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柳好象很害怕的样子,怎么回事呢?算了算了,只要郁森活得好好的,然后再能为他生个宝宝,别的事我才不管呢。
想到生孩子,小蝉不禁脸红,自从和郁森圆过房后,大夫人就天天差人来探她,还隔三叉五地送补品。
真的会怀上孩子吗?
这天,小蝉坐在屋里做些针线,鸣柳在一边瞧着,冷不丁就笑两下:“少奶奶你绣得可真好看!”
小蝉恨恨地盯她,嘟起嘴,心里骂着:“不好看就不好看嘛!干什么阴阳怪气的?”
她的娘亲死得早,爹爹在世时就只管让她识字念书,也没人教她针线。到了哥哥嫂嫂家里,要干农活做家务,做针线只限于补补旧衣服,哪有闲工夫去绣花!
突然,大夫人房里的紫莺冲进来:“森少爷,森少爷,三老爷回来了!三老爷回来了!”
躺在床上假寐的郁森马上撑着下床,小蝉忙过去搀着他:“你当心,别着急!”
郁森苍白的脸泛起红晕,他这阵子受了些风寒,一直卧床静养。“别拦着我,我要去见他。别拦着我 !”
“没拦着你,我陪你一起去还不行吗?”小蝉从没见过他这样着急,即使刚成婚时病得很重 ,他也只是在床上叹叹气。
“真可怜,他肯定好久没见到爹爹了。”小蝉想起自己死去的爹,不禁怜惜起病弱的小丈夫。
她小心翼翼将丈夫搀到颜家最大的院落“和风苑”,这是全族议事的地方。
郁森难掩激动,握住小蝉的手湿黏黏全是汗。
“和风苑”里咆哮声如雷般轰鸣。
“谁让你们自作主张!”
“这么大的事,能儿戏吗?”
“火龙?亏得你们还是名门之后,竟信这些个鬼神胡话!”
小蝉被屋里的吼声吓得一愣一愣:“天哪,这就是不露面的公公吗?好凶哦!”郁森的手微微发颤,将小蝉握得阵阵发疼。
裴氏温和的声音响起:“三叔,是不是做嫂子的都不在你眼里了?我们也是为了森儿。虽说神鬼胡话不可尽信,但也不能不信,自打成了亲森儿不是一日日好起来了么!”
“好起来了?”
“你也该去探探他,这孩子嘴里不说心里念着你哪!”
“哼!哼!不见也罢!”
屋子里一片死静。
小蝉望望丈夫,见他惨白的脸上青筋直暴,心中忿忿不平:“为什么啊?难道这不是他亲生的骨肉吗?天下怎有这样狠心的爹爹。”
半晌,李氏的声音又响起:“你何必同自己的儿子过不去,千错万错也是那个贱人的错--”
“住嘴!”
李氏的声音被生生打断,想见她的脸有多难看,她带着哭腔说:“我还是你二嫂,你你……”裴氏也动了气:“老三,这是你不对!”
“我们也是好心……”
“儿子都成亲了,你也要去瞧瞧新媳妇啊!”
……
“你们说完了吗?”三老爷的声音冷冰冰,“颜信,我累了,送大太太二太太回去。”
郁森扯扯小蝉,示意离开。
回去的路上,郁森瘦小的身躯簌簌发抖,小蝉鼻子一阵阵发酸,紧紧拥住只有一把骨头的小丈夫,他还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
眼泪从他凹陷的眼眶滑下腮畔,他埋在小蝉温暖的怀里失声痛哭:“他一直不要我,一直不要我!呜呜--你说,为什么?他为什么还要把我生下来?我死了算了一了百了!”
小蝉轻轻抚着他的背,生平第一次恨起一个人。
“你不能死的,你答应过我会好好活下去的。”
路上经过的仆人都看着他们,郁森渐渐止住哭泣,原本浑浊的眼睛却愈见无神。
晚上,小蝉安顿困乏的丈夫睡下,跑到院子里继续绣花。她正在绣一块手绢,图案是最简单的鸳鸯戏水。针密密地刺向鸳鸯的身体,好似正刺着那个狠心的人:“看你狠,看你狠!”
