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殇 第三、四章——苏绒烟

作者:苏绒烟  录入:11-12

“玉随风对他肆意侮辱,我要他拿命来偿。”

“玉绝尘对他弃之不顾,我要他拿命来偿。”

“拂袖对他穷追不舍,我要她拿命来偿。”

“你,玉哲儿,始作俑者,我却独独不会教你舍了命。那太便宜了你。我要你尝尽痛失血亲的苦楚,背上亡国的罪名,遗臭万年。”

“倒是周密的计划呵。”玉哲儿慢慢笑出声来。“你以为,自己做了这些便能留住他的人他的心?你以为,他会自此对你感激不尽倾心于你永不离弃?”

“可怜的家伙。”忘安狭促一笑。“说这话的你,心里有没有在哭泣?愚笨到分辨不清怀中人的你,会不会死时都要痛恨自个的有眼无珠?”

“李轩。”玉哲儿古怪一笑。“你的刚愎自用将所有人推上了绝路。”

“会吗?”忘安挑眉。“我只是顺应自个的心意而已。”

“我们都输了呵。”玉哲儿到底释然。“没有人能留住他。”

“皇上。”忘安不以为意。“这最后两日的安稳,您好生珍惜吧。”

“彼此。”玉哲儿微微笑言,转了身离去。

殿内陡然静下来。

“傻子。”忘安嗤笑。

只是不知,这一声嗤笑,笑的是玉哲儿,还是自个。

第二十二节

幽深的山谷,回响不绝的,是连绵的厮杀声。

因为绝望催生出的拼杀,使得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儿也有了对抗军队的力量。弥漫在风中的,是挥之不去的血腥。黄沙滚滚间,隐约可辨的是衣衫褴褛与厚重盔甲的厮磨。嘶吼声,痛呼声,利刃刺穿身骨声,以及呜咽的风声,混合在一起,似乎连天地都为之颤动。

高高的山岗上,三道身影静静伫立。

“这片浸透鲜血的土地,只怕会像那潼关一般,经年脱不去怨气。”橙戎淡淡开了口。

“你什么时候也信鬼神一说了?”红绡扬眉,满脸不屑。“遇佛杀佛,遇神杀神。遇到恶鬼,哼,叫他魂飞魄散。”

“可是,眼见这些无辜之人死在我们手上……”橙戎苦笑着低下头来。“下半生,到底没了安心呵。”

“安心?”接话的,是紫萱。“当我瞧见轩主子被那浑人肆意侵犯时,我早就没了安心的念头。我只恨不得叫全天下的人赔命来安抚主子!”

“小七。”橙戎怔怔看向紫萱。“你……”

“大姐,这六千禁军是轩主子冒着性命之忧调遣过来。”紫萱置若罔闻,只将冷冽的眸对上红绡讥笑的脸。“所以,我们纵使拼了性命,也要将这伙军士永远留在这谷中。”

言毕,紫萱纵身跃下谷底,瘦弱的身影转瞬消失在人海之间。

“大姐。”橙戎静静看向红绡。

“走吧。”红绡浅笑。“老七已经豁了性命出去,我们这做长姐的,又有何颜面站在此间?”

语音方落,红绡随之跃下去。空荡荡的山头,只有橙戎单薄的身影独立。

“小妹。”橙戎抬头仰望灰蒙蒙的天际,唇边扯出一丝浅笑。“阿姐很快就去找你。”

橙色的身影转眼间与茫茫黄沙融为一片。

震天的厮杀声持续了半日,或者,整日。本是灰蒙的天,也像是被血浸染一般慢慢红透。震耳嘶吼渐渐便小了下来,直至归于平静。

紫萱抽出插在军士胸间的手,壮实的汉子便如山一般倒了下去,激起一片血红的沙。不甚在意地甩去手间血渍,紫萱浅笑,反手间以缓慢的姿势抽出没入了自个胸膛的利刃。身子像是被活活剖开,骨肉分离间,灵魂反而渐渐安静下来。一如周遭死一般的静。

狭长的山谷,放眼望去只有了无生气的躯体,早已看不到黄沙满布的土地。呼啸而过的风,带着绝望的血腥冲出谷去,却总也不能将这谷中的血腥冲淡片刻。

意识慢慢便有些模糊起来,眼前也是朦胧一片。该死的都已经死掉,不该死的也跟着死掉。世间,似乎只剩下紫萱一人。

“大姐?二姐?”

