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老人从外头走进来时,季司安的眼前有些发黑。他没想过这辈子,还会再见到这个人。当年,那个人明明就派底下的人,把自己脱个精光,一毛钱也不让带,直接赶出家门的。
“好久不见,司安。”老人的眼光还是充满残忍的光芒。
“季老爷……”季司安低下头,终于想到为什么会觉得面试自己的人面熟了。那是,当年,也经常在家里出入的几个重要的主管之一。
“嗯,你看起来比照片上要稳重一点。”老人轻咳了两声,“我派人调查过你的近况了,还是不长进地只会跟男人鬼混。”
“您找我来,有事吗?”抬起眼睫,“我以为季老爷已经将我逐出家门了……”
“嗯,我要你回来帮忙,还有,娶一个女人。”老人的眼光一点都没有看亲儿子的慈爱,“不用考虑违背我,你知道,违背我的下场是什么。你现在的情人,是学生吧?你觉得一张结婚证书,换他的平安健康够不够?”
(47)
我后来才知道,很多事情,真的不是一个人努力就足够了。
※※※
那些以为早就已经过去的梦靥,通通回来了。
家大业大的季老爷,有七个老婆,八个女儿,十三个儿子,季司安排行第十。他妈妈排第六,并不算得宠,因此,把所有的期望都放在唯一的儿子身上。
在大家族里面,女人之间斗得厉害,小孩之间也有样学样明争暗斗。在一群子女中,季司安不算特别出色,但是也没有特别差,他早就知道枪打出头鸟的道理。
升国中那年,父亲依之前的习惯,给了他50万炒股,考验他的能力。这几年来,他常想,也许不是因为他喜欢的性别出了错,错就错在他炒股表现得太好了。和他同班,早他一个月出生的异母哥哥,不到一个学期就赔光了50万,季司安却让手上的股票价值翻了几翻。
发现自己喜欢男人之后,他慌张过、害怕过,最后选择了接受;告诉最要好的朋友之后,换来一顿痛揍,和一点也不留情的奚落。同班的异母兄长因而知道他的性向,很高兴找到了把柄向季老爷告状。
知道儿子的性向之后,季老爷将排行第六的老婆抓过来毒打一顿,然后让手下扒光了儿子身上所有的东西,将他连夜赶出家门。
幸好他捡到了一块钱铜板,记得了外婆的电话。如果不是那一块钱,也许早就没有今天的季司安了吧?可是,高中那年,身体不好的外婆,终于发现自己被赶出家门的秘密理由,脑溢血死去了。
这么多年来,他不知道母亲怎么了,是不是还活着。如果活着的话,肯定很恨自己吧?唯一的希望,成了绝望的来源……
“季老爷多的是儿子,没理由一定要找我吧?”当初,不就是这个理由,自己就像条野狗般地被扫地出家门了吗?
季老爷皱着眉,“这几年你都没在看新闻吗?老大到老七不但全都结婚,连孩子也生了好几个了,老八、老九出车祸,两个都死了。你三个弟弟,最大的今年才15岁,根本不能结婚。”
“总之,季家的东西,我什么也不带走;季家的事,以后也不关我的事。季老爷当年不是这么说的吗?”
“你害死了你妈,还有脸跟我讲当年!”季老爷的眼神很冷漠。
“我妈死了?”愣了一下,季司安却勾出一抹笑容,“她死了也算解脱吧。”
“你还笑得出来!所以,现在你也要害死那个和你同居的学生吗?”季老爷闲散地在椅子上坐下来。
“你!”季司安从椅子上站起来,指着季老爷的手有些颤抖。
※※※
下了课,阿令打电话给季司安,电话没有开机。看看时间,阿令猜搞不好他还在面试,于是传了简讯:
“小安安,我今天晚上要家教,家教前会和朋友吃饭。你今天面试怎么样呢?无论顺不顺利,你都是我的亲亲小安安!”
“你也太黏了吧?真像个女人!”在学生餐厅,张皓云的声音充满嘲笑的意味。
“哼哼哼,我知道你是忌妒我和我老婆感情好!”将简讯送出,阿令反唇相讥。
“你们两个女人别吵了。”陈之凯低声吼了一下,“真受不了!”
“小琳,你姐的事情,你打算怎么样?”纪言书翻了个白眼,对这种时候还能打闹、耍白痴的阿令觉得有些无力。
“请叫我阿令,谢谢。”槌了一下季言书的肩膀,阿令的脸有些愁苦,“你们有什么看法或建议吗?”
“不如跟你姐姐说,你和她开玩笑的?”陆至中傻理傻气的,出着一点也不管用的主意。
“白痴。都看到那种照片了,怎么说是开玩笑的!”张皓云踹了陆至中一脚。
“你姐的反应已经算好了,我想,慢慢来,你姐应该是可以接受。”冯海青的口气很严肃,“不过,你爸妈身体状况,的确还是能瞒就瞒比较好。”
“不过,你和你的那个季先生,会在一起多久?我觉得你根本不用这么冲动。”纪言书很务实,想到了刚分手的女朋友,“男人和女人都会分手了,男人和男人,要分手更容易吧!”
