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素日里,心间装了事,酒不醉人,人自个倒先醉了去。这会,那荤物喝起来却如清水般寡淡。两人你来我往间,两坛清酒见底,人却不见半丝醉态。
“什么时辰了?”玉哲儿微眯了眼,懒懒靠在桌边。
“子时三刻。”一清瞥一眼外面,单手支额,脸上隐约带了些倦意。“都这么晚了呢。”
“居然还这么早啊。”玉哲儿却是微叹。“离天亮还有些时候呢。”
两人突兀便没了话说。
隐约有厮杀声传进殿来,模模糊糊的,像是在天际,又像是在耳畔。下意识侧耳听了半晌,玉哲儿古怪一笑。
“我会不会是第一个因为为情所困丢了江山的皇帝?”
“不会。”一清摇头,懒懒闭上眸子。“至少,是第二个。”
“哦?”玉哲儿一脸惊奇。“还有谁?”
“前朝李恒。”一清轻呼一口气。“当年,他为了一个女人,拱手让出江山。”
“居然有这种事?”玉哲儿扬眉,眼中多了些异色。“我都没有听说过呵。那个女人能有幸得此深情,也是幸运呢。”
一清但笑不语。
“李恒?”玉哲儿却是自言自语起来。“怎么总觉这名字耳熟呢?”
“前朝最后一个皇帝。”一清慢慢睁开眼,脸上古古怪怪。“当年,论起来,我该称他一声姐夫。”
玉哲儿睁大了眼。
“这个……”玉哲儿讪讪一笑。“比较惊人呵。”
“那个女人,你也认识。”一清轻叹一声,手下意识把玩起桌上瓷杯来。“是怀安的娘亲。”
玉哲儿猛地坐直了身。
“姨娘?跟那前朝皇帝?”
“他们是夫妻。”
玉哲儿笑得有些艰难。
“夜还长,若是有心思,便听我絮叨一番前尘俗事吧。”一清微叹,一并坐直了身。
“怀安的娘亲,文清涟,养父曾是前朝宰相,文邺。而前朝太后,是她的亲姨母。当年,文相暴毙后,文清涟隐姓埋名远走他乡。后来,为了查清父亲殒身的真相进了宫。那李恒,对文清涟用情至深,封她为后,日日恩宠。我的姐姐,亦是李恒的贵妃,私下里,却也爱慕你父皇。后来,曾经因着妒意,私下里欲取了文清涟的性命。最终不过落个自家身首异处的下场。”
“还真是一团乱麻。”玉哲儿苦笑。
一清浅笑着耸肩。
“那时,你父皇已经在密谋夺取这富饶河山。他本便是西国皇子,眼见国民生活贫苦,土地又是贫瘠,自然想着为国民谋幸福。现实的政治,总归是残酷。他所面对的,是以赌上身家乃至全国百姓生命为代价的赌局,不能输,也输不起,所以,为了赢,用尽了心机。”
“文清涟在做皇后前,已经与你父皇相识。你父皇便利用李恒对文清涟的爱意,以及护国将军荆晟的深情,以她的性命为筹,潼关一战,叫那二人做了叛国主将亡国之君。”
“说到底,还是父皇错在先。”玉哲儿耸肩。
“若要坐上那个位子,便注定做出些为君子所不齿的行径,无可厚非。”一清释怀一笑。“只是,你父皇终究没有料到,文清涟会在潼关大捷后跳崖。虽说没有殒身,却也自此相别五载。”
玉哲儿不觉便想起自个四岁时第一次瞧见那个温婉的姨娘的情形,脸上不由生出些怅然。
“若非是你父皇私自挪了文相尸骸,只怕文清涟此生不会再露面。那时才知道,她有了你父皇的骨血,怀安。两人刚刚踏足中原,怀安便被李远,前朝小王爷掳走,甚至穿了他的锁骨,以此来要挟文清涟以命换命,然后交出虎符。”
“虎符?”玉哲儿皱起眉来。
“李恒死时曾将虎符交给文清涟。李远知晓此事,便欲夺了虎符,夺回江山。”
“最后?”玉哲儿心间有些拥堵。
“最后?”一清有些古怪。“如你所见,我们安稳坐在此处,等日出。”
“三叔。”玉哲儿怔怔瞧着一清眼中涌动的暗潮,心下渐渐了然。
“明明是个弱女子,为了孩子与心爱之人,硬是将自己逼到了绝处。”一清苦笑,眼神却渐渐散了去。“你不会想到,在一个弱女子的脸上能瞧见那种决绝,那种即便拼尽自己最后一丝气力也要保亲人周全的决绝。她也成功了。全凭一己之力,救回怀安,也救了你父皇。”
“救我父皇?”玉哲儿愣住。
“其实,当她回来时,你父皇便知她的目的。甚至中间甘愿将自个性命交到她手上。她却没有动手。最后李远到了宫中,对你父皇下毒。她搭上了自个的命,换回你父皇余生的安稳。”
玉哲儿顿时便有了种醍醐灌顶的错觉。终于明白自己的父皇何以会冷落额娘十多载,甚至抛下江山,不知所踪。
