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仲心神尚未完全平复,却知他向来不发虚言,只苦笑着问:"为什么?"
跋锋寒轻轻叹了一声:"当日我们暂时相伴同往洛阳,彼此之间其实都在互动心思,互相防备。那时我已知你有争霸天下之心。可是你却因为子陵的伤势而甘心放弃时机,耽误去洛阳的时间。我原以为天下间只有子陵能够让你如此。可是你却那样自然地说如果受伤的我,你也一样会因为我而停留。其实我当时并不真正相信你的话,但莫名的,平生除剑以外,别无所求的我,忽然间真的希望能在受伤时,在困境时,真有一个朋友,甘愿为了照顾我而放弃一切。后来,我们三人炼化和氏璧。子陵已完全被其中的异力所控制,我当时已感觉出不对劲。那一刻,我面临生平最难的选择,若是出力猛吸,则我自己的性命将和子陵一样随时可能会死,若不吸,我自然安全无恙,可子陵却必会惨死。最后我虽咬牙猛吸,但其实也不是全为着子陵,为了自己在武道上赌一赌的心态更重。而我身后的你,却是连想都没有想过,立刻运力猛吸,全然不把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因为我们三个人都将生死置于度外,所以那一次赌赢了。可是那一次的险死还生,却让我看到生命里除了武功之外,还有别的更动人的东西。那就是人与人之间生死相伴永世不负的情义。我看到你为了子陵所做的一切,也看到了不喜争战杀戮的子陵为了你而甘心不断投入险恶战斗中。自小孤独的我已习惯独立面对一切凶险,已知道天下间除了掌中的宝剑再无可以信托之人之事,可是你们之间的那种感情却让我动摇了。我渴望拥有这样的感情,如果有一天,你们能有对待彼此一半的情义来对待我,如果我有朋友,可以这样无惧生死,永不相负,我也甘心为他去面对所有的艰险危难,去挑战最不可能战胜的强敌而无悔。所以,我之所以与你们相交,只是因为你们为彼此所做的一切让我向往,你们之间的感情令我感动。在我的生命里,你和子陵已是我最重要的人。论性子,我与你较投缘,但我却欣赏子陵的洒脱,佩服他的无争。我跋锋寒除了武道之外,可以不对任何别的事情动容,但你们的事却永远例外。我不管是什么李阀大军,还是金狼铁骑,也不理什么魔门高手,或是静斋圣女,若是有任何人,伤害了你和子陵,我掌中的宝剑,誓必取他人头。"他口气依旧平静无波,可是寇仲却清楚地感应到这一番话语中那不可动摇的坚决。知是这心志坚毅无双的好友因自己感知子陵出事而生下无比杀志。最后一句话语音虽淡,可是却可以肯定,如果真发生那样的事,那么无论要克服多少艰险,面对多少强敌,他必将完成诺言。
寇仲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便是跋锋寒这决然话语似乎另有他意,似乎想要说给他什么人听,而那个人又决不是自己。可是他还不及思考,跋锋寒的目光注定了他,又再问出一句令他心神纷乱的话:"你恨子陵吗?"
寇仲再也掩不住脸上的震惊之色,讶然问:"锋寒何出此言?"
