俪影山川 下——烟雨江南

两情悟，三人行，万人众，然春难留，血冷沙间，斜阳满树。

第二十一章 塞上春风拂残梦
五月江南春已尽时，塞外却正春浓。都说江南烟柳为春景之最，但塞外春色比之江南烟柳春风的精致缠绵，却也另有一番风情。春风吹拂下的连绵群山，绿意盈盈，偶有成片的胡杨林桦树林和羊群营帐点缀在一望无际的绿草黄沙间，寂静辽远，却美不胜收，小河边雪白的芦苇随风摇曳，各色小野花杂在绿草中，使得这塞外春天也五彩缤纷起来。这春景中最美的当属塞上鲜花，北地苦寒，难得见花儿开放，纵有也是花开甚短，转瞬即逝，所以这时节若能采得一束大朵美艳的山花送给心上人，定能讨得对方欢心。所以青青山崖下，就有一个少年捧着一大束白色山花，一边跑一边欢叫：“谭先生，谭先生，你看我一会就采了这么多，山里还有好多呢，这些给你，我再去采。”
他口中的那位谭先生正安静坐在草地上，手握玉笛，背靠一棵胡杨，眯眼看着远山，享受暖风吹拂，听到少年叫喊，便转眼微笑道：“鲁古，采这些就够了，好不容易才春暖花开，你一回就采这么多，太不怜惜花儿了。”
少年咧嘴嘻笑道：“谭先生，你们汉人想的就是怪，花开了没人看没人采才可怜呢，不采它，留着也是白白落了嘛。”
那谭先生无言以对，便瞪了鲁古一眼，接过花来微笑欣赏，又闭眼嗅闻，一脸陶醉。少年见状，便转身跑远，心里暗笑这谭先生总有那么多奇怪想法，真是个怪人，可他们耶律大人偏偏就喜欢这个不知从哪来的奇怪汉人，耶律大人也变成怪人了，不过这怪怪的汉人长得可真好看，也怪不得耶律大人喜欢，连他都特别喜欢看他，嘻嘻。
鲁古心目中的怪人谭先生其实大名谭枫。去年某日，他们的于越耶律斜阳率军南下大掠，大胜归来时，除了带回大堆财帛和大群牛羊奴隶之外，还有这位被当成易碎珍宝一样小心翼翼抬回来的谭先生。他那时受伤极重，又很长时间都昏迷不醒，根本挨不了马车颠簸，只好用软榻抬着，甚至要人背着，历尽辛苦总算呼着一口气到了迭剌部驻地，之后，耶律大人遍请各部高手医者为他治伤，人参鹿茸种种灵药象吃饭一样往肚里灌，几个月后他才有了些活气，能爬起来与大家一起活动了。但是因为他的伤有一处是腿断了，来时路上匆忙接骨没对好，结果好了之后有一条就稍微有些跛，额角上也落了一道疤，据说脑后也有，平常都用长头发遮着。不过这些一点也不影响他的好看。一双细长的眼睛又黑又亮，象草原上最珍贵的黑珍珠一样美丽，鲁古就常常看得呆了，然后挨谭先生或耶律大人重重一爆粟，另外还有高高的鼻子，象花朵一样好看的嘴唇，好看的下巴，总之如果他和草原上最美的姑娘迭香站在一起，大家可能还是会说是他更好看一些。他不仅容貌俊美，说话声音也特别好听，是那种淳厚却又清亮的声音，与部落里那些粗鲁大汉的难听大嗓门比起来就象是黄莺，而且他也很聪明，很快就学会了他们的说话，还会识草药做工具，摔跤射箭骑马，样样都好，再加上耶律大人又宣称谭枫是他的朋友、兄弟，所以部落里人们都尊称他为谭先生。而被耶律大人派来服侍他的鲁古，也成了大家羡慕的对象，小鲁古也觉得自己是最幸运的人，不仅多了向伙伴们炫耀的东西，还有一个最大的的好处，就是草原上的姑娘们都知道了谭先生身边的鲁古，他可是扬名草原了。
离了谭枫后，鲁古便蹦跳着来到另一座山崖下，这处崖上，有一种名叫金铃铛的杜鹃，花枝上挂着一串串的金色花朵，金色花瓣中却是淡红色花蕊，极是美丽，不过它长在崖顶，很难采摘。鲁古仰头看着高耸陡峭的山峰，一面仍在心里笑着谭先生，一面决定冒险爬一回。谭先生很喜欢花，如果把这草原上最美丽的花儿采来献给他，他一定会美得摇头晃脑，又哼些奇奇怪怪的但也很好听的歌，也一定会夸自己是族中小勇士。
