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猛觉一股热血上冲,起身道:"让我陪伴秦王前去,若有丝毫差错,李靖愿溅血于秦王之前。"
李世民淡淡一笑,无比从容自若,自有一种王者睥睨天下的气度:"不必了,我一人前去又有何妨。现在突厥军未退,我与寇仲仍是友军,若就自相猜忌起来,又何谈什么驱逐胡骑护国卫邦。"
他就这样笑了一笑,转身出帐,而这一笑气度风范还深深印在帐中诸将心中,以至于竟无人记得要紧追而去,以确保他的安全。
第三十九章
少帅军中众将在寇仲回来后也都聚集议事,徐子陵则回自己的军帐打座,只等天黑后再潜入突厥军营。寇仲竟不去劝他,只是对众将把徐子陵的打算一一说明。听说徐子陵居然要孤身直入突厥军营,与突利商谈,众无不心惊。宋玉致当时就脸色惨白,商秀寻也是失声惊叫,一同怒视寇仲。
寇仲只是惨然一笑,并不做辩。
还是跋锋寒开口:"难道你们还不明白子陵的性子吗?"
二女无言,但仍是又嗔又恼地去瞪寇仲。
无论跋锋寒说得多么有道理,在女人看来,寇仲任自己的好兄弟去冒这样的险已是千不对万不对。虽然说徐子陵这次孤身入突厥营也是为了显示诚意,若带了人多反而有害,但感觉上仍感难以接受。
事实上在场那些和徐子陵感情较深的人都生出同样的想法来。大家眼光互视,都在跃跃欲试,就等着寇仲下令,他们好组织人马,在必要时对突厥人有所行动。
寇仲却沉静地出乎所有人意料:"我们是要做好应付突厥人战事的准备,但不能由我们首先发动。否则徒乱突利之心,令他对子陵不利。"
以众人对他的了解,见他竟然如此平静,平静地有些过分,皆感骇然。
良久,虚行之才沉声道:"少帅有何指令,请明示。"
寇仲的目光徐徐扫过眼前这些随他征战数年的爱将,良久方轻轻一叹:"子陵此行无论成败,我们与突厥人之间的胜败存亡只怕要决于这几日之间了,到时,我们与唐军之间要如何相处,你们有什么意见?"
众将俱无言。这段日子来少帅军与唐军协同做战,生死与共,除了服饰与旗号之外,在感觉上竟丝毫找不出彼此的不同了。
在战场上歇尽全力对抗敌人,彼此帮助,在生死之间把所有的旧仇尽皆忘怀。
少帅军曾拼力掩护过唐军,唐军也曾拼命救护过少帅军。
少帅军受伤倒地时,在旁边抵挡战刀以保证其不被劈成肉酱的可能是唐军,而当唐军力歇后退,奋勇上前接应的也一样是少帅军。
焦宏进曾在战场上受箭伤落马,是尉迟敬德用一根归藏鞭护他安全将他救回后军。白文原也曾经想不想,用身体挡过砍向长孙无忌的一记快刀。
此刻问到以后如何面对唐军,竟然无人可以答得出话来。
寇仲看定虚行之:"虚先生也没有主意吗?"
