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舒坦。”
哗啦一声,第三颗脑袋自水下冒出来,却是红绡。猛地一甩湿淋淋的长发,带起一片水花。
“大姐,你过份了啊。”出声抱怨的,是抬手擦拭脸上水花的橙戎。
“脸上甩了点水渍而已,做什么这么多抱怨?”红绡不屑,鼻间哼一声后顺势靠在桶边。“喂,老四。”
“什么事。”脸上蒙了块汗巾的绿衣淡淡开了口,巾子却不取下,人也懒得起身,嗓音一并跟着慵懒起来。
“整晚一语不发,又闹什么别扭。”红绡咧嘴。
“本来就是这脾气,大姐,你还能强求她做话痨?”橙戎笑。
红绡在水下一脚踢到橙戎身上。
“痛。”橙戎皱紧了眉。
本是渐渐平静下来的水面却也因着一番动作又晃动起来。绿衣突兀揭下脸上汗巾,人也顺势站起身来。光洁的肌肤,带了些出浴后的红晕。但在那胸前,却有一块拳头大小的伤疤,像是被人生硬剜去一块皮肉,格外狰狞。意识到两人都将视线挪到自个胸前,绿衣不着痕迹地用汗巾遮住了那伤疤。
“有什么好瞧的?你们两个身上不也有这印记。”绿衣淡淡道一声,转个身便出了浴桶。
顺手扯过一旁架子上的衣衫裹住身子,绿衣稍稍侧头,冲桶中的两人露个浅淡的笑。
“我先回房。”
“玉随风是你放的?”红绡挑眉。
“是。”绿衣抬到半空的脚稍稍停滞,继而又放回地面。“是幺主子的意思。”
“多事。”红绡撇嘴。
“嗯。”绿衣应声,人随即出了房间。
“怎么愈发像根木头了。”红绡抱怨,人复又缩回水中,只露个脑袋悬在水面上。
“自打她醒过来,就这么着了。”橙戎摇头苦笑。“疼了那人三载,临了却是说杀就杀,她心里到底不会太好过。”
“我们就好过了?”红绡翻个白眼。“老三就可以枉死了?”
“大姐。”橙戎黯淡了脸色。“都过去了,就别想了。”
“那想什么?”红绡冷哼。
“想想,过了今夜,咱们要如何迎战。”橙戎浅笑。“说不定,这会是咱们最后一次一同沐浴。”
闻言,红绡却是猛地站起身来,连带着又激起大片水花。
“当我醒来时,我便发誓,此生不会再叫第二个人穿了我的胸膛!”红绡沉下脸来,手却下意识覆上自个胸前的伤处。“我也不会再让自己死第二次!”
言毕,红绡恨恨转身出了浴桶,再不看橙戎一眼,只拉过衣架上的薄衫折身便出了房间。本是热气满布的室内因着两人的进出而渐渐冷了下来,甚至连桶中的水都凉了许多。橙戎不觉打个噤战,手却也慢慢覆上自个胸前的伤处。
“又有谁希望自个的心被随意贯穿呢?”
天慢慢亮了起来。
“大小姐的意思是,今日便开始?”
府衙内堂,身子渐发福的县令恭恭敬敬垂首站在桌边小心询问。
“待会你就到市集上,给我往死里鼓动那些饥民。”红绡浅啜一口香茗慢条斯理道。“不只在这县里生事,最好给我连带着鼓动众人闹到邻县,声势越大越好。”
“七小姐还没有送信回来,现在就开始,合适吗?”县令微微皱眉。
“算算日子,她现在应该在宫中准备妥当了。”红绡不以为然。“你只管做好自个份内之事,其他的不用多想。但,丑话说在前面,若是你有何闪失,决不轻饶。”
“属下明白。”县令低头叩拜。
“行了,抓紧去。”红绡将瓷杯放回桌上。“一个时辰后,我要看到满城暴动。”
“是。”县令应一声,转了身便急急走出内堂。
绿衣与橙戎便在这时走了进来。
“大姐,这就开始?”橙戎率先开了口。
“你也跟过去,以防不测。”红绡懒懒道。“现在就去。”
“可是……”橙戎皱眉,还欲申辩。
“哪里这么多话?”红绡不悦。“动作麻利些。”
“哦。”橙戎抿唇,到底还是从了红绡的吩咐,折转了身出去。
绿衣只是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怎么?”红绡挑眉。“有话便说。”
“我回京。”绿衣淡淡开口。
“不行。”红绡一口回绝。
“我来,是为了告诉你我的决定,不是为了听你的劝阻。”绿衣却是无惧,只顾自言。“我要回去。”
“哼,就这么放不下那个家伙?”红绡讥笑。“明明都在你心上凿了个洞,居然还念念不忘。你也太贱了点。”
“随便你怎么说吧。”绿衣浅笑。“我心意已决。大姐,你保重。”
“今日你若胆敢踏出这房门,我便与你断了姐妹情谊。”红绡沉声。
绿衣无语,只拿眼静静看了红绡半晌,临了,轻笑着摇摇头,却是转了身便走。红绡气急,抬手便将手边瓷杯扔将出去。
“小四!”
