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小哥顺势将那脑袋踢到一边,自顾端着茶碗回到马车边。
『主子,茶是热的,不过喝了倒也解渴。您先委屈着喝点吧。』
车帘微微动了一下,并没有揭开,只是自里面伸出一只更加白净的手来将茶碗接了过去。虽说瞧不见车厢里坐着的人生得什么模样,但是瞧那玉葱似的手也不难想里面应该坐着个美人。美人接过茶碗便静静喝起来,自始至终一点声响都没弄出来。小哥的主子喝茶,小哥也没闲着。
『主子,这茶棚的主家不知的罪哪伙马匪,被人剁了脑袋,现在正躺在茶棚里,估计死了有些时辰了。』
车帘又轻轻动了一下,那玉葱似的手又伸了出来,掌间托着的茶碗里还剩小半碗茶水。见状,小哥眉头紧皱起来。
『主子,赶了大半日的路,天又这么热,您不多喝点怎么成?到下个村镇还要五六个时辰呢。』
托着茶碗的手动也不动。小哥终究悠悠一叹,将茶碗接了过来。正当小哥准备把碗送回茶棚时,车厢内一记软若无骨的嗓音传了出来。
『子夫。』
唤作子夫的小哥紧着站住了身子等着自家主子吩咐。
『埋了吧。总让他这么暴尸荒野不好。算是谢谢他的茶。』
子夫皱了下眉,到底没多说什么,只低低应一声便走回茶棚去。茶棚主家汉子的身子还是硬邦邦的躺在地上。方才子夫踢的那一脚许是有些狠了,竟将脑袋自茶棚后面踢将出去,滚落了很远。子夫低低埋怨一番,先将茶碗放回石台上才弓着身子自茶棚后面出去捡那颗惹麻烦的脑袋。待他提着脑袋回了茶棚,才惊觉茶棚里不知何时多了个女子。说是女子倒也不恰当,因为那女子看上去与子夫相差不多。穿了身粗布衣服,倒是难掩天生的几分姿色。子夫见她的第一眼,便确定自己不喜欢她。只因那女子虽说看起来柔弱,眉眼间却不减坚韧。
『爹爹。』女子一声娇啼,人已经瘫软在地泣不成声。『好你个歹人,居然谋害我爹爹性命!』
『胡说什么!』子夫不耐,眉头又是一阵紧锁。『瞧清楚了,这人已经死去多时了。我不过刚刚到这地方。因为喝了你家两瓢茶水,我家主子善心,要我埋了他算是以报茶水之恩。你竟是狗咬吕洞宾。』
『呸!』女子啐了一口。『我一来就瞧见你提着我爹爹的人头。你害他性命不说,居然还将罪过推得干净!我一定要把你告入大牢教你拿命来尝!』
『懒得与你争辩。』子夫冷哼一声,顺势将人头扔给了女子。女子猝不及防,下意识抱住了人头,脸色却愈发紫青。『本来就不乐意多管这闲事。正巧,你这做女儿的来了,就把你老爹的尸首速速埋了。这么热的天,想让尸首烂掉是怎的?』
说完,子夫再不理会那哭泣的女子,只冷着脸颠着脚出了茶棚,走得极快,似是唯恐被这祸事沾染一般。
『歹人!』女子在身后哭到欲断肠。『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无聊。』子夫嘀咕着回了马车。
马车里一直静静悄悄,也不知道里面的人是在闭目养神还是倚厢沉思。子夫跳上马车,执起缰绳便驱马前行。天愈发热起来。子夫只觉一股子火气在心间窜。
『方才我把那主家的脑袋捡回来时,赶巧碰到他家闺女了,把我当成害她爹爹的歹人,居然还说做鬼也不放过我。笑死人了。』子夫像是说给主子听,又状似自言自语。『我索性把脑袋扔给了她,让她自个去埋。』
说话间,马车已经摇摇晃晃走出去百米。子夫抬手擦了下额头,心下愈发有些急躁。
『子夫。』车里的主子忽地开了口。
『主子,怎么了?』子夫有些奇怪。自家主子平日里不会有心思随便开口。这会突然开口唤他,格外叫他吃惊。
『回头。带上她。』
『主子,好端端的带那个母夜叉做什么?』子夫吃惊不少。『她家老爹死得不明不白,本来就已经误会到咱们身上了。现在又把她带上,那不是自取烦恼?』
『快些回去吧。子夫。莫要让他们母女都落个冤死荒郊的下场。』车里的主子似乎轻叹了一声。
