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晟还想说些什么,可是臂膀间的酸麻突兀变做痛楚,眼皮也渐渐沉起来。荆晟倒下前,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是谁。
『我只是用了点小毒,顶多让他几个时辰而已。』子夫低头对主子笑笑。
『子夫。』忘安慢慢睁开眼,静静瞧着子夫。
子夫又笑了。他收紧了臂膀,将主子湿透的身子紧箍在自己同样湿冷的怀中。他慢慢俯下身,头抵在主子的额头上,眼中紧箍多时的泪终于掉落下来,系数落在主子的脸上。忘安眯起了眼。
『我再也不走了。哪都不去,只留在你身边。』子夫低声道。
[以后,我也不会再放开手,将你交给任何人。]
子夫如同宣誓般一字一句道。
第四节
湿漉漉的地面,隐约感觉有些坑洼.周遭是浓到化不开的雾气,眼里便失了准头,只听到潺潺的水声。看不见,只得凭着感觉向前走.这会倒是可以确信,身下站着的地应该是座桥,还是座古旧的桥。忘安不敢耽搁,只硬起了头皮继续走。走了不过两步,他又停住,心下隐约有些奇怪。他不记得自己为何要过桥,过桥后要做些什么,甚至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到这座桥上的。他只知道自己心底笃定必须过去。可是,为什么要过去?想到这,忘安抬起的脚便停在了半空,怎么也不能放下去。
雾气似乎小了些。这会,忘安已经依稀可以分辨周遭的情形,只是还看不得远处,至多不过是身前三两步。就这三两步,也足以让怀安注意到自己已经快要走下桥去,也能够瞧见那个站在桥下的人影,影影绰绰的人,总觉似乎如水上浮萍般飘摇不定。不知怎的,瞧见他了,忘安便定下神来,只一心想着要过去。走了两三步,已经可以瞧见那人旁边似是放了个木桶,忘安突兀停了下来。他有些奇怪,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急着过去。过去之后做什么?最重要的,忘安奇怪自己怎么会站在这座奇怪的桥上。
『过来啊。』颤巍巍的声音自前方轻轻飘了过来。
如同受了蛊惑一般,本已经停下来的忘安复又抬脚朝前走去。只是方抬脚,一只手突兀搭在他的肩上。
『回来。快些回来。』
忘安挣扎了两下,忽地便恢复了意识。原来方才他是在做梦。人醒了,但依旧紧闭着双眼。不是不想睁开,而是不能。一只手在轻轻摸他。
那只手很暖,让忘安忍不住想起那个人的手。很多年前,那个人也会在以为他睡熟后轻轻地抚摸他,一寸一寸的自他脸上抚过,唯恐惊醒他一般,临了会在他的额上落下一吻,于是他的鼻间便嗅到一股子清香。那个人不知道,那时忘安他其实并没有睡着,只是在假寐,然后强忍着激动的心跳承受那充满爱意的抚摸。那个人也不知道,忘安有多么地喜欢这种被人珍视如珍宝的感觉。只是,忘安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再试过这种感觉,这会突然再次体会了,说什么也不肯睁开眼惊动带给他回温乐趣的人。忘安想好好感受一下。
只是,这次的抚摸不过维持了短短一会便结束。当那只手离开忘安的脸颊时,本已有些微热的脸忽地便平添凉意,忘安差点忍不住睁开眼叫嚷着夺回那只手。最后,忘安还是忍住了。他更加用力地闭紧双眼,然后强迫自己再回到梦里。坠入梦魇前,他听到耳边若有若无的叹息声。
『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忘安笑了。不是唇边的笑,而是在心底笑。不是开心的笑,而是冷笑,满是嘲讽。
永远有多远?誓言又能坚持多久?人大抵都会便,更何况随便说出口的誓言。不过满足一时的耳虞,到底当不得真。曾经信誓旦旦不会分离的人都已经寻不到踪迹,半途相遇之人所说的话又怎能当真?忘安便带着这股子哂笑慢慢陷入沉睡。