谭枫看鲁古跑走，便把花放在膝上，靠在树上闭目养神，任凭蝴蝶亲着他腿上的花朵，风吹乱了散开的长发，只全身放松，迷迷糊糊的听着原野上的各种声音，渐渐地就在花香暖风中，带着自呆在这以来就有的一丝不知所措和一点点迷惑，平静愉快地进入了梦乡。
且说鲁古在美梦激励下，抽出匕首，手脚并用开始攀崖。爬了一小半的时候才发现这山崖比他在下面所想的还要难爬。他脚踩着一块只突出来一只脚掌宽的岩石，再将匕首用力插进岩缝里，以上面一道缓坡作目标，咬牙奋力攀爬，谁知换另一只脚踩上岩壁时，匕首竟然松脱了，鲁古惊叫一声，摇摇欲坠，慌乱之下，脚下又一滑，他便两手乱抓，直往下坠去。
“啊！”鲁古长声大叫，这回就是不死大概也得断点什么。可是，等他坠地，睁眼一看，身上还好好的，原来是躺在一个人身上。
“你这小鬼，这山是你能爬的吗？”耶律斜阳从地上站起，一声怒吼。从崖上下来时他就看见这小笨蛋吊在上面，于是就在下面等着，看他何时掉下来。果然，他还真掉下来了。
鲁古吓白了脸，爬在地上更站不起来了，谭先生不在旁边，可怎么办？在耶律大人越来越厉的眼神逼视下，只得颤颤答道：“我是……我是想上去，采金铃铛给……给谭先生。”
“不用你采给他。”耶律大人的眼神更可怕了，鲁古颤兢兢盼着谭先生能快些来解救他，可是这好象不大可能，谭先生一定又睡着了。正低头祈求时，忽听耶律斜阳厉声问他：“谭先生在哪里？”
鲁古心内一喜，有救了，“在那边河里……不……岸上。”
耶律斜阳忍不住笑，撇下他转身向坐骑走去。安静立着的大黑马鞍上，正有一束鲁古极想采的金铃铛，他小心拿起花，跃上马，端正黝黑的脸上带着不自觉的笑意，攥着花束一路飞快到了河边。果见谭枫蜷在树下，呼呼大睡，耶律斜阳不禁暗叹，听说中原的南边有一种极美的花，它的果实挤出汁来，人吃了会极度兴奋，不知它能不能治谭枫这种不正常的嗜睡。
谭枫睡梦间忽觉身旁有人，懒懒睁眼，见是耶律斜阳蹲在旁边看他，眸中隐有忧色，便一骨碌起身，笑道：“你怎么来了？鲁古呢？”
“我没事顺便过来，他在爬山玩。”耶律斜阳向来言简意赅，一面说，一面从背后拿出花，递给谭枫，“这是鲁古采的，给你。”
耶律斜阳面不改色说瞎话，倒也不愧是契丹族中智勇双全的大将军。其实他一早就开始攀崖，只为乘这花儿还盛开时采来给谭枫。谭枫喜欢花花草草，喜欢青山碧水，也喜欢大漠黄沙，甚至风雷雨雪，这点他早就观察到了。看到花草山水诸物，他就总不由自主地想到谭枫。
谭枫微微一笑，也不揭穿耶律斜阳的谎言，接过花眯起眼嗅嗅，想起刚才梦境。他好象也在赏花，与另外一个人，绝不是耶律斜阳，赏的花也不是这又清丽又艳美的金铃铛，而是一种粉红色小花，攀在花枝上，他记得那叫桃花，长在江南烟水里，流水小桥边，每到春时盛开，烂漫山野，是最惹人绮思的花。花是桃花，然那人是谁？青衫猎猎，眉飞眼动，清俊挺拨如山间白桦，笑起来却象春日花。在梦里，他们亲密无间，携手花丛，可是，梦里醒里，他都想不起此人是谁。
耶律斜阳见谭枫低头看花，久久不语，便也不再说话，盘膝坐在草地上，一面享受春日暖阳，一面微笑看着谭枫。想当初发现这人时，他数处重伤，状若垂死，若不是他觉得武功如此高强的人不会轻易摔死而叫人下崖去看的话，怎有今日如友如弟的相处？一想到这些，耶律斜阳就庆幸自己当时的果断。