虚行之有些无奈地一叹:"行之原本有许多话想说,可是这些日子以来战事连连,眼中所见,心中所思,此刻已没有什么要说的了,但少帅有命,我等无不遵从。"
寇仲再看向宋家军将士。
宋爽宋法兴等将皆低头无言。
这些日子以来他们也一样和唐军将士并肩做战。面对突厥军最猛烈的攻击时,他们肩并着肩,彼此呼应,彼此鼓励,誓死不退。在突厥阵中冲锋时,他们高呼大喝,互相比试着哪个杀敌最多。当突厥军退去时,他们欢呼大叫,再没有你我之分军队之别,高兴地互相拥抱狂呼。在战斗之后,他们互相包扎伤口,一起整理战场,为战死的同伴伤心,然后再彼此安慰。在少有的停战的日子里,大家聚在一起喝着酒,议论着战事,兴致上来时,高呼酣唱,叫闹不休。有时也互相扭打争执,甚至撕开了衣服比一比谁身上的伤口更多,争一争哪个临战最勇敢。
这段面对外族强敌的时候,他们几乎都已经忘了彼此所站的立场,所思所想的,全是如何把胡族铁骑赶出中原。此刻被问到头上,皆感难以做答。因为每一个人都知道,要立刻抛弃这一个多月来生死与共的情义立刻刀锋相向是件多么艰难的事。
寇仲这次略有些艰难地望向宋玉致。
宋玉致没有象别人那样低头回避他的目光,只含笑看定他,柔声道:"我知道你有话对我说,不过在此之前我也有话要对你说。"说着看看了看众人,方一笑又道"我原想私下与你说的,不过现在看来也不必了。寇仲,我们解除婚约吧。"
寇仲一震,张张口,却又不知说什么好。即觉惊骇又觉歉疚,但无法否认的是心中那一瞬间涌起的狂喜。
宋玉致美眸如水,望着他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说这句话,并不是因为你今天的反常,也不是因为猜到了你以后会做的事。事实上,我当日离开山城,就是为了和你谈这件事。"
寇仲呐呐道:"为什么直到现在才说呢?"
"我原本是要说的,偏偏发生突厥人侵我中原的事。我若在当时说出此事,不但乱你之心,也会令整个少帅军失去稳定。所以我必须站在你身旁,和你共同进退,以安全军之心,也让你可以心无旁骛地做战。这段日子你一直操劳军务,而我和本家许多的将领都已暗中深谈过了。他们都明白了我的苦心和爹爹的立场,不会对此做任何反对。"宋玉致在微笑,笑得愉快,而心情竟然也是一片释然,全没有预想中的苦痛。原来心中的死结一旦真正面对,痛下决心,挥下慧剑,其实是一件如此简单的事"现在很多事大部份已成定局,再宣布此事应当不会造成任何乱子。无论如何,你我的婚约都是你我的私事,解除与否并不影响宋家军与少帅军的合作。宋家军仍唯你马首是瞻与少帅军共同进退。"
寇仲心中百感交集千种歉疚万般感动,却又不知如何表达,但觉心头一片茫然:"玉致......"
只有两个字,却又似有千言万语,宋玉致亦可以听出万语千言。心中忽觉一阵柔软,终究还是爱着这男子的,因为爱所以才不甘心这样下嫁,因为爱,才不忍见他为难伤情。
她目光温柔一片,语声亦是一片温柔:"寇仲,当今天下英雄倍出,在这些俊杰人物心中,女人算得了什么。相比之下,你待玉致尚有三分情义,已是远胜他人了。只是玉致生来要强好胜,我本该专心留在山城,想你心中仍有一个小角落是留给玉致的,那个角落里也有青山有绿水有无限温柔,只是玉致偏偏不知惜福,这样的三分情意,我宁可不要。寇仲啊,我曾告诉过子陵,玉致心中有你,但也恨你,今生今世,玉致不会真正对你屈服的。"看着寇仲目瞪口呆的样子,宋玉致忍不住轻轻一笑"当然,你若执意不肯,我也不坚持,不过从今以后,你可再也别想等到我主动提出退婚了。"
寇仲听来最后一句,心中一凛,这才如梦初醒,看宋玉致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心中又是感动又是内疚,又有一种难以控制的狂喜。注目去看帐中其他人,众将虽多有惊异之色,但都并没有什么特别反对的表示。或许在多少猜到寇仲往后打算之后,与宋家的这场联姻是否一直存在,已经不再是最重要的了。宋玉致所选择的宣布时机实在是太好了,而这其中的苦心更是令人感念。
寇仲看向众将:"我们如今手中的事业是大家一起用生死拼出来的,将来何去何从,我并不欲一人独断,大家心中到底作何想法?"