原来不过是为了赎罪。
“我们,好像欠了他们母子太多呢。”玉哲儿吃吃一笑。“难怪,李轩会说要将亏欠的东西一点点讨回来。”
“你还恨怀安吗?”一清若有所思地望着玉哲儿。
“恨?”玉哲儿下意识重复。“不恨。从来都不恨。只是爱都来不及,哪里能分出心思来恨。”
“玉家人,生来便是情痴呢。”一清笑着摇头。
“您也大抵如此。”玉哲儿笑着驳回。
一清脸色一暗,慢慢低下头去。
门便在这时被突兀推开来。
两人下意识转了头去看,却是意外瞧见不速之客。一清讪讪挪开眼,玉哲儿冷冷盯过去。
“瞧你们说的畅快,我也不便打扰。一直候在门边,等你们说完了这才进来。”忘安笑。“不欢迎吗?我可是想跟二位喝杯水酒。”
“出去。”玉哲儿沉声。
“皇上。”一清低低唤一声,继而转回头来对上忘安浅笑的眸。“那个小哥当日曾说你喝不得。”
“不是喝不得,而是当日不能喝。”忘安笑着摇头。“喝了酒,我性子便有些暴躁,会坏事。”
“那你还来寻酒喝?”玉哲儿嘲讽不已。
“这种时候,也没什么介意的了。”忘安露出个无辜的笑,兀自动手挪动身下轮椅靠近桌边。
“那日没有挑断你的脚筋,做什么弄这些周章出来?”玉哲儿皱眉。“也不怕羞煞人。”
“我知道。”忘安耸肩。“不许你挑断我的脚筋,甚至不许你对我出手。都是他的意思,对不?”
玉哲儿的脸色渐渐有些难看。
“可是,脚上着实留了两道伤口啊。”忘安微微皱眉。“深可见骨的伤,不是一日两日就能好起来的。我若再肆意妄动,只怕到去寻他时还不见好,那时才是真个丢人呢。”
玉哲儿恨恨别过头去,再不肯多言。一清倒是没有多少怒气,也就顺便翻出个杯来替忘安满上。忘安笑着谢过,兀自端起酒杯便是一饮而尽。
“好酒。”
“可惜,你来晚了,只剩这最后一杯。”一清笑。
“无妨。有些意味便可,不必深饮。”忘安将酒杯放回桌边,坦然一笑。“听到外面的声音了吗?”
“听到了。”一清点头。“想来,不用多久便能杀进内城。”
“半柱香。”忘安一语点破。“哲儿。”
“谁允许你喊这名了?”玉哲儿皱眉。
“从前唤你,你开心得很呢。不过两日光景,怎么就会烦了?”忘安挑眉,狭促一笑。
玉哲儿脸色铁青一片。
“好了,不逗你了。”忘安失笑。“别扭的家伙。”
玉哲儿额上清晰地浮现出一根筋来。
“酒也喝了,话也说了。最后这半柱香的清净时间,可否留给我们二人独处?”一清浅笑着询问。
“日后会有大把时间叫你们独处的。”忘安答非所问,只将脸转向玉哲儿。“哲儿,你看着我。”
玉哲儿索性连身子一并转了过去。
“你这样,我会以为你在跟我怄气呢。”忘安笑出声来。“我有话对你说。”
“哼。”
清清楚楚一声鼻哼,引得一清都不由失笑。
“你啊。什么时候能把这别扭的性子改了呢?”忘安苦笑着摇摇头。“再不回头,我就亲你哦。”
“下流!”玉哲儿猛地转回身来,满脸忿恨。
“更下流的事都做过,何况这些呢?”忘安眨眼。
一清忙不迭转身过去才将几欲泄出口的喷笑蹩回去。这个家伙,喝了酒,哪怕只有一杯,倒真个像是换了个人。
“有话快讲!”玉哲儿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对不起。”忘安收敛了笑意,脸色端正了许多。“还有,谢谢你。”
“说完了?”玉哲儿眯眼。
“你们走吧。”忘安静静道。
玉哲儿一愣。一清却是若有所思地盯紧了忘安。
“本来便不想取你们性命。令隐军攻进皇城,也不过是为了逼怀安接下江山。你们不必为此平白搭上性命。”
“你在可怜我?”玉哲儿怒意渐起。
“不是。”忘安缓慢摇头。“为了减轻些心下罪孽。”
“不用你……”玉哲儿的话戛然而止。
身后,洞开的门边,不知何时站了个小小的人影。风乍起,卷着浓郁的香扑进房中。人儿披散的发便张扬着凌乱在风中。
浓郁的奶香。
银白的发丝。
妖艳的的莲。
浅笑间,逼人的气势隐隐散开来。
“你们,可曾征求过我?”
第二十四节
“咣当”一声,玉哲儿手间瓷杯清脆落地。一清若有所思瞧着突兀闯进来的人儿,忘安脸上渐渐燃起红晕。
“你……”玉哲儿满脸古怪之色。“为什么要回来。”
无颜面无表情走进来,只将玉哲儿的话当作耳边风,一双眸子眨也不眨地盯紧了忘安。
“玩够了吗?”