“你拦不住我的。”
绿衣头也不回地出了内堂。身后,红绡恨恨攥紧了拳。
集市。
面黄肌瘦的饥民,三三两两凑在一起,或站或蹲或坐或躺,无一不是面容呆滞,只有间或转动的眼球与微微起伏的胸膛提醒着众人,这是一群尚有吐纳的人,活着的人。
有些发福的县令站在中央的土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台下围观的饥民,满脸忧色。
“各位乡亲子民。”县令清嗓,沉沉开口。“我知道,你们受苦了。”
台下隐约有了些躁动。
“皇上在金銮殿上开口,要拨粮草与银两下来。可是,那不过是空话一堆。”县令眯眼。“大家卯足了气力等那遥遥无期的粮草,等啊盼,不过是盼了个大笑话!”
躁动声渐渐大了些。
“你们的兄弟姐妹,父老乡亲,有多少是因为这场天灾丢了性命?素日里围在自个身前说笑的亲友,又有多少活活饿死?”县令微微一笑。“他们,本来都可以活的!若不是因为皇帝只说空话,现在,死去的人本可以站在这!”
“我们该怎么办!”
“又有谁能救我们!”
“我们要粮食!”
因为饥饿而本性渐显的众人,怒气慢慢便被县令的话勾了出来。此起彼伏的叫嚷声中,是一张张因着饥饿而泛了青白,因着愤怒而变得扭曲的脸。县令挑眉,顺势脱下身上的官服狠狠摔到地上。
“今日,就让我,带大家一起去找粮食!让我,带着大家一起活!”
“好!”
“我们跟您!”
“去找狗皇帝算账!”
一抹橙黄的身影便在这时走上台来。
“众位,且听我小女子一言。”
说话的,却是橙戎。本是喧闹的人群,因着橙戎的出现而突兀静了下来。大家默默闭上嘴,但听这弱小女子说出几何。
“即便是为了活下去,为了粮食,大家这般凑在一起揭竿而起,到头来,也是背了个谋反的罪名。是要杀头的。”橙戎静静道。
“二小姐。”县令皱眉,悄悄低语。“您这样说,会减了他们的气势。”
橙戎置若罔闻。
简单几句话,却也成功叫台下的人清醒过来,方才的义愤填膺早已不见踪影,众人无不是紧缩了肩头,为着自个之前的失言惴惴不安。
“如果没有粮食,大家只能被饿死。”橙戎环视四周,脸上端的是云淡风轻。“而为了夺取粮食叫亲人活命,自己也许会被官兵杀死。这样,比较起来,到底都是一死。大家是愿意活活饿死还是为了亲友光荣战死?”
一石激起千层浪。
“我们要战斗!”
“为了亲人,杀出去!”
“不要活活饿死!”
先前消弭的志气被一层高过一层的怒喊重新激起。橙戎微微一笑,满意地看着台下一扫枯靡摩拳擦掌的众人。县令悄悄拍起掌来。
“二小姐,当真高招。”
“过奖。”橙戎颔首。“剩下的,便交给您了。”
“属下明白。”县令了然一笑。
而在吵嚷的人群中,一道白色身影自始至终静静矗立。眼见众人纷纷高声言志,那人稍皱眉,转了身不动声色地离去。橙戎的视线却也越过众人射来,紧紧胶着在那人身上,直至人儿远去。
“居然会出现在这种地方。”橙戎冷笑。
“不知二小姐说的是何人?”县令不明。
“没事。”橙戎摇头,转了身便下台去。
动乱前最后的宁静时刻。
回去的路,月楼走的极是缓慢。明明来时不过走了几个时辰,这番回去,感觉却是要走整日。下意识抬头来看天,灰蒙蒙的一片,却总也没有再下雨的迹象。月楼苦笑起来。
“明明已经开始下雨,为什么不多下点?这快要燃起的烈火,区区几点雨,怎么能压得住?”
“那就聪明着别再压。”
清凉的女嗓传来。月楼眯眼,静静打量这个突兀出现的不速之客。
“不在隐山上安稳呆着,跑到这种穷乡僻壤来,有什么意思?”橙戎笑。
月楼不语,起脚便走。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你不能走。”橙戎沉声,顺势抽出腰间佩剑。“等我说完你再走也不迟。”
“话,还是不必说了。”月楼轻笑,脚下却不停步。“我现在不想听。”
“我说了,听完我的话再走。”橙戎抿紧了唇。
“知道吗?”月楼浅笑。“若是你家主子知晓你拔剑指向我,不知他会如何处置你呢。”
“我不知主子会如何处置,但我知道,因为你的硬心肠,害轩主子受尽折磨,三妹死于非命!”橙戎渐渐便有些咬牙切齿。“都是因为你!”