闻言,子夫心知再争辩也是无益,只得私下里叹了一声,掉转车头往茶棚赶。在距茶棚还有几步之遥处停下马车后,子夫慢腾腾地下了车往茶棚里挪。甫到茶棚,子夫瞧见茶棚里的情形,兀自吃了一惊,倒也免不得又在心下赞了一声自家主子的先见之明。茶棚内,那烈性女子摔破了茶碗,正举着瓷片往颈子上划。
『笨蛋!』子夫心急,也顾不得之前对这女子有多么的厌烦,只想着要止住她那自寻短见的心思。
『你这个歹人还回来做什么?』女子恨恨道。『我荆秋娘现在动你不得,做鬼必定能治得了你!』
『蠢话。』子夫嗤之以鼻。『死了不过一了百了,你怎知自个会变个厉害的女鬼回来索命?我家主子心好,就怕你想不开才要我回来接上你。』
『假慈悲!』荆秋娘冷哼一声。『料来你家主子也不是什么好人。』
『你!』子夫气急。『羞辱我可以,不许你羞辱我家主子!能有幸追随我家主子是你三世修来的福分。你不知感激还在这血口喷人,活该你死爹。』
『歹人!我跟你拼命!』荆秋娘怒意大起,抓着瓷片便冲将过来。子夫一时不查,眼看着那尖锐的瓷片便要扎进自个眼中时,一颗圆珠自茶棚外被弹将进来,正好点在荆秋娘的肋间。荆秋娘登时定住了身子再也动不得,只是怒目圆睁,一双眸子中泄出的怒火足以堪比今日的炎炎烈日。
『姑娘,有话可以慢慢说,好好说,切莫动手伤人。』说着话间,自茶棚外慢慢踱进个中年男子。高高的个头,身子瞧起来结实有力,一见便是个练家子。面目却是生得温和,让人不觉勇猛,反倒是温文尔雅更有所感。只是双鬓已然花白,与年纪相去甚远。
『天热,脾性总归是有些暴躁。这位小哥,且收了劣脾气,坐下好聊。』男子微微笑道。
『那就不必了。』子夫努努嘴。『本来就没什么可说的。我家主子好意带上这女人,她不从,还要害我。这地方我可待不下去了,早走早好。』
『杀人凶手!你还我爹爹性命!』荆秋娘怒喊。
『瞧,我说过吧,根本就没法跟好、这个女人说话。』子夫双手一摊,向男子无奈一叹。『自个爹爹被人害了,却偏偏认定我是凶手,真是无聊。主子的话我已经带到了,你不走,我也没法。』
『此话怎讲?』男子稍稍蹩眉。
『说来话长,我也懒的再说一遍。总之……』子夫夸张道。
『子夫,回来吧。』茶棚外,马车里藏着的主子却忽然开口。
闻言,子夫收声,拔脚便朝茶棚外走。男子伸手挡在了子夫面前。
『且慢。』男子敛了笑。『这位小哥,你暂时还不能走。要走怎的也等事情弄清楚才好。』
『我要走,你觉得自己能拦住我吗?』子夫眯起了眼,脸上尚存的那几丝稚气转瞬便被一股戾气遮住。男子一愣,隐约却也被子夫的戾气震慑住。子夫一笑,脸上又换上一番略带稚气的神情,掸掸身上的尘土后转身出了茶棚。
『主子,来了个热心的家伙,这里用不到咱们了。』回到车边,子夫笑笑道。
『走吧。』车厢里,被唤作主子的美人声音竟然有些颤意。子夫却也不愚钝,脸色瞬时大变。
『主子,您撑住,我快些赶路。』子夫急急道,人也翻身坐上车辕,狠狠甩鞭后驱车而去。
茶棚内,男子与荆秋娘一直目送着马车远去。唯一不同的,是荆秋娘一脸愤愤,男子却是一脸的若有所思。
天边忽地响起一声炸雷。
第二节
无名镇,不是因着镇子无名,而是自打这镇子兴起时便被唤作了无名镇。镇子不大,可着劲的走不过半个时辰就能把镇子丈量一遍。麻雀虽小,五脏却是俱全。更因着无名镇是通外塞外的最后一站,倒也格外有些兴盛。只是今个儿天热得似乎有些过分,并不宽敞的街道上只有稀疏几个路人。已经临近傍晚时分,温度却丝毫没有减退的痕迹。天色有些阴沉,隐隐还能听到天际传来的闷雷声。只是瞧这情形,雨却是一时半会落不下来。
远远的,便听到一叠声的『驾!驾!』急促的嗓音让路上的几个行人忍不住抬头望向通往镇外的小路。片刻工夫,一辆小小的马车便疾驰而来,路有些崎岖不平,马车也走得晃晃悠悠,让众人不觉便担心那马车会不会在驶进镇子前便散开了架。还好,车没有散架,只抖擞着驶进镇子,扬起一阵黄烟后。两边的路人无不掩面捂鼻躲到一边,止不住的是满脸愤色。愤愤却也只是兀自气了片刻后又都低下了头继续赶路。