“除非小安安不要我,不然,我是不会和他分手的。”阿令的眼神很坚定。
“你还真是情根深种。”陈之凯有些鄙夷,“就不知道那个姓季的怎么想,人心隔肚皮。我看,如果他不要你,你就回头去喜欢女人,这样就皆大欢喜了!”
“我不会再和女人在一起了。”阿令看着他的朋友,“我觉得,我大概是比较喜欢男人的吧。和他在一起这段时间,我怎样都没办法想像再和女人在一起的样子。”
“那要不要和我试一下?”张皓云笑得很淫荡,“其实我最近越看越觉得你不错啊!与其被压,要不要试试看压男人,搞不好会上瘾喔!”
“干!”阿令呛了一下,咳的很厉害。
“马的,肖想老子屁股的人多的是,问你要不要跟我试一下是给你面子好吗?”张皓云嘟起嘴,嫣红的嘴唇倒是有些风情万种的味道。
“你们两个死GAY不要害我吐出来!”陈之凯生气地将两个人一人揍了一下。
冯海青叹了口气,“总之,阿令。不要冲动,就先看着办吧。”
※※※
季司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家公司的。
回到两人的住处,季司安关掉手机,环视两个人短暂同居的地方,开始动手收拾自己的行李,泪水却一直弄花了他的视线。
季老爷说,只要自己听话,阿令就可以一辈子平安无事;甚至,只要不被媒体发现,自己也可以继续跟阿令在一起。条件很简单,就是回去帮忙,还有,娶一个女人。
为了生意上的理由,还是为了情感上的理由,季老爷并没有说明,那女人甚至知道即将和她结婚的自己,是个只爱男人的同性恋。
季司安知道自己会怎么选择。可是,他也知道,无论理由是什么,天真单纯的阿令都不会接受的。阿令连病弱的父母,都想要公开了,怎么可能会接受自己去娶别的女人?
阿令说,“你不要在这个时候放弃,好吗?我会死的。”
要怎么跟阿令说,离开他是为了保护他?阿令即使伤了他大姐的心,还是说一点也不后悔让大姐知道两个人的关系。
阿令因为自己被他大姐打了一巴掌,激动得差点去打他明明很尊重的大姐。事后,却埋在自己的肩膀上,说起小时后的往事,而温热的泪水,烫伤了自己的肩膀。
像做梦一样的好运,才终于得到阿令,甚至让阿令开口叫自己不要放弃。阿令说,“如果你不跳下来,我就只好一个人一直在水里面了。”
怎么舍得放他一个人跳下去?
可是,季老爷问,“你觉得一张结婚证书,换他的平安健康够不够?”
阿令,我要对你很好。很好、很好。所有的痛苦,所有的错,都算到我头上好了……
我强暴了你、我勉强了你、我改变了你的性向、我……抛弃了你。
(48)
失恋,不过就是哭着、恨着、唱着、喊着,然后,假装一切只是一场梦,就可以了吧!悲伤之后,日子终究还是要往下过。
※※※
家教完,打电话给季司安,他的手机仍然没有开机。这是认识他以来,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回到家,发现房间是暗的,阿令有些紧张,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到现在还没回来。是面试不顺利吗?
想到大姐辱骂司安是“刚搬过来的无夜游民”,而且大姐还狠心地在他脸上留下好明显的巴掌痕迹,男人都是好面子的吧?是不是想到昨天的事情,所以到别的地方去散心了?
是去找阿祖了吗?阿令有些自责当时忘了跟阿祖交换电话。
拿着钥匙打开门,发现房间的东西空了一半时,阿令愣住了。
房间很整齐,但是,桌上型电脑不见了,摆在桌面上的是司安买给自己的笔记型电脑。书柜里面的书也少了一半,只剩下自己上课用的书本。走过去,打开衣橱,属于季司安的部份,也都空了。
阿令仔细地搜索,发现,季司安什么都没给自己留下。除了送给自己的礼物,电脑里仍然存着的两个人去澳门玩的照片,没有纸条、没有e-mail、没有留言……
阿令呆滞地坐在床上,不知道怎么消化季司安就这样凭空消失的事实。
桌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阿令紧张地冲过去,接起电话:“喂?喂?”一直没有听到手机那端传来任何声音,阿令才发现那是一通简讯。
熟悉的号码,只给了短短的五个字:“我走了,保重。”
阿令连忙回拨过去,电话有通,却没有人接听。过了一会,进入了语音信箱,“司安,不要这样对我。你这个时候走是什么意思?是我姐打了你,所以你不高兴吗,还是今天面试不顺利?有什么话不能够说清楚!你说走就走,算什么?你连面对面跟我说清楚的勇气都没有吗?你说要对我好,就是这样的吗?他马的,季司安,你是畜牲,你不是人!”
