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公笑得满脸都打了褶子,连声道:「多谢十六爷美言!」
火红袍子的男子冷冷的目光,却从低头垂目的我们这些奴才脸上扫过。
天地可鉴,我只是想动动脖子,就那么一抬头,就对上了那位王爷棕色的眸子。
十五王爷微微皱了一下长眉,又淡淡扫了我一眼,那种眼神就好像虽然看着你,像不在看你。
若是寻常人用这种眼神,我会以为他的眼睛不好,类似睁眼瞎那种,可是王爷是贵人,贵人用这种眼神就有一种
说不出来的气质。
十六王爷越过李公公那张风吹涟漪似的脸,将目光投向了我们,我突然心里一紧,以为他是对我笑,后来发现他
是对着我们笑。
他笑起来很好看,真正的唇红齿白,我想他要是肯去演花旦,只怕京里头最好的戏子也要让他给比下去。
我们很快就被李公公带走了,以后老是在大厨房里转悠,再少有机会能进那花开开到败,绿叶绿到枯的大花园。
不过因为我性格好,比较听话,按其他灰衣奴妒忌的说法就是比较谄媚,但凡李公公要去内堂,总是吩咐我掌灯
,又或者提拎东西的机会都让我得了。
偶尔的偶尔,还能看见十五王爷那袭火红色的袍子或者听见十六爷清朗的笑声,但都是匆匆一瞥。
严管家的住处带了一个小院子,逢年过节爷李公公常摸黑前往,我则负责掌灯。
每当严管家在院外接见李公公的时候都是面无表情的,可一旦握了李公公的手,那表情在檐灯下是立刻春暖花开
,笑得像只风干裂了的柿饼。
「哎呀!咱们都是老哥们了,这么客气做什么?」
「哎!哥们儿是哥们儿,这规矩还是不能破坏的,否则无规矩不成方圆,这还了得!」李公公一脸严肃,单瞧这
脸色,那是正派的劲。
柿饼为难地叹了口气,道:「也罢,你真是叫我为难啊!」
我站阶下心想,你柿饼为难什么咧,难道是为难被吃么?
柿饼将我们送出院门,不小心扭了一下脚,李公公哎呀呀叫得比严管家还响,心疼得将严管家臭哄哄的脚捧怀里
揉啊揉的。
等严管家回了屋,我道:「李公公,我也扭了脚了!」
李公公翻了一下白眼,道:「自个脱鞋揉去!」
「您刚才不是揉得有模有样!」
「我只揉比我官大的。」
「李公公……您好谄媚!」
李公公当时就翻了脸,抽手就狠狠敲了一下我的脑门子,道:「你这个王八羔子,要不是我这张老脸谄媚,你们
能天天有大白馍吃,吃到撑!」
我立即换了一张谄媚的脸,道:「李公公,我这是羡慕你谄媚的水准。」
李公公眯起老眼看我,我一脸的真诚,他突然道:.「你还真是……谄媚!」
我们一对谄媚的人走在漆黑的花园石径上,李公公道:「就咱这点水准算什么?我过去在金陵王府里见到的那些
人,人家那谄媚的水准那可是化腐朽为……为……」
「F•B,李公公?」我猜。
「对对,F•B……」李公公刚念一句,抽手就又敲了一下我的脑门,骂道:「腐你个头,真是没文化!」
「我大字不识啊……李公公!」我摸着吃痛的脑袋苦笑道。
「是化腐朽为绿叶!」
「咦,腐朽化成绿叶哦,果然神奇。」
「你懂个屁!红花当然要绿叶来配,这才是谄媚的最高层次!」
「哦哦!」
「唉……」
「李公公又为何叹气!」
「你我都是吃亏没读过书啊,否则要是作了才子,那又何须向人谄媚?」
「李公公见过才子?」
「废话,金陵四大才子我哪个没见过?」李公公手比指划地道:「我背一句词给你听!」他慎重咳嗽了两声,道
:「清秋承旭阳,碧水长天。灵犀蕉雨旧时仙,不怪飞丝轻入梦,醉了红颜。「青山入重影,又怯春寒,烟锁浮
云苍凉意。金陵展亭今又是,轻许人间。」
李公公得意地道:「听见了没有,四大才子,陈清秋,沈碧水,宋青山,陆展亭。」
我半仰着头看着天,问:「那李公公,不谄媚的四大才子又都是什么样的呢?」
「唉,这里头可是各有千秋啊,最有才的呢,是陆家的二公子陆展亭,人称天下第一才子,那可真是书画、作诗
、看病抓药都行,就是脑子不好……」
「呃,天下第一才子脑子不好?」
「以他的家世背景、才学,多少达官贵人愿意与他结交,他偏偏在街头跟些三教九
流打得火热,可惜!