他又做梦了。
长长的巷道,深且窄,阳光似乎被隔绝,即便是在正午,巷道里依旧阴森。忘安站在巷道尽头,努力扬起脑袋来寻找几不可见的日光。胸前坠着的锁链沉得很,总觉锁骨快要被扯断。伤口本来已经愈合了,这会却奇怪的刺痛起来,连同胸膛左侧某个地方一并痛着。一波一波的刺痛不断侵袭他的身子,让他忍不住颤抖起来。冷,冷到骨子里。忘安不觉慢慢蹲下身去,抱紧了蜷曲的双膝以稍稍减轻这痛意。
渐渐地,便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若不细听,几不可闻。那人走得极是缓慢,隐约还有踟蹰之意。忘安莫名便紧张起来,他想知道来人是谁,更怕来人在他还没来得及瞧清面目时就会折身退回去。许是太过紧张的缘故,忘安已经能听到自个的心跳,宛若钟鼓。
片刻,或者更长的时间过后,脚步声忽地消失不见。忘安忙不迭起身,伸长了脖颈去看巷道入口处,没有人。阳光似乎在突然之间便倾泻而下,刺得忘安忍不住眯起眼来。巷道却是静静悄悄,似乎方才的脚步声不过是他的幻听。忘安心惊,总觉心下如同丢了珍贵宝物一般难捱。想着出了巷道去寻那脚步声,却发觉自己怎的都无法走出这个巷道。忘安心急,脚下迈得步子愈发极快,却怎的也走不到尽头。胸前更是疼得厉害,忘安不觉伸手去托住那恼人的锁链,却托了个空。低头来看,胸前空空荡荡,哪里来的锁链?忘安愣住,站在原地再也动不得。
『你是谁?』一个柔柔弱弱的声音传过来。
忘安抬头,惊觉巷道又恢复原状,自己仍旧站在原地,只是身前三步之遥处不知何时站了个着白衫的人,一脸困惑。虽是着男装,忘安偏偏就知道他是女子。只是,忘安无论怎的睁大双眼也无法瞧清她的模样。忘安的眼泪刷得便掉下来。
『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那人又问了一遍。
忘安语噎,胸口痛意愈发强烈,他险些闭过气去。强忍着痛,忘安深深吐纳许久才颤巍着开口,泪如决堤。
『你去了哪?我找不到你了。你不要我了吗?』
那人大惊,人也猛地后退不已。忘安咬紧了牙关伸手去抓,身子却怎的也无法移动分毫。忘安终究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你去了哪?你究竟去了哪!』
『主子!主子!』急切地嗓音一遍遍在耳旁回荡,那声音似一股强劲的力道,拉扯着忘安的身子不远离。忘安忘乎所以伸将出手去抓,不过是徒劳。长长的巷道和满脸困惑的女人都在忘安面前渐渐消失。
忘安猛地睁开眼。子夫正抓着他的双手,满脸的担忧。
『主子,你没事吧。』
说完,子夫便惴惴放开了钳制着主子的双手。子夫方才被吓到了。他很确定,在主子刚刚睁开眼的瞬间,主子眼中一闪而过的凶光是他从未见过的。即便只有短短一瞬,却仍旧让他毛骨悚然。子夫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他只隐隐觉得,自家主子似乎梦到一些可怕的事,否则主子不会在梦里都那么声嘶力竭地哭喊,还猛伸着双手去抓挠。那种姿势,让子夫顿生彻骨的绝望之感。
忘安复又闭上眼,片刻之后再睁开,一双眸子又恢复了常色,散乱中带些无助。忘安微微扭头看了一下周遭,粗布搭成的床帏,洗得有些发污的被褥,紧紧闭合的窗,屋里还有股子药味趋之不去。原来他们又回了五名镇的客栈。许是猜透了他的想法,不等他开口,子夫已经先一步絮叨起来。
『昨夜雨大,唯一的路被冲坏了。我只能原路折回。』子夫笑笑。[这两日我们恐怕要暂时留在客栈了。]
闻言,忘安不语,只是稍皱着眉扭头去看窗外。猜到主子心中所想,子夫走到窗边推开了窗。雨后湿冷的空气倾灌进来,子夫直觉精神为之一振。
『那人也回了客栈,我自是将他赶了出去,他不会再出现在你眼前惹你心烦。只是他这人竟然执拗得很,宁肯露宿客栈之外也不肯离去。』子夫瞧着外面静静道。