这俊伟男子唇边勾起一抹冷笑:"江湖上,不知多少人佩服你,敬重你,并且向往如你一般挥手起风云,当个影响天下局势的英雄,可是大部份人对子陵都不以为然。觉得他个性软弱,而且重色轻友,天下间那么多人都一心一意跟随你,愿同你做一番大事,可他身为你最好的朋友,明知你最需要朋友的帮助,却还是弃你而去,任你独对所有的凶险战斗。不但天下人因此轻视他,便是少帅军内部也有许多人大有怨言。那么你自己呢?你可觉得他亏负了你,你可怨恨于他。"
跋锋寒的语音初时平缓,越到后来,越是冷厉,说到最后,目中忽露出如电威芒,看定了寇仲。
寇仲已由初时的震惊而平复下来。神色异常地平静,双目眨也不眨毫不退让地与跋锋寒对视,一字字道:"我确曾对子陵说过恨他。"
徐子陵何许人也,一生之中所历凶险数不胜数,虽然心中大痛,心神散乱,但立刻恢复了明定。情况越是危急,他的心灵却越是明澈,一时间,酒店内外,所有敌人的每一个动作,任何局势的演变都逃不过他敏锐灵觉的感应。他清清楚楚知道这次的攻击本分两步进行,先由那几个扮成官兵的高手贴手暗算,若是暗算失败,其他人立刻指挥外面的连珠弩攻击。
可是由于自己突然叫破,使得第一重攻击还不曾发动,最后第二重攻击又已暴露,现在身边的这些敌人正好是最好的掩护,使得连珠弩不敢轻发。
他随意一抬手,绑在身上号称专制高手的捆仙索立即寸寸而断,同时双手十指如莲花般绽放,只听得一阵清脆动听的声响过后,满天的钢刀乱飞,所有扑上来狙杀的官兵手中忽然空空如也。而最靠近他的三个高手,手中的淬毒匕首已到了他指间。
所有的攻势都被他瓦解,但进攻的人却无一人受伤。可是这些人明显都被徐子陵惊人的力量所震撼,赤手空拳之下谁也不敢再发动第二波攻势了。
本来外面的弩手已准备第一轮攻击的人败亡时他们立刻发箭,但是这些人全都好好站在原处发呆,他们如若发箭,这些人也难以幸免,手中的弩箭竟是发不出去。
那带队前来的将领却是心中一寒,以前虽曾听说过徐子陵的本领,但却看不起他的为人,只道他是个害怕危险弃朋友于不顾的小人,纵然厉害也没有什么了不起。这样的连珠弩箭围攻之下,任他有天大的本事也逃不走。却料不到,未出手已被他制机先。此刻若让他逃走,后果不堪设想,不但自己性命难保,便是今日参于围杀的所有人,只怕都难以活命。当即心一横,一咬牙,宁可牺牲那几个同伴也要下令发箭。
徐子陵的心境已进入了井中月的境界,众人的每一点变化都难逃他的感应,那将领一下决定,他也立即知觉,先一步暗捏不动根本印,沉喝一声:"临!"
这一声并不洪亮,却响在每个人耳间,回荡在每个人心中。
这一声真言断喝之下,那将领忽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而所有持弩战士俱都大震,有的人连弩都拉不满了,有的人干脆连架在弓弦上的箭也掉到地上去了。
便是围在徐子陵身边的那些人也无不被这一断喝而震得失去了动作能力。徐子陵就这样悠悠闲闲穿过他们,走了出来。最前一排的弓弩手离他也不过数步之遥了。
此时此刻,他失去了掩护,相距又近,若是连珠弩发出,便是有通天的本领只怕也要变成刺猬。可是不但将领忘了发令,这些战士也全忘了发箭。
徐子陵就这样淡淡笑着走来,他布衫白衣,却令人生起无比尊贵之感。一步步走来,姿态都如流水般轻柔自然,却又奇异至难以用语言描述。他手中仍拈着夺过来的毒匕首,可动作却如拈着朵鲜花般自然优美。
众人看着这个含笑走来的男子,只觉他全身似乎都隐现神佛之光,仿若那拈花的佛子,让人恨不得跪拜下去,哪里还敢以手中的凶器去冒渎了。
事实上徐子陵当然没有那么玄。只是他原本较有佛性,武功也与佛有缘,这几年来参悟极多,常能把自佛而悟的武功自然融入到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中,以佛力感人于无形。再加上他先一步以佛家密宗真言震动人心,使这些人的心灵多多少少都受影响,再受到徐子陵精神力的控制,所以就生起了这种错觉。
可是徐子陵也同样明白,自己的心灵能力仍未大成,这种力量极耗心神,不能持久,更何况这里的人太多,他也难以全部控制过来。如有一人脱出他的影响,又震醒其他人,自己仍将处于至危之境。还必须以奇计破除困境才是。