「我过去有一个奴才,犯了事教严管家逮着了,一顿棍子打了给撵出去,没钱医病啊!我听说陆展亭收钱少,我
就领着啊,去求他,给了他一钱碎银,他倒找我五钱,你说这不是脑子不好吗?」
「哦……他现在住哪里?」
「你休想去占人便宜!」
「呃……」
「要说这里最机灵的呢,得是宋青山,只是咱们王爷不太喜欢他,不让他进府里来。」
「咱王爷不喜欢机灵的人?」
「说不好,我跟着王爷十来个年头,也不知道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但是王爷不喜欢别人自作聪明那是真的……
你问这么多做什么,想往上爬啊,还是下面吃顿安心的白面馍吧。」
「李公公,不是说不想当上等奴才的奴才不是一个好奴才吗?」
「呸,想当上等奴才的结局都是死奴才!」
李公公清了清嗓子,竖起两指道:「话说这四大才子中最神秘的要是沈碧水,因为所有金陵的人都只见过他的画
,看过诗,听遇他谱的曲,却从未有见过他的人。」
「连您这么见多识广的人都没见过?」
「连王爷都未必会见过!」
「好好!您接着讲最后一位!」
注:寒号鸟的故事是一则寓言。
在古老的原始森林,阳光明媚,鸟儿欢快地歌唱,辛勤的劳动。
其中有一只寒号鸟,有着一身漂亮的羽毛和嘹亮的歌喉。它到处卖弄自己的羽毛和嗓子,看到别人辛勤劳动,反
而嘲笑不已,好心的鸟儿提醒它说:「快垒个窝吧!不然冬天来了怎么过呢?」
寒号鸟轻蔑的说:「冬天还早呢,着什么急!趁着今天大好时光,尽情地玩吧!」就这样,日复覆一日,冬天眨
眼就到了。
鸟儿们晚上躲在自己暖和的窝里,安乐的休息,而寒号鸟却在寒风中冻得发抖,用美丽的歌喉悔恨过去,哀叫未
来:「抖落落,寒风冻死我,明天就垒窝。」
第二天,太阳出来了,万物苏醒了。沐浴在阳光中,寒号鸟好不得意,完全忘记了昨天的痛苦,又快乐的歌唱起
来。
鸟儿劝它,「快垒个窝吧,不然晚上又要发抖了。」
寒号鸟嘲笑地说:「不会享受的家伙。」
晚上又来临了,寒号岛又重复着昨天晚上一样的故事。就这样重复了几个晚上,大雪突然降临,鸟儿们奇怪寒号
鸟怎么不发出叫声了呢?