忘安不语,只慢慢坐起身来。本是虚弱的身子,因着一场热疾更是不堪。忘安不过支身坐在床边竟已觉有些气喘。子夫忙不迭来扶。忘安也不推开他,只借着子夫的力道慢慢起身下床。腿脚还是有些虚脱,走起路来颇有些不灵便。还好窗棂不过距离床沿三两步,支撑着便能走过去。到了窗边,忘安怔怔站定,一股子凉风迎面扑来,夹着浓浓的腥气。应该是快到晌午了,只是天还阴得厉害,看起来还有些昏暗。忘安探头来望,轻易便寻到倚在对面树下的荆晟。一袭衫子沾了不少的泥浆,看上去颇有些狼狈,但人还是精神饱满,丝毫不被污脏的衣衫折了气势。这会,荆晟正抬头看过来。想必他挑对面的树下来休息也是为了能随时瞧见这边的动静。忘安轻轻哼了一声,声音锁在喉间,子夫丝毫不曾察觉。
『主子,你刚刚病好,还是回床上躺着,别再染了风寒。』子夫小心翼翼道。
忘安点头,人也顺从回到床上重新躺定。待忘安躺好了,子夫这才退出房去准备热水。等子夫的脚步声消失于楼道之间,忘安再次直起身来,下床,开窗。不出所料,荆晟还是保持同样的姿势注视着窗口。忘安笑,手兀自探入怀中摸出个物什便抛将下去。荆晟伸手稳稳接住。等他看清手中接住的东西,荆晟的脸色变得有些古怪。
『拿着你的东西消失。』忘安动了动唇。『再接近我一步,我会摘了你的脑袋。』
荆晟直直看过来,嘴唇蠕动许久,到底还是发不出一个音符。
八月的天,变得比小孩子的脸还要快.明明已经停歇的雨,不过几个时辰过后,又开始淅淅沥沥下起来,且有愈下愈大之势.天地间似乎只剩不绝于耳的雨声,眼前所见也不过仅仅是急雨激起的一团团水气.这场来势汹涌的雨,倒也解了酷暑.
帮主子净身完毕,子夫小心扶着主子躺回床侧时似是不经意般开了口。『主子,这雨一时半会是停不住了。』
忘安不语,只望着窗外出神。
『雨这么大,可怜那个守在外面的家伙了。』子夫小心翼翼说着,不忘偷偷瞧一眼主子的神色。
说实话,自打昨个夜里荆晟应了子夫的要求乖乖守在客栈外坚决不踏进一步后,子夫心下对那人的怒气莫名便少了许多。这会雨来得急,又冷,子夫忍不住便替那淋在雨里的可怜人担心起来。再开口,语气里便多了些求情的意味。子夫心想,怎地让那人先进客栈闭下雨也好。再壮实的身子在这倾盆大雨里站一宿也撑不住。
『子夫。』忘安忽地转回头来,眼里有些莫名的意味。『你不是很讨厌他,为何反而替他说起好话?』
『主子,我没别的意思。』子夫有些胸堵。
『他甘愿受罪,与我们无关。你若是难受就请他进来,不必请示我。』忘安冷冷道。
子夫一时语噎。他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也明白,主子显然是动怒了。子夫想不通平素如脱了七情六欲的主子怎么会在这会有了如此多的情感。子夫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子夫唯一肯定的是主子讨厌那个人,子夫很确定。
『主子,时候不早了,您先歇着吧。我去准备些干粮,明日好带上路。』子夫低头,帮主子拉过被褥便欲起身,忘安却猛地伸手出来按住子夫的腕子。子夫一愣,竟是动也不敢动。
子夫觉得自己肯定是起烧了,否则不会只因主子的触碰便觉全身都在微颤,耳后一阵阵发热,心下也有一股子火气窜向四肢。子夫只觉嗓子有些干雅,要费尽气力才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主子,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子夫,你会不会怨我?』忘安答非所问。
『怎么会!』子夫差点跳起来。『子夫的命都是您给的。您要了子夫的命子夫都甘愿,又怎么会埋怨主子!』
『不管我做什么都不会怨吗?』忘安定定瞧着子夫。
不知怎地,忘安的注视只让子夫犹如坠入深渊,脊背上腾起一阵阵酥麻感。子夫努力摇头将那种怪异的感觉甩掉。