马车最后在镇中最大的客栈前停了下来。说是最大,也不过是比起其余客栈稍稍大了一些,门面看起来干净一些而已。赶车的人跳下车来,却是子夫。只见子夫转身便斜着身子探入车厢内,再回身时已经是抱着他那不曾露面的主子在怀。那主子低垂着头倚在子夫怀间,密如黑藻的青丝遮住了脸颊,叫人看不清模样。只一身月白的衣衫格外引人注目。瞧那主子的身骨,与子夫应是不相上下。子夫抱在怀间却丝毫不觉费力,让人只忍不住忖度那主子该是生得怎样的柔若无骨。子夫并不耽搁,抱着自家主子便冲进了客栈,马车扔在外厢瞧也不再瞧。
『掌柜的,一间上房!』甫入店,子夫已经急急喊了出来。
『哟,客官,您来的可不巧,最后一间上房已经被人订了。』迎上来的小二哥满脸堆笑。
『那就是还没有住进去。不管,先开了门让我们住。』子夫皱眉。『银两不会少你的。』
『这可不成。』小二哥做为难状。『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之说。咱们这还有间偏房,一样能住。我帮您打扫一下,您住到那可好?』
『十两银子。』子夫眯眼。
『客官,您楼上请。』小二哥咧开了嘴。
随着小二上了楼,最后在楼道尽处的房前停下。小二哥利索地开了房门后,子夫抬脚便跨了进去。
『客官,您晚膳是留在房里吃还是下楼去吃?』小二哥笑嘻嘻地问道,顺便拿眼偷偷打量子夫怀间抱着的女子。虽说不曾看到那女子的模样,只是单凭感觉,就忍不住将那女子归到国色天香中去。这在边陲小镇里可不是能经常碰到的好事,小二暗自思忖。
『炉灶在哪?』子夫答非所问。
『楼下拐角处。』小二哥奇怪不已。『客官,您可是要自己动手做晚饭?』
『出去。』子夫冷冷瞅了小二哥一眼。
小二哥缩了缩颈子,摸摸自个的鼻尖后慢慢退出房去,关上房门时小二哥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火气真大。』
子夫置若罔闻。
小心地将自家主子放到床上,子夫轻轻叹了一口气。心急火燎赶了半日路,方才又抱着主子上楼,一番折腾下来子夫只觉得自个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内衬紧紧黏在身上,格外难受。不过子夫顾不得这些,他颤颤着伸手出来,像是要触碰快要碎裂的陶器一般,慢慢拨开遮在主子额上的发丝。主子也出了许多的汗,头发黏在额上,乌黑的发丝与惨白的额,像是一幅能蛊惑人的画。发丝遮掩下,是一张惨白的脸。
却也是一张魅惑的脸。
肤胜白雪,细腻不已。秀气而又紧蹩的眉,凤眸紧闭。挺直的鼻,鼻尖小巧。一对唇生得薄,唇形却是极好,娇艳欲滴,叫人忍不住欲一亲芳泽。只是这会似乎承受极大的痛楚,唇苍白得没了血色。子夫拿衣袖小心地替主子拭汗,却仍旧没法止住主子头上一层层沁出的汗。那汗,料来却已经变作冷汗。
『主子,你忍一下。』子夫颤声。
自袖间取出匕首,子夫抬起主子的腕。衣袖滑下,露出满目疮痍的腕子。纤细的手腕,似乎轻轻用力便能折断,白如玉的肌肤上却是纵横交织的伤痕。应是用利器割的,伤痕凌乱却又平滑工整,叫人不忍心再看。子夫深吸一口气,握着匕首的手便用力划了下去。匕首滑的不深,但血却急急涌了出来,像是再也止不住一般。而那流出的血却是黑色的。子夫一直紧张地盯着,直到流出的血慢慢变作鲜红,他方才用力撕下衣摆一角,小心地帮主子包扎。本是紧闭着双眸的主子,这会慢慢睁开了眼,只是眼神还有些散。子夫咧嘴,艰难地笑了出来。
『主子,你躺会,我去烧水。』
主子无言地闭上了眼。
子夫悄悄起身退出房去。