一分钟的留言时间,想说的话还有很多,可是已经超过,阿令不死心地想要再拨打,对方的电话回应忙线中,第三次拨打,电话直接关机了。
怎么能够那么潇洒?怎么能够!阿令将自己埋进仍有季司安味道的棉被里面,槌打着床,痛哭失声。
※※※
将行李搬到季老爷安排的豪华住所,季老爷看到他的行当,像是嫌穷酸般地说,“都丢了吧,反正也没什么好东西!”
季司安只是没有任何感情地指示管家将自己的东西往屋内搬。
“果然,鞭子加糖果还是最有效的。你是为了保护那个学生回来,还是为了获得财产继承的权利回来呢?”季老爷坐在沙发上,说着风凉话。“总之,婚礼就在下个月,婚后,你想继续住这边,还是想要找新的男人同居,我都没有意见,你只要别被拍到照片就好!”
季司安一直没有说话,直到东西全部搬完,将自己锁进空旷的寝室内,他才颤抖着拿出早已关机的手机。
一打开,就收到阿令的简讯。“小安安,我今天晚上要家教,家教前会和朋友吃饭。你今天面试怎么样呢?无论顺不顺利,你都是我的亲亲小安安!”
面试工作;和阿令的大姐说只要维持不支持、也不反对就好;和阿令一起生活、一起努力继续,彷佛,都变成一场梦了。
这才想起,自己竟然连张纸条也没有给阿令留下。打开简讯的画面,删了又写,写了又删,最后,只剩下五个字。
简讯刚送出,电话就开始响,那是阿令专属的铃声,季司安感觉自己的心都揪住了。可是,接起来要说什么呢?能说什么呢?
电话进入语音信箱。您有一通新留言。将手机关机,季司安跌坐在地板上,感觉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
接到阿令的电话,几个朋友一起赶到前几天才为了另一个人失恋,一起在这边笑闹过的河堤边。
阿令的身边已经有十几根烟蒂了,便利商店的塑胶袋里面,两手啤酒,只剩下几罐。
阿令没有哭,他只是伸手,接过纪言书在电话中被交代要买来的烟,拆封、敲敲烟盒、拿出一根,点上。然后笑着说,“前两周你才在这里哭着唱『分手快乐』。”
几个朋友在阿令身边坐下,冯海青问,“为什么?”
阿令将烟吐出,灌了一口啤酒,“这个问题我也没有答案。干。”
“是你姐赶他走的吗?”陈之凯问。“算了,走了就算了!改天介绍一堆正妹给你认识,就什么事情都没了!”
“马的,我就知道男人和男人不会有好下场!干,这个有女人不爱要和男人搞屁眼的死变态!”纪言书看起来还更像失恋的那一个。
“靠!你再说一次!”张皓云生气了。
“小皓,我想,言书不是说你……啊!”陆至中这个和事佬当的不太成功,张皓云直接给了他一肘子:“关你屁事!”
“喂,要不要听我唱歌。”阿令吸了两口烟,然后站起来,笑着对同伴们说。“认识这么久,你们没听过我唱歌吧?只有言书听过。”
纪言书遮住自己耳朵,红着眼眶说:“我不要听。”
“那么难听吗?”冯海青皱起眉,似乎有点担心,“不过,今天你最大,你想唱就唱吧。”
“不要唱!”纪言书用力地伸手去挡阿令的嘴,阿令连忙将烟举高,怕烫到对方,“上次他失恋,只唱了一首歌,我却有整整一年,一想起来小琳唱歌的样子,就想哭。”
阿令拉开纪言书的手,嘴角含笑,“没那么恐怖吧,你说的我跟海妖一样。”
纪言书遮住耳朵,泪水却掉了下来。“不要唱……”
阿令重新坐了下来,说,“上次唱这首歌,只有言书陪着我,是在海边呢。”又用力吸了口烟,将剩馀的烟蒂丢入夜晚的河中,星红的光芒,划过黑暗,像是一道微弱的流星。
“唱吧!唱吧!我做好心理准备了!”陈之凯挥挥手,“你歌声跟胖虎一样难听我也认了……”
阿令又喝了口啤酒,很轻很轻地开口:
我们都曾经寂寞而给对方承诺 我们都因为折磨而厌倦了生活
只是这样的日子 同样的方式 还要多久
我们改变了态度而接纳了对方 我们委屈了自己成全谁的梦想
只是这样的日子 还剩下多少 已不重要
时常想起过去的温存 它让我在夜里不会冷
你说一个人的美丽是认真 两个人能在一起是缘份
早知道是这样 像梦一场 我才不会把爱放在同一个地方
我能原谅 你的荒唐 荒唐的是我没有办法遗忘
早知道是这样 如梦一场 我又何必把泪都锁在自己的眼眶
让你去疯 让你去狂 让你在没有我的地方坚强
让我在没有你的地方疗伤
阿令的歌声很哑,像是在哭,可是,他的表情却是笑着的。歌声说不上好听或难听,可是,那种绵密的情绪,却渗透人心,歌声明明已经停止,旋律却仍不断重复。唱到副歌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流泪了,曾经有过的情绪,似乎瞬间被点燃。
一曲完毕,阿令很安静,只是重新燃起了一根烟,没有泪水,只是带着笑容看着黑漆漆的河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