“然后呢?”月楼挑眉。“你这是要杀我?”
“呵,我不会蠢到自己动手。”橙戎笑出声来,顺手将佩剑扔到月楼脚下。“好好收藏吧。不几日,你就能用到。我等着瞧呢,看是你,还是你的骨血死于这剑下。”
“若是我不受呢?”月楼皱眉。
“你会受的。”橙戎胸有成竹。“今日的情形,你也瞧见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既是如此,那我便收了。”月楼浅笑,俯身捡起那佩剑。“有劳了。”
“不谢。”橙戎耸肩,闪身到一旁,不忘做个请的手势。“您走好。”
月楼笑笑,抓牢那佩剑抽身离去。
天渐渐暗下来。
门突然被踢开。
忘安懒懒转头过去,略带惊讶地看着门边浑身湿透的男人。
“是你。”
“他在哪。”幺哥沉声。
“我不知道。”忘安笑,不忘顺手提起腕子叫男人瞧清锁链。“如你所见,我已经是戴罪之身。你以为,他会在带走人时一并告诉我要将人带到何处?”
幺哥折转了身便欲出门去。
“等一下。”忘安支撑起身子半跪在床边。“已经迟了呢。你也不差这点时间,待会再走也无妨。”
“我没心情留在这听你废话。”幺哥冷哼一声,一脚已然踏出门去。
“这里,是他生活了两年的地方呢。这床,也是他睡过两年的。”忘安幽幽一叹。“而你站的地方,他曾经站了无数次,以便能眺望的更远。”
幺哥猛地折转身回来便冲到床边,突兀伸手擒住忘安的身子压到墙上,引得忘安身上锁链哗啦作响。忘安微微皱眉。
“你做什么?”
“知道吗?”幺哥欺近了身,眯眼冷冷打量忘安。“来时,我恨不得将你碎尸。”
“哦?”忘安挑眉。“那为什么不?”
“我改主意了。”幺哥古怪一笑。“有比杀了你更好的法子折磨你,教你生不如死。”
“是吗?”忘安也笑。“不是已经折磨了我三年?趁我昏睡时封了我的穴,叫我变做废人一个,然后将我扔出庄子,随那下人在外四处流浪,自生自灭。”
“当初,也是你自愿与他调换身份,怨不得别人。我不过是助你一臂之力,叫你扮得更像而已。”幺哥哼声。“现在,我却是有更好的办法折磨你。”
“什么法子?”忘安挑眉。“说来听听。”
“想知道你娘在哪里吗?”幺哥咧唇,慢慢松开钳制忘安的双手。“二娘,没有死呢。”
失了钳制,忘安的身子却如沙袋般缓慢滑落在床榻上。抬头,脸上端的是处变不惊,甚至还隐约有了些讥笑。
“哥。”
“别喊这个。”幺哥皱眉。“我听不惯。”
“可是,我们这辈子脱不开血缘的羁绊呢。”忘安咧嘴一笑。“她是死是活,跟我没有多少关系。我只在乎他一个。”
“呵,好一番豪情壮志。”幺哥讥笑,手却毫不留情捶上忘安的双膝。
难得,忘安动也不动,甚至连眉都不曾皱一下,只当那双膝是旁人的。
“就凭你这残败的身子?事情败露被那皇帝断了脚筋?呵,换作我,只怕剜了你的眼割了你的舌也不会解恨。”
忘安不以为意。
“废人一个又如何?我能给他的,哥,你给不了呢。”
“给他?你能给他什么!”幺哥却像突然被刺痛一般,再度出手扣紧了忘安的喉。“看看你给了他什么!若不是为了带你去见你娘,你以为他会耽搁到现在还不走?若不是因为你,他……”
话音未落,幺哥却是苍白了脸色,颓然松手间人也踉跄着后退两步,满脸忧怆。
“他也不会被生生剥了皮。”
“所以,你方才进来恨不得杀了我,是因为嫉妒吗?”忘安满满笑出来。“嫉妒我最后还是住进他的心里?”
说话间,忘安以手撑住身子靠回床边,不甚在意地将腕上锁链捞进手中把玩,眼中却是流光溢彩。
“哥,你对他的情意远远比不过我呢。我可以为了他背上千古罪名,甚至扔了这性命,你可以吗?”
“你这个疯子。”幺哥低喝。“笑罗刹,你倒是十足像极这名号。当年,你将长剑刺入父王胸膛时,是不是也笑魇如花?”
“最后替他老人家了结的可是哥哥你呢。”忘安笑笑摇头。
“你会受天谴的。”幺哥冷笑一声,再不理会忘安,转了身便朝外走。
“不知道是我先受天谴,还是哥哥你遭报应呵。”忘安轻轻笑出声来。
幺哥顿住脚,静静看着门外不知何时站定的人儿。
“幺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