『子夫以命起誓,永远不会对主子的做法有二议。』子夫一字一句说的坚定。
忘安莫名便浅笑起来。还是那种漾在唇边若有似无的笑,眼底不见丝毫笑意。子夫心下又是一阵难过。他知道,自己有了非分之想了。他想翘翘主子打心底笑出来的模样。这么一想,子夫又觉自己冒犯了心中犹如神祗的主子,愈发唾弃自个起来。
『去忙吧。早些回来歇息。』忘安松开了手,慢慢闭上眼。
失去禁锢的腕子突兀便觉一阵凉意。子夫愣愣瞧着自个手腕,半晌才回神,抬手帮主子压好被褥后方才转身悄悄退出房去。
出了房径自下楼,瞧见楼下大厅的情形,子夫稍稍有些意外。那会一直闷在房里,到底没听到外面声响,这会瞧见了,才知原来被这场雨困在客栈的大有人在。不大的厅地,零散摆着几张桌椅,座无虚席。许是因着大雨碍了行程,端坐的人泰半闷声饮酒,满脸怒意,似乎将那水酒视作仇家一般。人人怒自心生,反倒没了声响,只闻室外如潮的雨声。
子夫不过稍愣,之后便信步下楼。不过自打子夫出现在楼下,本来各自饮酒的人无不抬头来看,眼神里多得是把味。子夫权当不见,只直直寻着店小二去。
『小二,给我一把油纸伞。』子夫懒懒道。
『客官,这么大的雨,您出去做甚?外面可是冷得很,您还是呆在店里舒坦点。小的刚刚烫上一壶女儿红,管保让您喝上一口便全身通透。』小二哥咧嘴笑道。
『我要伞,你扯什么酒。』子夫不耐。『紧着拿伞过来,然后再给我两个热馒头。』
『那,您稍等。』小二吃憋,之前见识过子夫的蛮力,也不敢辩驳,只急着转身回后面去拿伞和馒头。
不多时,小二一手拿伞,一手托着张荷叶走出来。荷叶上摆着两个隐隐冒着热气的馒头。
『客官,您的伞和馒头。』小二陪笑道。
子夫接过手来转身就出了客栈。小二忽地意识到什么,急忙冲着子夫的背影喊了一嗓子。
『客官,伞可是咱店里最后一把,您别给留外面了。』
子夫只当没听见,抬脚便出了客栈。
甫出客栈,子夫忍不住打个激战。真冷,说是三九天估计也没人会反驳。这塞外的天气便是如此,热起来会活活将人蒸熟。冷了也能把人冻僵。豆大的雨打在身上,除了冷还有疼。风大,夹杂着雨滴从四面扑过来。虽说打着伞,不过是稍稍减慢淋湿的速度。时间久了还是会落个全身湿透的下场。但好歹也算聊胜于无。从客栈到对面的树下只不过短短几步,就这几步也走得子夫好生懊恼,忍不住便埋怨自个莫名生出的好心。走到树下站定,瞧着那个自始至终没有改变过姿势的男人,子夫心底又忍不住生出些同情来。
男人静静端坐于树下,全身湿透,长发贴在脸上,雨水沿着发梢流下来,大半隐入衣衫中。本有些苍白的脸色,这会更是如同死灰,就连唇色也是紫青一片。若不是因着周遭密室的雨,旁人肯定以为他是中毒。尽管如此,男人还是稳稳静坐,任凭风吹雨打全然不觉。子夫心下微叹,顺手便将伞与馒头递了过去。男人慢慢抬头,本是苍白的脸色竟慢慢有了些许红晕,似乎连唇都在隐隐颤抖起来。
『是怀安让你送这个的吗?』
『我家主子没有这么无聊。』子夫撇嘴。『是我不想瞧见有人冻死在客栈外污了视线才过来。』
闻言,男人的脸瞬间回复死灰一片,头也慢慢垂了下去。『你拿回去吧。我用不到。』
『彻,你有够无聊的。』子夫冷哼。『你以为来一场苦肉计我家主子就会见你了?劝你趁早死心。主子不愿意做的事,就算你拿命要挟他也不会做。东西我拿来了,你乐意用就用,不用就扔了。』
说完,子夫扔下伞,本想连馒头一并扔下,转念一想,还是蹲下身来将馒头放在男人脚边才折身回去。走到客栈前,子夫忍不住回头看,只瞧见男人怔怔望着脚边被雨水打湿的馒头出神。子夫咧咧嘴,转身便进了客栈。
『猫哭耗子。』一声嘲讽迎面而来。
柔弱中带着坚硬,还掺杂浓浓的鄙夷之情。子夫不用抬头也知道说话的是谁。不过,子夫今晚心情好,懒得与她计较,只想着快些回房去换下湿透的衣衫。子夫不与她计较,那人却愈发紧追不舍。
『明明一肚子恶水,偏偏装菩萨心肠,只叫人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