他心中虽如电转念,脸上神情却是无悲无喜,声音也依然柔和地象与亲人好友打招呼一般:"本人徐子陵。"
第六章
"我说我恨他,只是难以忍受失去他的失落。一直以来,都是知道他终究要走的,只是一直不肯真正面对,当那一刻来临时,彷徨的我几乎不知如何适应。事实上,我又怎么会真的去恨他。纵然他真的负了我,我也不会恨他,更何况其实他从不曾负我,反倒是我,负他良多。"寇仲凝目遥望远方,眸中隐现炽热的情感"不错,许多人佩服我,敬重我,愿意舍弃一切来跟随我,可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有人想报仇,如玄恕麻常,有人想报恩,如文原,有人看好我的能力,所以舍弃无用的王世充而追随我,如长林,也有人是洛阳一战中幸存的将领,如果不追随我,李家必不会放过他们。还有更多的人,是胸怀大志,想与我一起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象宣永,象虚先生等人。他们为少帅军做过许多事,他们对我也绝对忠诚,可最根本的原因是他们和我的理念相同。他们都希望能不负此生,都希望能在这个乱世创出一片业绩,打下一片江山。而我只是他们因着各自的理想,而决定跟随的人。他们是在为我而战,也同时是在为他们自己的理想而战。可是子陵的愿望从来不是这个。乱世出英雄,可是他却不愿做乱世中的英雄。他只想与一两个知友相伴,踏便天下,享受自然,不再参予任何人世的纷争。如此平凡的心愿,可是却没有人真的肯让他自在如意,就连我这个所谓最好的朋友也一再利用他对我的关心而牵累他。确实有很多人说子陵不够朋友,他明知道我的理想是什么,可是却从不肯尽力帮我,支持我。可是又有谁去替他想过,在意过他的理想呢。他只是想追求他自己的理想,只是想过他自己的生活方式,却为所有人所不谅解。人们说他不够朋友,可难道够朋友就一定要为了朋友放弃自己的心自己的一切吗?子陵也从来没有勉强我放弃少帅军而去陪伴他,反倒是我总是一再让他做他不愿做的事。细细算来,还有什么人能比子陵为我做的事更多吗?现在我叱咤风云,自然是许多人佩服追随的对象。可当年的我不过是武功都只属三流的小混混,却夸口想当皇帝,除了子陵,其他人听到这样的话,也只会嘲笑我的不自量力。子陵从来都不喜欢我所选择的这条路。他心地正直善良,不喜欢我为了争天下使出的种种手段。可他也知道,以我当时的力量若要争天下只是自寻死路。所以他即使不赞同,仍然不曾舍弃我。无论我要做多么危险的事,无论我要干多么荒唐的事,他即使表示反对,但也从不强迫我放弃,不管多少艰险危难,他永远都在我身旁。可我当时却一心想着我自己的大业,纵明知他不喜欢,也从不多考虑他的心情。我为了拉拢人手,故意与云玉真相交,却又恐正直的子陵不悦,而拿假话试探他。子陵心如明镜,立时知道我是在说谎。可我却直到如今,才能深切地感觉到,当他发觉我在骗他时那心头滴血的痛。我为了成大业,当初明明对宋玉致无意,却仍故意去招惹她,种种手段颇为卑鄙。当日只是急功近利,却不曾在意过,冷眼旁观的子陵心中的痛楚。对于性情正直真挚的他来说,我的所做所为,有许多是他看不下去的,可是他尽管心中痛苦莫名,仍然不曾离开我。只为了当时的我实在太弱,弱得无法独立面对各方面的打击。我也曾怨他待师妃暄比待我好,可事实上,当日去长安寻宝前,师暄妃就曾找过他,示意只要他肯放弃,便愿一生陪伴他。可是他仍然选择了与我一同面对四大圣僧进行一场几乎没有胜算的战斗,陪我共入长安,进行那一场九死一生的寻宝。为此,他失去了得到生平第一个倾慕的女子的机会。他以前一再说,只要找到宝藏,就与我分手,再不过问我与李世民之争。可长安寻宝后,他仍然与我在一起,只为了不让我在李阀高手的追杀下身死。宁可被师妃暄误会为言而无信。甚至到最后洛阳之战,明知难逃败亡之灾,他还是留下与我一起在孤城中对抗李家大军,为的仍然是我的生死安危。为了我,他一再地放弃他自己所喜欢的一切,为了我,他不得不违心地不断地与他较有好感的李世民战斗,更为了我,与他所喜爱的女子处于敌对位置。他伴我千里赴危难,他陪我万里闯塞外,他为我苦守孤城,他也为我,甘心死于乱军围杀......"