鸣柳走过来,见她这么绣花,也不由得好笑。“少奶奶,我陪你去外头走走好不?”
小蝉奇怪:“今儿个怎么和我这么好?”
鸣柳看看单纯的小蝉,她已经不像刚开始那样讨厌这个乡下姑娘。森少爷是比过去好多了,可谁知他还能撑多久?四姑奶奶说少爷绝活不过十六。现下大太太那么急着要少奶奶怀个孩子,不就想让她以后能守住寡吗?
“鸣柳,你有什么话要和我讲吗?”
“少奶奶,你没怀上孩子吧?”
“啊?”小蝉一听脸就红了,“你,你怎么这么问话啊!”
“我说,你还是不要怀上的好!”
“为什么?”小蝉扯着鸣柳的袖子,鸣柳却再不说话。
小蝉心里嘀咕:“真是颠三倒四,卖什么关子,说了一半儿又不说的。哼!”
山里天气冷,虽然是夏天,到夜里起了风还会冷得打哆嗦。小蝉和鸣柳沿着颜家的内河往回走。
蓦地,鸣柳拉住小蝉。
“怎么了?”小蝉刚问出口,就远远瞥见河那边走近一个人。
映着月光,那是个很高很魁伟的男人,穿著深色宽大的衣袍,浓密的头发胡乱束在脑后,夜风簌簌吹过,头发飞扬衣袂轻飘。这原本该是幅好看的画,却说不出的诡秘。
人越来越近,小蝉的心“咚咚”地跳起来。
男人停下脚步,直直往她这边瞧。她的眼睛还来不及闪开,就已经和他的对上。
幽黑、深不见底的眼睛射出阴郁犀利的光,剎那间穿透她的身体和魂魄。她连他的脸都没顾得看,只觉得手脚发软,头脑发昏。
“谁?”男人低沈地问。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不是今天听到的那个……
小蝉呆呆地站着,鸣柳低头就跪:“回三老爷,这是刚进门的十四少奶奶,不懂规矩。”
男人的目光暗了一下,再盯住小蝉看了看,一声不吭就往前行去。
好半晌,小蝉讷讷问:“这个就是郁森的爹爹?”
鸣柳没好气:“是你公公。”
“他一直这么古怪的么?”
“你小心说话!”鸣柳双眼一瞪,迅速往四方看了看,然后很轻很轻地说,“三老爷是这个家的霸王,谁都管不了他。听说以前老太爷在的时候,被赶出去过,老太爷死了,他才又回来。”
她眨眨眼睛,凑到小蝉耳边,用更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他是大色鬼和杀人魔王--”鸣柳不自觉地紧拽住小蝉的手腕,“他看上谁就招惹谁,连大太太都护不了。而且,被他弄过的丫头仆妇,没多久就都不见了!”
“不见了?”
鸣柳举手在颈子上横着一切:“你明白了?”
“都、都被……”小蝉吓得舌头打结,想起刚才阴森冰冷的目光,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2
颜家的三老爷在家没呆多少天,就动身去蜀国办事儿。在家里的时候,他也从没来看过他的长子。
小蝉明显感觉到,丈夫的身体在日益衰败中。
为什么,那样的父亲却有这样的儿子呢?
她在灯下端详病颜憔悴的郁森,十五岁瘦弱的男孩儿。连日的咳血让这具从未健康过的身躯面临最大的危机。
她伸出手,描摹他细细的眉毛,上斜的眼睛,如果他没病,该是个俊俏的少年郎罢?如是那样,也就轮不到她和他成亲了。
你不会死的是吗?她伸到被窝里握住丈夫瘦骨嶙峋的手。
娘亲死的时候,她还小,只记得娘一直躺在榻上不停地咳,然后有一天睡过去就再没醒来;爹爹早上出门替学生买纸笔,晚上却被抬了回来,血肉模糊死不瞑目,长辈们不让她看。
他的丈夫不会死。她是火龙,既能救他一次,就能救他两次三次四次……他不会死!一定不会死。
泪水汩汩地淌下,小蝉把头埋在丈夫厚被褥里沉沉睡去。
裴氏来看郁森时,看到的就是这幅光景:小妻子满颊都是泪痕,睡着在小丈夫的病榻前。她心里也不由发酸,毕竟这个好端端的女娃儿是她挑选来给森儿冲喜。
难道真是天命难违吗?难道真如四妹所说,郁森这孩子绝活不过十六岁?
