般挺拨,哈哈,要是能生一男一女,就更好了。”司铭兴奋不已,即将做父亲的喜悦溢满胸中,这些天就一直乐不可支。
“慢慢来,一个一个生,名字都能用上。”司慕笑嘻嘻鼓励他,心中却另有主意,将来说不得要从兄长处过继一个小孩,多生几个,可供自己挑选。
不一会,兄弟俩来到书房,发现宰相王珍四大侍卫和几位武将属官早已等着他们了。就在刚才,前线送来战报,司文礼攻城不果,现在与契丹大军在秦州城下对垒,王珍遂率众将找司铭商议派援军事宜。听闻司慕回来了,别人犹还可,王珍第一个皱眉头,因素闻这位二公子放诞不羁,不由心中嘀咕,他回来恐怕也帮不上忙,但看陈律风和司铭等人对司慕一副倚重之态,便又疑惑起来。
司慕进门,与王珍等人见礼,落座后便询问粮草储备和各地的布防兵力,听后心中着实忧虑。与中原比起来,凤翔已算是国泰民安,家给人足,然每次契丹大掠,损失都不少,每年还要向朝廷交纳贡赋,朱全忠虽不敢狠要,却也是一项负担,因此府库并非充盈得能支持长期征战;兵力方面差强人意,司文礼数年来一直本着不扰民的心意,未曾着紧征兵,这次他带走二十万大军,剩下五万驻守凤翔府,其它州县驻兵数千到两三万不等,总兵力不足四十万,比契丹大军倒是多了一倍,不过,战力和补给上就差了些,契丹人一向骁勇骠悍,况且军需给养全靠抢掠,毫无顾忌,他们却不能抢,如此一来,想把契丹人赶跑,也不大易。
司铭道:“今早我与王宰相就议过了,派五万援军过去,正好二弟下午回来,就由他带兵前往,关将军为副,周将军林侍郎则与我一起守岐州。
前军指挥使关山月道:“如此甚好,只是岐州只剩五万人,万一契丹大军突袭……”
司慕道:“关将军虑的是,所以当务之急,除了派军援助王爷外,就是下令征兵。”
司铭吃了一惊,“来得及吗?”
司慕笑道:“这次也许来不及,但下次呢?咱们定要有备无患,这次,正好以契丹蛮族入侵为名,广招兵丁,加护凤翔,以免骚扰,百姓必不抗拒,若招不足,便加厚粮饷,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至于粮饷出处,盐铁方面需得加强控制,免得肥了贪官,空了府库,另外,还可在边地州县设置军屯,此是最经济最省力的防御,一举数得,等父王回来,这些事就可着手进行,但招兵一事,明早便要张贴榜文,就以父王亲征做榜样,既鼓舞士气,又激励民心,之后便加紧训练,众志成诚,何惧契丹侵扰?”
“好,二公子所言极是。”兵部侍郎林彦召拍掌叫好,司铭也点头,暗叹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些。王珍望向司慕的眼光,钦佩已取代轻视,但,身上却忽地掠过一丝寒意,不知何故。
司慕见大家均无异议,略说了几句便散了。只是,他尚有一点忧虑未曾与司铭等人讲。若契丹人只为掳掠而来,占据城池亦不过是为抢更多人口财帛的话,当老父与一部分契丹军城下对峙时,另一部契丹人却弃了秦州夏州,齐赶过来数面夹击,可大大不妙。就算他们弃城而走,全军撤退,凤翔军能否抢回财物人口也是个问题。他一夜思量,只觉除分兵一计尚可用外,其余的损失都大,西北边地毕竟不同于群山环绕的凤凰寨,极少有条件能设伏歼敌,以少胜多。只盼这二十五万的兵力能打败契丹,使之再不敢到凤翔一带抢掠。
第二天,司慕率五万精兵,前往秦州。这日傍晚,他正令军士们埋锅造饭时,却有前方探子来报:契丹人昨日忽然向北退却,王爷派中军指挥使张放武带十万人去追,不料城内契丹人亦弃城而出,现正与王爷所率大军激战中。
司慕闻听不由跺脚,最糟的事终于发生了,没想到契丹人中也有人想到了分兵之策,只怕张放武那一拨也正与契丹人激战,而契丹二十万大军,是否还有其它埋伏,也未可知,想到此心急如焚,忙令军队开拨。也不知自己赶到前,战事能否结束,老父是否安然无恙。
原来,司文礼乃进士出身,本不擅武事,但其性子倔强好胜,对带兵打仗兴趣极高,虽然一直败多胜少,不过每次基本上都能毫发无伤,这使得他总有机会出征,也颇让敌人头疼,但也总让亲人担心不已。
行不多久,就见前方仓皇过来一队人马,仔细一看,正是凤翔军,看来,此系大败而回。司慕急纵马上前,搜寻司文礼身影,心中无限恐惧,不敢想象若是老父阵亡,自己会怎样。
“死小子,往那边看呢?”冷不防耳边一声爆喝,司慕蓦地转头,喜极大呼“爹,你没死啊!” 原本一直担心老父会受伤或阵亡,此刻见他无恙,心头大石总算落地。
司文礼闻言大怒,“这是什么话!”提起手中长枪,很想在这逆子身上溯个窟窿。
司慕忙叫道:“爹,我是说你没死太好了。”说着,定睛细看几年不见的老父,只见司文礼头发已花白,清瘦面孔上几缕花白胡须更显其老态,看去竟象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岁,怪不得自己刚才没发现,当下心酸不已。
司文礼本来对这逆子极是生气,但毕竟父子连心,添犊之情早冲散了怒气。他上下看看司慕,见他比离家时壮实不少也稳重成熟不少,甚是欣慰,骂了他几句后便道:“你来得正好,现在马上随我追赶契丹狗,打它个落花流水。”有了司慕五万援军,司文礼顿觉底气充足,决定立即回头追敌,契丹人决计想不到败军之将还会再来。
“是。”司慕大声应着,帮父亲迅速整治队列,向西驰去。司文礼冲在最前,司慕紧随其后,看着老父的矍铄背影,他不禁好笑,心头感慨。在外人眼中,凤翔王端方有礼,正经严肃,但他的儿子们却知此种看法大有谬误。司文礼心性率直,骨子里其实甚为放诞,如若不然,他们也不敢背后叫他老头子,只不过为官威国体所缚,面上总要摆出严肃之态而已。司慕不喜做官,只爱游历,他便睁只眼闭只眼任他去了;司流不爱习武读书,只对淫巧机簧有兴趣,他打骂几顿,见无效果,便开始给小儿子延请名师,助他学习长进;三兄弟小时习文练武,他所请的师父更是三教九流无所不包,觉得无论学什么都是样本事;至于儿女婚事,更是放任,因他自己就是直到二十七岁那年,与司慕生母李清在皇帝寿宴上一见钟情,才终于成家的,他一直认为人生当中,婚姻大事最马虎不得,喜欢一个人便是一生一世的事情,续娶程夫人纯是因为想让李清留下的两个幼子有人细心照拂。这些做法想法对三兄弟影响甚深,比如司慕脑子里就不觉得他喜欢了一个男人有什么不对,更认为不关他人的事,将来他与柴玉卿的事就算被家里知晓,他也不太担心,司文礼可能打他几顿甚或赶出家门,但是,最终会原谅他。不过,因这种事还是会让老父伤心,司慕便决定能瞒便瞒,瞒不过了就骗,总有办法解决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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