太阳一出来,大家寻找一看,寒号鸟早已被冻死了。
第二章
李公公沉默了一会儿,长叹一口气,道:「这最后一位啊,四大才子里头最文武双全的一位就是陈清秋,那真是
一个俊小伙子,往哪一站都能吸引来排排姑娘的目光!可惜啊……」
李公公连连摇头,拉起衣角抹了抹眼泪。
「我过年的时候还得过他的赏,有一日他来王府参加画会,画了一幅山茶花,我瞧出了神。他问:『公公,您喜
欢么?』我就说:『我家乡种了很多这样的茶花,公子画得真是像啊。』
「没想到,过年的时候,他让书僮将画裱好了送来,说以慰思乡之苦……」
说完李公公唏嘘不已,非常的感伤。
我隔了好一阵子,忍不住问:「您给卖了?」
李公公一翻白眼。
「你这死小子,不该精明的时候乱精明。那个时候陈公子的画值钱得很,一幅好几十两银子呢,有人出了一百两
,我当然就卖了啊。我是一个粗人,哪懂得陈公子的画,自然是留给懂画的人欣赏。」
「是,是,后来陈公子又为什么可惜了?」
「说不好,说不好,只知道他流配千里,发配到关外当奴去了,真不知道这十年他过得好不好?」李公公又仰面
长叹状,一下子从老生跌到老旦扮相里头去了,叫人无味。
「那这里离关外近得很,要是您见着他,还能认出来吗?」
「屁话,谁不知道我老李就是一双眼毒,昨夜一只耗子打我眼前过,明儿它再来我还能把它认出来……他还是不
要叫人认出来好啊……」我们俩说着已经出了花园的门,一步三晃地往后面的杂院走去。
「这又是为什么?」
「你很八卦……」李公公翻了一下白眼道。
「呃……那就不打听了。」
「我还是告诉你吧,免得你回头乱打听,给我捅娄子。」
「我不打听!」
「你要是不知道,回头闲聊中无意提及,那更麻烦。」
「我提它做什么!」
「你烦不烦,都说了要告诉你!」
李公公凑近了,很神秘地说:「我只听别人说陈清秋是个陈世美,对一个公主始乱终弃,若不是念他那点才名,
原本是判腰斩!」
我的嘴大张,吃吃地道:「这人倒有泼天之胆!」
「可不是么!」李公公摇着头,道:「风流才子,风流才子,都是风流惹的祸啊……」
这么说着,奴才们的小破窝就在眼前了,我回头总结道:「李公公,我瞧这不谄媚的才子,也没谄媚的奴才过得
舒坦。」
李公公作沉思状,细想想确实那回事,于是便哼着小曲回自己房里去了。
同屋的小厨宋麻子早就睡得沉了,鼾声如雷。
我头枕着手,斜眼去看纱窗外那轮明月,只觉得皎皎明月下,还是当一个奴才好啊,有吃就吃,有睡就睡,睡梦
里能看见逢年过节的五文赏钱便要笑醒了。
大清早,我愣是被宋麻子摇醒了。
「你娘的,还不起来!」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只见一张麻脸贴得我很近,吓了一跳,问:「你做什么?」
宋麻子鬼鬼祟祟地说:「你老实交代,昨个儿去见严管家,他有没有提我们厨房里升迁之事。」
我皱了皱眉头,打着哈欠道:「没听说啊!」
宋麻子立刻把脸一沉,道:「你小子该不会瞒着不讲吧,你要知道咱哥上去了,总不落你的好处,这要叫隔壁的
李短腿上去了,你能捞到屁个好处!」
我长叹了口气,道:「你怕什么李短腿啊,他想升掌灶,那也得构得着灶台啊……」
宋麻子噗嗤一乐,捶了我一拳,道:「这话在理,我爱听!」
我一见他作小女儿态,再有三分睡意也被恶心醒了,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套上裤头,拎了屋角的水桶道:「
我去打水去!」
杂院里头的天井靠着后门,那里堆了一些柴禾堆,除了打水鲜少有人。
天井的辘车架在井旁。盘口镇的井都要打得极深,才能见水,吊桶放下去再拉上来都得要老长一段时间。
我闲来无事,清了清嗓子,起了一个调,唱了一句:「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凭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先帝爷