略带慵散戏谑的嗓音,叫人听不清话里的虚虚实实。
“嗯。”忘安笑,用力点头。“很快就好了。”
“那就起来。”无颜环视房内一遭,视线最后落回忘安身下轮椅。“坐在那上面,我瞧了碍眼。也别指望我抱你。”
“好。”忘安笑得愈发灿烂,当真便站起身来,顺势将轮椅推到一边。“瞧,我站起来了哦。”
“起来了就跟我走,还杵在那做什么?”无颜冷冷道。
说罢,无颜登时便转了身,不带一丝留恋。见状,忘安也就跟着走过去。虽说步伐还有些踉跄,却也不妨碍他跟上无颜的脚步。玉哲儿的脸上苍白一片。
“怀安。”
无颜顿住脚,只是不曾转回身来。
“不是毒蛊。一个时辰后蛊会自动死去,那时你们便能恢复自如。轩儿给你们制造了这些麻烦,很抱歉。”
忘安有些委屈的嘟起嘴来。
“别走。”玉哲儿低声。
心下升起的,是永生不见的错觉。感觉是如此强烈,以至于玉哲儿只觉自个堕入无望深渊。急着恳求眼前人停步,短短两个字说出来时,便如同耗尽全身气力。
无颜置若罔闻,再度抬起脚来。
“文怀安!”玉哲儿嘶哑了嗓。“你若踏出这门去,我不会放过你!”
“乱吠什么。”忘安转头瞥一眼,满脸不悦。“有胆量你就试试看!我第一个不会放过你。”
“轩儿。”无颜侧过头来,淡淡唤了一声。
“我只是不喜欢他对你凶……”忘安申辩一声,转回身来时剩余的半截话却怎的也说不出口,只能愣愣瞧着眼前的人儿,满脸惶恐。
“怀安?”
忘安听到自个的嗓音如同秋日枯叶,被风吹过后化作砾粉。
一柄长剑悄无声息地刺入无颜胸膛,剑尖贯穿身子突兀留在背后,一滴血红摇摇欲坠。
“怀安!”玉哲儿失声大喊。
无颜愣愣转回身,低头看一眼只留方寸在外的利刃,半晌才缓慢抬头,满脸苦笑地瞧着身前站定的人儿。
“四姐。”
僵住的绿衣,脸上的诧色远远甚于无颜。空张着嘴,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握剑的手,绿衣缓慢又僵硬地抬头,一腔热泪登时夺眶而出。
“不是的,不是的!”绿衣慌乱着摇头。“我没有想杀你!我没有!是剑自个……”
“都已经出手了还说没有?”忘安红了眼,踏前一步就欲出手。“我杀了你!”
无颜一把扯住忘安的手臂。因着忘安前冲的力道,无颜被带着踏前一步,直至利刃彻底没入胸膛。清晰的锐痛,叫无颜不由皱紧了眉。
“你放开我!”忘安心急,转回头来便对无颜一番嘶吼。“我要杀了她!”
“不是她的错。”无颜笑,望向绿衣时,眼神晶亮。“四姐,我知道不是你的本意。”
“主子。”绿衣讪讪,颓然松手,人随即瘫软在地。
身后,一抹白影静静伫立。待瞧清那人的脸,忘安睁大了双眼。
玉哲儿睁大了双眼。
一清缓慢闭上了双眼。
“就这么急着杀了我?”无颜哂笑,反手握紧胸前剑柄。“连多等片刻的心思都没有?”
明白了无颜的意图,忘安惨白了脸色。
“不要!”
话音方落,剑已然被无颜拔了出来。恍惚间,忘安似乎听到皮肉被利刃再度剖开的声响,清晰的,没有一丝犹豫。
“怀安!”忘安尖叫一声,忙不迭扑到无颜身前以手按住无颜胸前血洞。“你疯了!会死的!”
无颜冷笑一声,生硬推开忘安颤抖的身躯,只将清明的眸子对上那站在暗处的人儿。
“爹。”
月楼的脸渐渐自阴影处显现出来。
“即便方才没有洞穿你的心脉,剑上的毒也会叫你毙命。”月楼淡淡道。“叹红尘。你娘制成的毒,无解。”
“你如愿了。”无颜古怪一笑。
“你死了,对大家是解脱。”月楼静言。“对你也是解脱。”
“是吗?”无颜挑眉,脸色愈发苍白起来,颊上红莲却是愈发红艳。“但愿别叫我失望才好。”
月楼默默望着无颜,半晌,方才迟疑着挪动步子到无颜身前,缓慢着抬手覆上无颜的脸颊。
“你跟你娘,很像。”月楼怔怔。
“可惜,我已经忘记她什么模样了。”无颜笑,抬手拍开月楼的指。“轩儿,走吧。”
缓慢着抬脚,一步一步朝外,身下是一行蜿蜒的血渍,即便是在夜色下,也分外清晰。忘安咬紧了唇,慢慢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