残破的嗓音渐渐在谷中盘旋开来。紫萱笑。

“已经走了吗?慢些呵,等等我。”

身子倒下时,眼中只瞧见血红的天。还有那渐渐清晰起来的眉眼,含笑的眉眼,眼角却挂满了冰霜与血腥。像极微笑的罗刹。

“主子,奴婢只能走到这儿了。”

紫萱微笑着阖上了双眸。

经年雾气不减的隐山,雾气莫名便散了去。刺眼的光透过云层射下来,将整个山体清晰的呈现在众人眼前。风起时,山似乎都发出了悲鸣。

神圣的山,因着咫尺处的血腥沾染,神圣终究不再。

缓缓抬手,再松开,利刃径直插入泥土,不带一丝犹豫与阻碍。月楼怔怔看着眼前的利刃,脸上苍茫一片。

“到时间了吗?”

无人应答,也不会有人应答。

“潼关一战,血染泥地三尺有余。十多年后再踏足潼关,耳中仍旧能清晰听闻当日惨烈。那是冤魂们历久不散的戾气呵。这一次,是否比当年还要惨烈?”

“涟儿,我要怎么做才能消了这怨气?杀了他吗?”

“你告诉我呵。”

“你告诉我。”

失了气力的双膝终究还是软了下去。跪倒在地上,月楼只将眸子对准眼前利刃。泛着冷光的利刃,隐隐映照出人儿细长的眸,暗涌攒动。

“楼儿。”

一记清嗓传来。月楼堪堪转头,只瞧见身后五步处站立的男人,一脸幽幽。

“你要杀了他吗?”人儿静静问道。

月楼慢慢站起身来,一语不发看着来人。男人缓慢近前站定,不曾开口间,一记耳光径自甩来。月楼不觉侧脸过去,苍白的脸颊上登时红肿一片。

“始作俑者,是你。如果当年你肯坦然面对他,会有今日的局面吗?也不会叫众多人搭上性命,更不会叫他平白折磨了自己十六年!”

“我不能。”月楼苦笑出声。

“天杀星又如何?若不是因着你的一意孤行,这颗孤星也不会真个踏上不归途!”莫归沉声,又是一记耳光甩出。

“因着你的私念,硬是将本该往生的魂魄囚禁在这山中。你难道听不见她的哭泣?最该死的人,是你!”

“舅舅。”月楼缓慢转正头,微微笑起来。“您说,我该怎么办呢?以死谢罪?”

“让他们母子见面。”莫归一字一句道。

“见了又能如何。”月楼古怪一笑。“让他发狂,然后杀死更多的人?”

“你怎么就如此肯定他会继续错下去!”莫归怒意渐起。

“呵,只因为他是怀安啊。文怀安。我的骨血呵。”月楼跳开视线,静静看向远处。

“第一次见到他时,一个不足五岁的孩子,以安静的姿态淡然口吻冷冽的目光对我说,你是我爹,也是那个令我娘丢了一指又在她心上凿了洞的男人。还有你身边的人,都曾令我娘痛不欲生。我娘死的那天,便是你们所有人偿命的日子。”

“当哲儿还以纸鸢红果为乐时,怀安已经知道要如何取了众人性命呵。风儿,拂袖,厉雷厉霆,含竹,甚至李远。所有曾经有愧于涟儿的人,怀安都要杀。”

“舅舅,如此,换作您,还会选择在十六年前告诉他,文清涟已死,然后硬生将一个孩子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吗?”