最先说话是宣永,这寇仲帐下的第一大将微微一笑,一派轻松:"宣永本来就无争雄天下之志,追随少帅只为情义相投,其实宣永不知多么希望早日停止杀阀,回去陪大小姐做生意呢。"
做为武将之首的他这么一表态,事情就好办多了,焦宏进大声道:"我老焦不过是市井武夫,充其量只能做个帮派之首,追随少帅只为报知遇之恩,自然一切凭少帅作主。"
而后陈长林也表示为寇仲卖命只是为了报答他助自己报了与沈法兴之间的大仇。白文原亦说明自己纯为报当日救命之恩,左孝友声明自李子通之事后早已心灰意懒没有了争雄之意,参加少帅军实只为寇仲待他太厚而已。
众将一一表态,跋野刚与祁元真自当年洛阳之战后与唐军结下大仇,可如今想起程咬金和秦叔宝,亦是无法开言反对。
只有麻常和王玄恕默默无言。
寇仲走到二人之间,伸手轻拍二人的肩膀,麻常这才低声道:"前日与突厥人交战,我差点儿死在赵德言的攻击之下,幸得李靖将军冒险接应,才令我得以全命,自杨公死后,我向以唐军为大敌,如今却受唐将活命之恩,复有何言。"
王玄恕黯然道:"我与李家仇深似海,可昨天交战时,我眼见颉利亲自张弓射向李世民,当时居然连想都没想,就把手上的剑扔出去,撞歪了那支冷箭。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我竟会卫护李家的儿子,我,我是王家的不孝之子。"
寇仲完全可以感受到二人心中的痛苦和矛盾,重重地向二人肩上拍下:"大家兄弟,有什么事不可直说,杨公大仇,我无日曾忘,玄恕,我答应过定要为你全家报仇的,我寇仲怎么会做言而无信的事。"
麻常与王玄恕同时眼睛一亮,还不及说话,一直站在帐前目注帐外的跋锋寒忽开口道:"子陵走了。"
众人齐齐一惊,寇仲一闪身已到帐外,遥遥看到一人一骑投向远方夜色中,迷茫夜色下,他似乎回头向这边望了一眼,又似乎并没有。
此刻已是深夜,的确是夜探敌营的最佳时间,可是让大家感到难以理解的是,徐子陵在做这么一件九死一生的奇险大事前,甚至不来打一声招呼道一声别。
几乎所有人都看向寇仲,看他有何动作。只有跋锋寒目光仍望向那遥遥暗夜,望向远方那看似无尽无止的突厥营帐:"子陵也知道你和李世民都面临决择,他不愿意参加这样的会议,他即不想伤害李世民,也不愿让你受他的影响,误了你的大业,所以他只能走。对他来说,陷在你与李世民的敌对之间是种极大的痛苦,或许,他是故意要让自己去冒那样的大险,死亡从来不能令他害怕,甚至修习长生诀已达到一定境界的他,对于死亡有一种极大的好奇。当这尘世中没有什么能牵绊他,或是有什么令他痛苦,让他想要逃避时,死亡,也可以是一种很轻松的选择。"
说到后来,宋玉致已经白了脸,商秀寻花容失色,候希白差点连美人扇都拿不住,帐中众将也无不变色,只有寇仲居然连眼神也没有动一下,只是又急又快地说:"快,请秦王来。"
(写到这里下文大家可能都可以猜出来了。其实我写的也没有什么出奇之处,还是走了黄易的老路。历史明摆在那里,更何况寇仲若为皇,子陵何以自处。只是觉得黄易投降得太快了。少帅军中将士岂会没有心结。所以才刻意营造这一场大战,反正历史上也有这么一丁点影子。又可以让少帅军和唐军联络感情,让寇仲和李世民彼此敬佩也增加情义,这时候再二军合一,感觉上合情合理一点。)
第四十章
少帅军营和唐军营人人心情沉重,而突厥军中又何尝不是一片愁闷。
突厥人向来来去如风进骑如电,此番失利,在此地困战已然一个多月,突厥人骑战之利渐失,而面对连番缠战,没有占到半点便宜反而损失损重的后果,这些强悍的战士们开始思念他们的草原,产生厌战之心了。
可是此刻面对强敌,又岂是可以说退就退的。而相比一直愁烦不知如何克制寇仲和李世民联军的颉利来说,黑狼军的统领突利心中的矛盾和痛苦则更甚。
较突利更为年青气盛的结社率已经闷头喝了一大袋烈酒,看兄长仍是默默不言,忍不住大声道:"大哥!"