那她不是生生地造了孽,断送了这个小丫头的一生?
熬过十月初一鬼节,郁森又撑了一旬,但也是神志不清满嘴胡话。小蝉死死地守在塌前,怎么都不愿离开,一张瓜子脸整整小下去一圈。亮晶晶的眼睛也忧伤悲郁起来,时不时地发呆。
鸣柳早预料有这一天,但当真发生在眼前,和想的可是两回事。
每日里看小蝉给半死的丈夫灌药汤,灌进去多少吐出来多少,她还不停地灌。森少爷吐出的血起先还是殷红,如今全是黑黑紫紫腥臭的一堆,做下人的都避之唯恐不及,只有她还是替他一遍一遍地拭去嘴边血迹,替他换上干净衣衫。
颜家上下真正关心郁森的屈指可数,但眼见一个刚嫁过来半年的媳妇这样尽心尽力,多少也受了感动。郁森的弟弟妹妹竟也破天荒来瞧瞧病鬼哥哥。
郁森的小弟郁谨才八岁,和二毛一般大,却老成得似个大人,他对鸣柳说:“十四哥还不如早早地去了,省得活人受罪!”
承他吉言,下元节第二天十月十六,这个让活人受罪的病人终是逃不过鬼门关,早早地托生投胎去了。
小蝉已经无泪。
爹爹娘亲丈夫都去了。
颜家操办了隆重的葬礼。过不久,小蝉过门半年丈夫就病死的消息传到了李家庄,传到李家耳里。
一向敦厚憨实的李大山暴跳如雷:“我就说有钱人家都不是好东西!”他气冲冲就要上山把妹子要回来。
小凤却说:“我们又不知道颜家到底在哪里。再说我们受的聘礼都用得七七八八了啊!”
“聘礼的钱我还,妹子一定要接回来。难不成让她守一辈子寡么?她才十六啊!”高高壮壮的汉子眼睛里也涌出热泪。
“那,那我们去问问顾家婶子?”
“对!我倒忘了那个老虔婆,一定要找她算账。”
李大山冲到顾家一顿吵闹,顾家嬷嬷也动了真火。
她确确实实不知道小蝉嫁的是个病夫,这会儿心里的气愤不比李家少:“我说大兄弟,我也气啊,你说这不是糟践我们顾家的金字招牌吗?以后谁还敢上门让我给说亲?”
“唉,”她说媒说了一辈子,毕竟见过场面,转头又劝起来:“谁让咱们是平头百姓呢?人家有钱有势,又没坑蒙拐骗,正儿八百把你家闺女娶进门,还下了大聘礼,你也用了,这哪还说的清哟?!”
“那、那就这样算了?”大山粗着脖子大喊。
“眼下也就只能让颜家把小蝉放出来,她还年轻,以后总有路吧?”顾大嬷嬷脑子里早又动起别的念头,嘿!嫁过人又怎地?姑娘水灵能干,要的人怕不踏破门槛!
小凤扯扯大山的衣袖,对嬷嬷说:“那还要烦请嬷嬷去跟颜家说一声喏!”
“那是当然,包在我身上!”
回去的路上,经过柱子家,小凤同丈夫说:“孩子他爹,眼下柱子出去混生活,你说过些日子他回来,咱们小蝉也回家了,两人还能不能……”
“唉,这就难说了!”李大山浓眉紧锁,“当初我们把小蝉嫁到颜家,第二天柱子就出外闯世界,怕就是生我们的气。如今小蝉死了丈夫又回头找他,你说这事儿,唉--”
颜家的和风苑正厅,两位夫人端坐其中。
李氏放下手中的茶盅,轻咳一声道:“姐姐,小妹觉得这事万万使不得!”