去年秋，耶律斜阳率兵南下，在秦州与汉族官军恶战后，谭枫横空而出，伤他契丹众多兵将，不得已，只好用围攻战术将他重伤，在逼得他仓皇而走时，他又舍不得这人才，便起意直追，而谭枫那白马在中了一箭后，不辨方向，一路狂奔，最后一声悲嘶，竟直坠到崖下。陇西高原一带深壑本就不少，伤马狂奔自然极为危险，耶律斜阳有些后悔令人射马，但当时天尚未亮，双方兵将仍在战场上鏖战，于是在众人劝说下，他又打马回去，指挥人将那群不自量力的汉军打跑。接下来率军北撤，然而脑中却一再记起那个让他损兵折将的年轻汉人，此人武功卓绝，在汉军已显劣势时直奔他而来，更显其心计深沉，镇定自若，这等样人，如何轻易就死？如此这般想几回后，耶律斜阳便不再迟疑，立即拨马转回那人落崖处，亲自下崖探看，总要亲眼看到那人尸体，他才好死心。
现在看来，幸好他决心下去一看。
待他们下到崖下，已是正午，崖下谷深林密，渺无人迹，一人静静仰卧在血泊中，仿佛已死。看服饰正是那年轻汉人，耶律斜阳不死心，伸指探其鼻息，果然尚有一丝活气，想必是其坠崖时，长在崖间石缝中的树木起了缓冲作用，加之有那匹马作垫背，才至不死。查其伤势，除胸口箭伤外，双腿皆断，脑后额头均有伤口，擦伤刮伤更是无数。耶律斜阳立即令人将他抬上去，然后令大军暂驻，命人全力救治。待擦去此人脸上血污，处理好全身伤口，他才发现这俘虏容貌俊美，服饰华贵，根本就是出身不凡、养优处尊的贵家子弟，想必应和那姓司的老汉人头目有些渊源。弟弟耶律斜珍见状，立即进言，可把这汉人拿去换大量财帛，正好立一大功。耶律斜阳却认为此人定不简单，若能收服他为契丹效力，带来的长远益处远比金银价值大得多，况且他们契丹日渐强盛，正是八部大人阿保机用汉人立制度，学汉人的手工与农田劳作所致。耶律斜珍细想也觉有理，于是做罢。
班师回族的时候，如何搬运这位一直昏昏沉沉的俘虏成了难题，后来有个一样被俘的汉人郎中教人做了个软椅一路抬着他。获胜者和俘虏都历尽辛苦，才回到迭剌部驻地。
数月后的一天，宝贵的俘虏终于完全清醒了，睁眼后，看看四周，然后盯了帐顶花纹足有一刻，方开口问了一句：“这是哪里？”
陈庭――也就是那路上医治俘虏的汉人郎中，几个月来已学会契丹话――忙译给耶律斜阳听，耶律斜阳道：“这是契丹于越耶律斜阳的帐幕。”
“那么，我又是谁？”俘虏坐起来，环顾四周，突然抛出了一句令人目瞪口呆的问题。
耶律斜阳吃了一惊，半晌才醒起这俘虏脑壳上有两个大伤口，现在看来伤虽好了，脑子里面却摔坏了，这一点他可没料到，不由懊恼。他一路上对这俘虏精心照管，甚至亲自为其换药喂食，惊得手下将士一个个张大嘴以为他也摔昏了头，没想到……不过这样也好，省了说服功夫。耶律斜阳毕竟为契丹智将，一转瞬已想到了另一面，只思忖片刻，已有计较，当下沉声道：“你叫谭枫，是我在中原结识的朋友。”
因为没有想到俘虏脑子会坏，耶律斜阳便临时编了个名字。姓谭是因想起阿保机身边有位谭姓汉人能臣，另外当日下崖寻他时，看见远处有片枫林如火，于是凑了个谭枫之名。此名本是无意而起，随口一说，却未料到日后这个名字会在心头千回百转，一日要念个十几遭，早知如此，该起得更美一些。
“那，我又是何等样人？”谭枫的目光四处游移，尽管面上镇定，但眼里惶惑却任谁都看得出来。
耶律斜阳见问，便脑子转得飞快，半晌才道：“你本是孤儿，跟一位已退隐的前辈学成武艺后闯荡江湖，有一日登山游玩，不幸被仇家围攻，你受伤跌到山崖下，恰好被我救起，今日才完全清醒。”
谭枫――其实也就是司慕――眨眨眼睛，思忖自己可有父母，但重伤初愈，着实疲乏，只想得一想便又重新躺倒，虽是未必尽信耶律斜阳的话，却也只能暂时认为自己是谭枫，与这位蛮人首领是朋友。
实际上，耶律斜阳本想宣称你是我的俘虏，是掳来的奴隶，但话到口边却改成了朋友。看他手脚脸面细嫩，若象那些汉人奴隶一般整日劳作风吹日晒，可就不好看了，况且哪有俘虏住最好的帐篷，吃最好的药？说出来他也不会信。不过后来细思，自己也许是不想让谭枫以为他残暴不仁，真是个北边蛮族罢。总之不管理由为何，他后来还是庆幸当时胡编乱造二人是朋友关系，一无所知一无所有的谭枫后来果然视他为友为兄，甚至把他当成在这蛮荒之族中的依靠，二人相处，日渐亲密。