下南阳御驾三请,算就了汉家的业鼎足三分。」
手上用力,噌噌噌水桶被拉上来少许。
我一晃脑袋,又唱了句:「官封到武乡侯孰掌帅印,东西战南北剿博古通今。俺诸葛怎比得前辈的先生。闲无事
在敌楼我亮一亮琴音,我面前缺少个知音的人。」
心里高兴,沉重的水桶又噌噌噌被拉上了不少,突然听到有人鼓掌,我心中一惊,手一松,水桶掉了下去。
回头一见,却是十六王爷从半掩的后门走了进来,仍然是一身素色的锦袍,满面堆笑,道:「没想到十五哥家里
还藏着一个好嗓子,这空城计唱得很有味道。」
我连忙低头哈腰,用手指画了一个圈,笑道:「奴才过去听戏学的,依葫芦画瓢,让王爷您见笑了!」
十六王爷摇了摇手指。
「这绝不是依葫芦画瓢,想那诸葛亮才气纵横,天下万物皆在掌中,这一份睥睨物表的气度与潇洒,岂是寻常人
物可以依样模仿的?」
他垂了一下眼帘,又抬起,他的睫毛很长,眼中的神情看不太清,只听他淡淡地道:「你会识文断字吗?」
我苦笑了一下,道:「回十六王爷的话,我出生关外穷苦人家,连饭都吃不饱,哪里来的钱读书?」
「哦?」
十六王爷哦了一声,又走得近了,闻到他身上熏衣香,我心跳得更快了。
「关外哪里的人?」
「回王爷,我十里屯的人。」
「哦,那里离官监很近啊……」
「是的,王爷,奴才还去那里帮过手……」
「哦……做什么?」
「有的官奴不适应大漠里的气候,来了没几天就死了,老爷们怕尸体腐烂滋生疟疾,让奴才们拉了,远远的埋。
」
十六王爷点了点头,微笑道:「我向你打听个人!」
「王爷您请讲!」
「这个人姓陈,名清秋,是一个从京都发配来的官奴,你可曾见过此人?」
我挠了挠后脑门苦笑道:「王爷您可问倒我了,我见过的官奴都是死了的,活着的官奴那得问官监里头看守老爷
们。」
十六王爷淡淡一笑,道:「他未必能有命活到今日呢。」
「那……」我为难地道:「王爷,我还真不知道有没有拖过这姓陈的官奴的尸体,我这可不敢瞎说!」
十六王爷一笑,道:「我也就问个闲话,你不用紧张!」
「是,是王爷,不紧张,不紧张,只是奴才从没跟这么尊贵的人说过话,心里激动的慌。」
或者是我的模样过于谄媚,十六爷又一笑,清脆得很,他道:「你现在家里还有人吗?」
「回王爷,家中原本还有一个七十的老母亲,去年的时候也死了。远房的亲戚倒是有几位,近的就没了。」
「嗯,倒也落得干净。」
说完,他老人家就非常潇洒地走了,我才直起哈着的腰,惊觉后面的衣衫竟然都湿了。
这就是皇族,说句闲话也有这么大的气势,这要是旁的人,我这么大的反应,那得怀疑自己是否干了什么缺德的
事。
我一溜烟跑回了杂院,正赶上李公公发威,他一见我就是一记栗暴,骂道:「你这个王八羔子,一大早就上哪儿
偷懒去了?」
「公公,我原本是去打水……谁知道碰上了十六王爷,被他老人家一吓,水桶掉井里去了!」
李公公鄙夷地看了我一眼,从鼻腔里哼了一声,道:「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德性!」
「是,是,公公您找我?」
李公公耷拉着眼皮,手交叉着放身前,道:「公公我要高升了!」
我的嘴张大了,道:「你升了,升哪?」
李公公翻了一下白眼,道:「王爷的小厨房统领太监洪公公得恩旨还乡了,我去补他的位置。」
「好事情啊,公公!」
李公公左右看了一下,才凑过来道:「小子,我看你平日里能说会道,在不识字的人里头,还算是一个有学问的
。」
「谢公公夸奖!」
「公公我一向有一说一,我的老眼从来没看走眼过人,你是块作奴才的上等料子!」
「公公您过奖了。」
「我瞧你这小子,如果也去了势当太监,迟早能当个大太监!」
「呃……公公您实在太过奖了!」
「我瞧你……」
我忍不住打断了李公公,道:「公公想要小的做什么就直说了吧!」
李公公为难地道:「你也知道这官上去了,那气质也得上去啊,您瞧我这……嗯,适合什么样的?端庄型的?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