本是抬起的手复又垂落下来。莫归面色古怪地看着月楼,喉间嘶嘶作响。

“您可知,我最悔的,便是当年没有狠下心来将他一并送到那个世界。”月楼慢慢笑出声来。“若是知道杀了怀安便能救回所有人,十六年前,我不会心软。”

“你。”莫归颓然一笑。“好自为之。”

安静地目送莫归离去,月楼慢慢转了身对上那清冷的剑。以坚定的姿势抽剑出来……月楼抬头,目光迷离地看向远处山岚。

“涟儿,你不要怪我。”

宸宫内。

没了主子的寝宫,说到底,也不过是座空荡荡的宫殿。而死掉的人,生前纵使富贵荣华,死后不过枯骨一把,所占之地也仅是方寸桎梏。一朝太妃,也不过如此。

冷清清的宫殿,摆设依旧,甚至连白幔都不曾得见,只有一张棺椁安静摆在正中,昭示着众人,这宫殿的主子,已经死了。

玉哲儿静静跪在堂前,面无表情,眼神也一并涣散。唯独挺直的腰背,总也不见丝毫萎靡。

“额娘。”玉哲儿呢喃一声,脸颊下意识贴上冰冷的棺椁。“冷不冷?”

“从儿时起,您便将孩儿漠视。即便是看着孩儿,眼中总是会不小心透出恨意来。”

“可是,孩儿不怨您。您是娘亲呵,这世上与孩儿最亲的人。”

“很快,孩儿就会去那边陪您了。额娘,那时,您再将满心的恨意发泄到孩儿身上罢。”

“别恨怀安。”

状若呢喃的自语,慢慢消散在空气中。

殿门悄悄被打开来。

“皇上。”尚敛静静走过来,沉声开口。“您跪了整日,起来吧。”

玉哲儿置若罔闻。

“皇上。”尚敛觉得胸间有些拥堵。“身子要紧。”

“尚敛。”玉哲儿淡淡开口。“你护送康王爷出宫。”

“奴才哪里都不去。”尚敛笑。“您是皇上,说的话就是圣旨。不过奴才这次可是要忤逆您一次。来时康王爷嘱咐奴才一定向皇上您禀报,慈安寺饥民众多,康王爷把自个禅房腾出来安置众人,自个没了去处,只能借住在宫中呢。”

“你。”玉哲儿瞥一眼尚敛,到底还是浅笑出来。“死到临头还是这般滑舌,哪里有半点统领的风度?”

“奴才是个太监,哪里是什么劳什子统领。皇上,您莫取笑奴才。”尚敛眨眼。

“去遣散宫中众人吧。”玉哲儿失笑,慢慢站起身来。跪立太久的双膝,一片酸麻。“然后备一桌酒菜,请康王爷过来,咱们好生畅饮一番。”

“奴才领旨。”尚敛嘻嘻笑道。

天牢。

昏暗的灯烛下,空气中隐隐窜浮的是腐败的腥臭。一道瘦小身影急急穿过狭长的走道,最后停在最深处的牢门前。借着昏暗的光,隐约可辨的,是牢中地上安静平躺的躯体。

子夫的尸首。

人儿缓慢移步进去,蹲身下来时,银白的发丝倾泄。是无颜。

“还好,没有将你毁尸灭迹。”无颜自嘲一笑。“否则,我这般急急赶回来,岂不是白费气力?这里很冷,对不对?我这就带你出去。”

俯身将子夫抱在怀间,直起身子站起时,背上突兀窜出的锐痛叫无颜不由闷哼一声,膝盖重重磕到地上,差点磕碎了骨。日前被利刃穿透的身子,虽然简单包扎过,这一番用力,却又将伤处挣裂,溢出不少血红。

“两日不见,子夫,你居然敢重了这么多?不乖哦。”无颜笑。“我抱不动你了,怎么办?”