“唉,这事我们毕竟有不对的地方。小蝉才十六岁,她哥哥嫂嫂想把她接回去也属常情。”
“姐姐真是菩萨心肠。可您想,我们颜家是什么身份?把新寡的媳妇送出去,还成什么体统?”李氏蹙着眉头说,“再说,十四少奶能进我们颜家是她几世修来的福,我们让她全家衣食无忧,怎么说都是她恩人。我们不怨她克夫就不错了。”
“哎!这话就刻薄了,怎么能说克夫呢!”
李氏暗咬白牙,脸上诚惶诚恐:“小妹言重了,可我也是为颜家着想。不如这样,让她为森儿守十年孝,以后任她去留,到那时闲话必是没了。”
“这样啊?”裴氏沉吟,“唉,若是她怀了森儿的孩子就好办了。现如今……我看也不用十年了,三年吧,守三年就够了。”
“嗯,我听姐姐的。”李氏颔首。
寒风飒飒,小蝉跪在裹满白布的灵堂,跟前是只有半年多缘分的丈夫的棺木。
生命原来是这样轻忽的事。
一个个都走了。
她不见得对死去的丈夫有多深的感情,但是毕竟同床共枕,共进共出。他去的前一夜,曾有过半刻的清醒,冰凉的手艰难地抬起触碰她的脸颊,说:“你的脸红红的。”
她想跟他说,他不会死,怎么也说不出。眼泪开了闸一样涌出。
“你别哭,我马上就要见到娘亲了,我要问问她,为什么把我生下来。”
她哭得更厉害,他好可怜,亲爹活着却等于没有,整天躺在死气沉沉的黑屋子里,喝那么多那么苦的药。
“我到了下面,你要给我烧很多好玩的东西,我要纸鹞子,很多纸鹞子……”
她拼命点头……然后就哭昏过去,毕竟不是铁打的身体,她已经几天没吃饭了。等她醒过来,丈夫已经咽气,鸟爪样僵冷的手抓着她的,她挣了很久才将自己的手拿出。
“少奶奶!”鸣柳推推发了半天呆的小蝉,“吃点饭吧!你还要活下去的。”
小蝉轻轻点头,接过鸣柳手里的碗碟,愣愣地一口一口将白饭扒进嘴里。
“喂!”鸣柳气得差点想把她的碗给掀了。“你在不在吃?”
“我有在吃啊!”
鸣柳无奈叹气:“告诉你吧!刚才我听紫莺说,大太太只让你守三年就放你出去,怎么样,高兴吧?……喂,你听见没有?”
“三年?”小蝉低下头。“再过三年,就能离开了吗?到时又去哪里,回到哥哥家里吗?再去添他们的麻烦吗?”
头七那天小凤来看她,看见小蝉都差点认不出来。
那是她家的小蝉妹妹吗?脸颊塌陷,头发枯槁,眼睛幽深。那个喜欢哼小曲,活蹦乱跳的小丫头到哪里去了?
“小蝉,你怎么成这样子了呀,你要好好保重哪。只要熬三年,三年后哥哥嫂嫂就接你回家,咱们回家去,好不好?”
“嫂嫂--”小蝉抱着小凤号啕大哭。
“苦命的妹子,你就好好哭吧!”
亲人在这种时刻更显神奇作用,小蝉渐渐开始吃饭,也回复了点精神。
鸣柳还和她开玩笑:“你以后走了,要不要把我也带走啊?我可是你的丫头!”
“啊?”小蝉很为难,“这个,这个,我怕是不能作主的,鸣柳,你--”
“哈哈哈哈--”鸣柳笑得打跌,“瞧你当真的,我会跟你走?”
小蝉不好意思垂下头。
原本事情就这样进行,小蝉守孝三年就能返家。大太太还替她准备了钱两,能让她后半辈子安生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