突利沉声道:"稍安勿燥!"
"安,我怎么才能安?"结社率起身跺足:"我们的人损失已上万了,受伤者更众,可是颉利那边呢......"
"够了。"
"什么,够了,没够,凭什么?每一次做战都让我们冲在最前头卖命,他们在后头躲开少帅军和唐军的锋锐。李世民和寇仲是多么厉害的人物,最强大的攻击都是我们承受了。就因为他是大汗,就因为毕玄总是向着他,就因为毕玄的威望,所以可以处处压迫我们,拿我们的人去当枉死鬼......"
结社率的脾气还没发完,外面忽传来喧闹之声,有人大声叱喝:"什么人?"然后一个平和的声音就那样自自然然却又惊心动魄地传到了耳边:"徐子陵求见突利可汗。"
突利与结社率一起色变,同时抢步出帐。
对于修习长生诀拥有无上灵觉感知,又精通突厥语,并曾在黑狼军中多时的徐子陵来说,乘着暗夜潜入黑狠军驻地并不是太难的事。当然突利的汗帐不是可以随随便便神不知鬼不觉潜入的。徐子陵索性就现出身形来,直接报出身分。
本来一看到外人就立刻围上的突厥军都已刀枪出鞘,可是一听徐子陵报出名字,反而没有扑上来,只是沉默地围在了四周。在烈烈火把下,打量着这个传奇中的人物。
任徐子陵何等本领,身陷上万突厥军的包围之中也是不可能逃出生天的,可是在无数双目光的冷然虎视下,他却依然是一袭轻衣飘逸如仙,从容自在地象在自家园林中闲游一般。
夜色深深,夜风猎猎,吹得火把摇不定,只有他唇边那淡淡的笑意,安定如斯。
重重包围着他的突厥战士只是静静看着他,没有人想到应该扑上去将他擒拿。面对这样微笑中如同天人般飘逸的他,没有人可以激起敌意,相反的是一种极度的尊重和敬佩。
毕竟黑狼军和金狼军不同,他们曾在寇仲和徐子陵的带领下大败过金狼军,对于寇仲和徐子陵这两个敌人的感情较复杂。在崇尚勇士的草原男儿心中,对这两个强敌的敬佩之心反而远胜仇恨敌意。
黑狼军的将领们都曾与寇仲徐子陵喝酒论交,此刻看到徐子陵突然出现,也都觉不知该叙旧情呢,还是该大打一场,但几乎都立刻下达命令,要众人封锁消息,外围的黑狼军不得现出任何异常现象,以免颉利那边得知这里发生的事。
突利和结社率走出帐外,看到身陷重围中的徐子陵亦是愕然。
反倒是徐子陵象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一般,施施然打招呼:"好久不见,可汗好吗?"
突利怔怔望着徐子陵,想起当日在中原遇危,得他与寇仲尽弃前嫌舍命相助的种种恩义,想他们三人同生共死屡历艰险的深厚情义,心中一片迷茫,好不容易方才苦笑着说:"子陵啊,我不好,很不好,想来你的日子也并不好。"
徐子陵听他语音凄苦,亦是黯然,一个多月来的交战,他也曾屡次在战场上与突利相遇,双方都尽量避开对方不做正面交战,可那样的痛苦矛盾却都已在彼此的眼神中尽露:"正是因为我们过得都不方,我们才应该好好谈一谈。"
突利长叹摇头:"子陵啊,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的心和你一样地痛,可是你实在不该来。你是汉人,我是突厥人,我们都只能为我们自己的族人尽力尽忠。我知道在战场上你对我屡屡留情,但你就算亲手将我击杀,我也不能怪你。你如今来此,叫我怎么办才好。你明知我是无论如何不能背叛自己的部族 的。"
"无论如何,你我曾经是兄弟,难道你连听我说几句话的耐心也没有了吗?"徐子陵安详地道"说完了,大家一样可以放手一战,生死无怨。"
突利神色复杂地看他一眼,落漠地叹息一声:"好吧。"
李世民步入帅帐时,帐中只有寇仲一个人,桌案之上,亦只摆了一壶酒,两个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