跋锋寒听得寇仲言语,想起当日洛阳突围的惨烈,想起徐子陵为了让自己得以生还而甘心舍弃性命以力战虚弱之身力拼杨彦虚的往事,纵是生性冷酷如刀锋的他,心中亦是一阵激动。
而寇仲似已沉浸在往事中:"直到最后,他的离开,也是在我少帅军与宋家军联合后,在李世民不得己退守洛阳后,在我羽翼终成,再也没有动则身死之险后,他才离开。他已为我做尽了他该做的,能做的一切,不该做的,不能做的,他也为我做过了。难道,他还不该去追寻他自己的生活吗?难道,他必须一直留下来不断地战斗,不断地杀人,不断地在战场上,与他的朋友如李靖,程咬金,秦叔宝这些人做敌人吗?难道,他还必须做这种他最不愿做,但为了我,已一直忍受到最后的事吗?他从来不曾赞同过我的理念,但他虽不同意,却尊重我的选择。以往虽常劝我放弃,但从来不曾用兄弟之义来逼迫过我。到后来少帅军威势日盛后,他就再也不劝了,有时在我灰心丧气时,他反倒激励我,只因为他已了解我所肩负的已不再是我个人的生死,而关系着太多人的身家性命。所以,他纵心里千万不喜,仍然全心全意支持我帮助我。他原无扬名天下之心,为了我却已结仇满天下,他向来最重视感情,为了我,却已错失他所倾心的女子。可笑世人,竟然仍然认为他无情负义,胸无大志,重色轻友,全无决断。可事实上,还有什么人,为我的做的可以比他更多。若无徐子陵,不但没有今日的少帅军,便是我的性命,也不知共丢了多少回了。是我误了他,负了他,害了他,到最后,仍是我让他被天下人所轻视误解。而我以前甚至没有注意到这件事,甚至没有想到,就是在少帅军中,原来也有许多对他不满之人,我甚至疏忽到让我自己的属下都对他心怀怨念。"
跋锋寒淡淡说:"世人多爱以已度人,只因子陵的心性理念与他们不同,所以才被他们误会轻视。可是子陵从来就无心成为大英雄大豪杰更不在乎别人是否敬重他。世人的误会他又何尝会放在心上。只要你心中明白他也就够了。只是可笑世人无知,不解你们的英雄情肠,男儿义气,枉自愤愤不平了一番。"说到后来,语音越发讥诮。
寇仲早觉跋锋寒意有所指,听到这里,虎目中忽暴现神光,注定了跋锋寒,正要开口询问。
耳边忽传来任媚媚娇声呼唤:"少帅,少帅,你是主帅,怎可逃席,你跑了,却叫大家如何尽欢。"原来是任媚媚一边叫,一边找过来了,见到跋锋寒,微微一呆,忙笑说:"跋爷怎么也来了,那正好,人越多,越热闹。"
跋锋寒淡淡说:"我不喜欢热闹,只爱清净,去了反让你们扫兴,你们还是尽情乐你们的去吧。"
少帅军上下都知这位主帅的至交性子孤僻,所以也不奇怪,反正跋锋寒是少帅府的常客,向来来去自如,出入不禁,也没人对他客套,任媚媚笑着点点头,就拉寇仲走。
寇仲当着她的面也不好再问,只得先按下心中疑惑先跟任媚媚走。
跋锋寒看着寇仲的背影忽如闲话家常般淡淡说:"如果子陵回来了,可少帅军却有人对他不敬,你会怎么样?"
寇仲连头也不回,也用同样淡淡得象是拉家常般的口气回答:"少帅军中若有人胆敢对他不敬,我就不当这个少帅了。"
任媚媚原本笑得欢快,忽闻此语,竟是全身一震,连笑容都僵了。寇仲说话的语气如此平淡,可是少帅军上下人等无不深知他,即有此语,就必然做到。在他心中,徐子陵竟已如此重要,便是这苦心经营的少帅军,便是好不容易才打出来的半壁山河,便是极有可能取得的千古大业,为了那个人,也可以这样轻轻淡淡,随意轻抛吗?
跋锋寒却没有半点震动,仿佛寇仲的回答是最最平常且理所当然的一般,只是唇边带着淡淡的冷笑,冷眼看寇仲与任媚媚离开,良久,方才悠悠然说:"虚先生,请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