炉灶间里,子夫煮了满满一大锅开水。天热,这狭小的灶间更是热浪逼人。子夫不断往炉灶下塞柴火,希望能早点将水烧开。他想给主子好好净身。额上流下的汗,有些来不及擦便流进了眼里,弄得眼睛生疼。子夫懒得去管,只任凭自个的眼疼着。疼久了便有些液体溢出来,分不清是汗液还是泪液。炉火烧得很旺,木柴被烧的劈啪作响。子夫盯着火红的炉灶,慢慢就出了神。
他忽然想起来自己第一次瞧见主子发作时的情形。
那天,是冬至。子夫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年的第一场雪就是在冬至那天才落下来。很冷,似乎还冻死了许多的人。子夫觉得自己很幸运,能追在主子身边,免了被冻死的危险。
那天,子夫向往常一样早早起来给主子做早饭。子夫煮的小米粥,配一碟腌渍的蕨菜。送粥的路上,子夫还在想主子会不会多吃一点,结果推门而入时便发觉主子躺在地上,只穿了件内衣,脸色苍白,唇角有隐隐血渍。地上更是一滩暗红,染红了主子半个肩头。子夫愣住,端着的托盘翻落在地,滚烫的粥泰半洒在自个脚上,子夫浑然不觉。他只是快步跑到主子身侧跪下,查看主子的情况。他发现,主子没办法动了,牙关紧咬。子夫怕主子会咬断自己的舌根,便把自个的手指强硬着戳进主子嘴里。主子咬住了子夫的指。这时子夫才知道,主子疼,很疼很疼。后来,等主子松开牙关时,子夫以为自己的手指被主子咬断了。抽出指来,上面鲜血淋漓,不知是主子的血多些还是自己的血多些。子夫不管这些,他只觉得只要主子没事,就算自己的指头全被咬断也无妨。主子似乎没有方才那么痛了,嘶哑着开口,说出的话却将子夫吓了一跳。
『用匕首,割我的腕。』
子夫头摇得像波浪鼓。
『快。』主子硬撑着说完,竟如用尽气力一般昏死过去。
子夫快要哭出来。只是瞧见主子说那番话时不像在开玩笑,子夫咬咬牙,翻出了匕首闭着眼割了下去。鼻间嗅到血腥味时,子夫真的哭了。眼泪鼻涕哗哗的流。子夫第一次痛恨自己的无用。等他鼓起勇气睁开眼来看,却又吓了一跳。主子腕间流出的血不是鲜红,而是黑色的。子夫这才明白,原来主子是为了救自个的命。子夫似乎觉得心中压的千钧重担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紧张地盯着,直到主子的腕间不再流黑色的血后才急急帮主子包扎。子夫第一次帮人包扎伤处,总有些笨手笨脚。许是扎得太用力,昏睡中的主子轻轻皱了下眉头。子夫好不愧疚,忙松开些,主子的眉头这才跟着松下去。等忙活完,子夫才发觉,隆冬时日,自个却出了一层白毛汗。
后来,子夫帮主子净身。也是在他追随主子三年后第一次能帮着主子净身。瞧见主子的身子时,子夫很没出息地又哭了。在主子光滑如玉的脊背上,有六道丑陋的疤痕。那些伤疤是如此的长,将整个后背毁得彻底。而那后背,也如同龟裂的土地,让人无法直视。子夫慢慢的触碰那些伤痕,手颤抖不已。子夫终于又一次感觉到那种胸膛左侧快要涨破的痛楚。那会,他已经知道了,那种感觉唤作心伤。他慢慢打湿主子的背,小心翼翼唯恐弄疼主子一般。最后,他将手贴在主子的伤处。主子的身子一颤。
后来,子夫才知道,主子的身子里流窜着一种奇怪的毒。不致命,但是每发作一次,就会让主子犹如身处炼狱,全身仿佛被万蚁噬咬,气力也一并消失得干净。割破手腕放些毒血出来不过是缓解,到底不能解毒。而每每发作后,更要将全身浸在热水中且细细推拿,以便让停滞流动的血再重新动起来。那毒会由开始的一年一次发作慢慢变成两次,三次,十次,最后到日间一次,直至中毒之人绝了气息。子夫不知是什么人对主子下的毒,也不知主子背后的伤是如何而来。他只知,那毒,是在自己遇到主子前就被人下到主子身上的。他从来不问主子为何不找下毒之人要解药,就如同他从来不问主子从何而来,要去往何处一般。他只知,自己好生照料主子,便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