数日后，为解族人早就有的疑虑，耶律斜阳向族人宣告谭枫为自己朋友，任何人不得歧视他，于是迭剌部人皆呼谭枫为谭先生，再不似以往呼他为小汉人或芙蓉，意思是这俘虏象那种中原来的花一样娇贵不好养。自此谭枫安身迭剌部，在耶律斜阳精心照拂下迅速康复。而耶律斜阳也果然没有料错，谭枫甚有才具，每有事相询，都有令耶律斜阳意想不到的想法，使他常有茅塞顿开豁然开朗之感。虽说谭枫在遇契丹与汉的问题上总有所保留，但已令他受益匪浅，因此越发看重这个虽忘了自己身家姓名却仍有一身本事的朋友。今次就是见谭枫多日郁郁不欢，便特意拉了他，来这处有青山有小河的草场散心。
谭枫呆呆看着花束，看了好久，直到身子都有些麻了才悚然一惊，他一跃而起，对仍在静坐的耶律斜阳道：“咱们回去吧。”
“好。”耶律斜阳起身，高大的身形顿时让谭枫看去小了不少，其实谭枫也算高大，但因伤重憔悴，变得甚是单薄，站在魁梧挺拨的耶律斜阳身边，恰如大树旁的柔弱小树一般。耶律斜阳也有这种错觉，于是总不由自主地想搂过他，护在自己臂弯里。当谭枫略微拐着走向不远处的马时，他便一个箭步抢上前替他拉过马来，扶谭枫上去，自己再上马。谭枫的左腿有些跛，耶律斜阳一直心中有愧，当时腿接好后本该静养，然而北归路上一路颠簸，天气又逐渐寒冷，左腿又伤得更重，等能站起来时才发现，根本没有愈和好。
谭枫上马，见耶律斜阳还在担心地回头看他，不由无奈苦笑。其实他虽忘了姓名家乡，但自身本事可没忘，那些诗文制艺武功心法仿佛他会吃饭喝水一般，自然而然就知道，拿起剑会舞出行云流水的剑法，拿起笔会写出一篇篇诗词，与正常人没有两样，偏偏鲁古也好，耶律斜阳也好，仍当他是病人，认为他需要照顾，唉，大概是头几个月自己浑浑噩噩神智不清时依赖人太多了罢。
两个人并辔而行，蓝天下辽远的边塞风光让谭枫又不禁感慨，脱口吟道：“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我小时读这诗，还画过一幅画，没想到有一日会亲眼看到这景致。”
“大漠里还有更好的。”耶律斜阳说着仰头，苍穹下一只鹰正飞过头顶，优美的身姿无声无息滑过，总会引得猎人心痒难耐。耶律斜阳解下背上弓箭，张弓搭箭，一箭射去，飞鹰应声而落。
谭枫道：“好箭法。”天上雄鹰虽说有被猎人射下的危险，但总比被折了翅膀不能飞好。
耶律斜阳一笑，道：“射雕猎鹰本就是我族中人必须会的，谭枫兄弟，我知道你为这雄鹰可惜，不过，老鹰也抓兔子，兔子也吃花草，世上事就是如此，不必感叹。”
谭枫失笑，看来他那善感酸腐的心性诸人都知道了，想了一想，忍不住道：“如此说来，难道你也认为契丹铁骑掠夺我普通汉人百姓的财帛牲口是正常？”
耶律斜阳有些尴尬，立即辩解道：“谭兄弟，我已说过，耶律斜阳再不南下掳掠，阿保机现在也与大梁修好，汉与契丹已如同一家，他日就算阿保机与我都死了，也会令子孙与汉家合睦，绝不再兴事端。”
以前耶律斜阳也对谭枫说过类似言语，但那时多为拉拢之意，现在倒有一多半出自真心。谭枫常自抑郁沉寂，除了感念自身遭遇外，还有因看到汉人在契丹为奴，为其不平之故。现在看来，无论是用汉人为奴，还是强迫本族人为奴，弊端都甚多，亦不利于长远，谭枫也因此对他不满，以后该向阿保机进言，改一改这老规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