僵直的身子,隐约泛着腐败的气息。铁青的脸上,依稀可辨大块尸斑。一具快要腐烂令人作呕的尸首。无颜却不肯撇开,只如珍宝般紧抱在怀,额头一并抵上人儿冰冷的前额。

“罢了,你不愿叫我抱出去,那我就在这陪你暖和一会。”

顺势坐到地上,紧拥人儿在怀,无颜满意地闭上眸子靠在墙边。

“子夫,我马上就能见到娘了,你高不高兴?”

“我们找了十多年,终于还是找到了呢。我开心到死呵。你也在替我开心对不对?”

“这辈子,我欠的人太多,也慢慢还了回去。独独你,居然等不到我偿还就先撇下我一人走掉。我不会原谅你哦。欠你的,等来生吧。来生,我一定再寻到你,然后好好的补偿你。”

“子夫,我发誓。来生,我会把整个世界都交到你手里。”

低低的嗓音,自问自答,却也说得有声有色。良久之后,无颜松开环抱子夫的双手慢慢起身。失了依靠的尸首,悄无声息落回地面,动也不动。自怀间掏出火折子来,无颜最后看一眼子夫,浅浅一笑。

“子夫,走好。”

火,很快蔓延开来。浓重的烟雾猛然窜出,渐渐将天牢充斥。掩着鼻冲出天牢,无颜的身子很快消失在远处。

外城,隐隐传来一阵厮杀声。

第二十三节

漫漫长夜,似乎没了尽头。

高高的城墙上,厉雷脸色苍白地看着城外渐渐逼近的黑影,面色凝重。转回身来,身后是静静矗立的一众军士,面上端的是视死如归。

“叛军,有三万之众。我们,只有三千兵士。”厉雷低声道。“你们,可是有了必死的决心?”

众人无言以对,却又莫名统一地握拳抵在胸间,以表明志。

“誓死扞守!”

整齐的嗓音,低沉却又带了些穿透苍穹的力量,久久回荡于城墙之上。

厉雷微微笑起来。

东宫。

“我先干为敬。”玉哲儿微微笑,仰头喝光杯中物。

一清颔首,浅啜辙止。尚敛撇嘴。

“王爷,这就是您的不是了。头三杯,怎的不得喝光?”

“出家人不沾酒物。”一清笑。

“酒肉穿肠过,佛自在心间。”尚敛作势一拜。“为了留住佛爷,王爷您还是干了吧。”

“你啊。”一清失笑,到底还是将杯中物饮尽。

“痛快。”尚敛拍手。“那,奴才斗胆,提这二杯酒。”

言毕,尚敛当先端起酒杯来,却不放到唇边,而是高高扬起了倾倒而下,硬是没有洒落一滴。玉哲儿无奈一笑。

“耍宝。”

“谢皇上夸赞。”尚敛倒是乐得应承。

“那,这第三杯,便由我提罢。”一清笑笑,举起酒杯来。

“且慢。”尚敛抬手按住一清的腕子。“王爷,三杯酒可是有个说法的。您总该说些什么才对。哪能凑合着就过去了呢?”

“你又有什么鬼主意了?”玉哲儿挑眉。

一清含笑瞧着尚敛。

“总该是说些祝词才好。”尚敛煞有介事道。

“说什么词?”一清挑眉。

“就祝咱们能瞧见明早日出。”尚敛咧嘴笑道。“这可不难吧?”

“那你这杯酒该送去敬与厉雷才是。”一清失笑摇头。

“呀,还是王爷明智!”尚敛恍然大悟,居然也就站起身来,顺势夺过一清手间瓷杯。“奴才这便去给厉总管送酒。两位请便吧。”

话音未落,尚敛的身子已经闪出了大殿。

“难得,倒是个忠良。”一清瞧着尚敛离去的方向轻叹。“大哥收了个好手下呢。”

“猴急的家伙。”玉哲儿嗤一声,眼角却是含笑。“就这么赶着去送死?酒都不肯喝完。”

“许是担心去晚了,厉雷便没了机会喝酒罢。”一清浅笑,随手再翻开个瓷杯来满上琼浆。“罢了,我们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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