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枪收了回去,肩头传来一阵剧痛。这两个来回不过都是转眼的功夫,打马交错的瞬间,那人似乎也明白了面前这个看上去并不粗壮的延朝男人有着和他刚才碰到的对手完全不同的实力。
他又向前方望了一眼,很近了,离那个银盔银甲的小元帅很近了,其实不用他过去,他只要再争取一点时间就好,只要再有一点时间……
两匹马转了一个来回,又重新面对面了。他双手握住狼牙棒,高高的举过头顶,他明白,面前这个男人,不拿出全力来对付是不行的。
那种细细的枪杆,不可能抵挡住他这一棒的力量的。
他向双臂灌注了全部的力量兜头向下砸去,那个男人竟然真的拿那杆银枪来挡他——太愚蠢了。
银枪在他面前横着迎上,可简直就像变魔术似的,不知怎的,那杆银枪忽然就斜刺里挑了起来,枪尖抵上他的狼牙棒,他只觉得狼牙棒往下砸的势头一沉,只见银枪的枪杆骤然弯了起来,正当他心中暗暗叫好的时候,却突然觉得蓦的有一股力量透过那杆银枪传了上来。一波又一波,绵延不绝似的。
他用力想压下去,可是却丝毫没有办法,只听那男人怒吼一声,他的手一轻,长枪猛地把他的狼牙棒挑飞了,而银色的枪尖虚点着圆圈又一次直奔他的咽喉而来。
吾命休矣!头脑中一瞬间闪过这样的念头,可是那男人的动作却突然滞了一滞,眼睛越过他的肩头向后望去,仿佛呆住了似的。
他心中暗喜,不假思索的伸手去摸腰间的佩刀。
然而手还没有触及佩刀的刀柄,就觉得胸口上蓦的遭了钝钝的一击,一股锐利的冰凉感觉。
他难以置信的低头,那杆银枪的枪头居然穿越重甲,完全没入了,他的身体。
晃了晃,他开始朦胧的视线看到了那个男人转头的动作。
来不及了。他知道那个男人刚才那一瞬间看到了什么。
看来他还是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大人的箭法是最出众的,他一定能一箭结果了那个小元帅的。然后,大人一定能安全顺利的回到北胡美丽的草原。
一定,能够的。
他闭起眼睛,庞大的身躯晃了晃,坠下了马。
陆剑秋只觉得心里猛地一阵收缩,骤然结了冰似的。
刚刚越过那个北胡人的肩头,他看到,是一个搭箭持弓的男人。那个男人的身影是如此的熟悉,让他在一瞬间就想起了,正是在赤柳峡下,曾经用弓箭对着卢恒的那个男人。
心里蓦的一沉,而当他回过头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映入眼帘的,竟是卢恒端坐在马上,沉静无比的张弓瞄准的姿态。
真是,疯了吗?
他看到卢恒扣住弦的手指猛地松了开来,与此同时,他踏着马背整个人飞了出去。
也许,这是他从六岁学箭开始,到现在十二年里射出的最好的一箭吧。
在那一瞬间,卢恒如是想道。
周围噪杂的环境都不见了,任何声音都只能到达他的耳朵而不能到达他的心底。所有杂乱的人群也看不见了,眼睛里能看见的只有那个一身黑色盔甲的男人。
他知道他也张着弓对准着自己。
他松开弦的瞬间,借着开始微微亮起的天光,他看到那个男人的手指也松开了弦。
然后。
眼前突然一黑。
身体被猛地一撞,整个人失去平衡的向后倒去。
可是失去平衡的身体在空中却还是转了一个圈,所以最终落到地上的时候,他趴在身下那个人的身上,一点都没觉得痛。
但那个人似乎就完全不做这等感想了。
近在咫尺的脸不知道到底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生气,变得苍白苍白的,那双眼睛却好像要吃掉他似的恶狠狠的瞪着他。
周围的世界忽然就恢复正常了。
忽然所有的声音又都回到耳中了。
他知道这里是战场,他知道他刚才其实危险的要死其实差点丢掉性命,可是,他还活着不是么?
他还好好的活着。
所以他忽然笑了起来,不顾那个人的脸色有多么多么的难看,展开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
周围的亲兵立刻呼啦一声围了上来,有人连搀带扶的把他和陆剑秋分别扶了起来。而转瞬之间,战场上的局势已经发生了变化。北胡人忽然大乱,从远处更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属于他们的旗帜在微微泛白的天光下迎风飞扬。
合围之势已成,北胡大势已去,结局几成定论。
周围人全都把目光聚集在卢恒身上,卢恒重新翻身上马,凝视着眼前的景象,片刻之后,用沉静的声音开口道:“全部消灭。”
在黎明微白的晨光中,喊杀声起,震动着清晨原本安详静谧的空气,浓烈的血腥味在幽静的山谷里随雾霭四处弥散。
倘若真的有山神,一定是要震怒的吧。
同为人类,为何又要这样你死我活的拼杀?为何又要这样的相残?
人们都要和平不要战争,可战争又说自己是维护和平的手段,简直像是一对矛盾。
究竟,谁又能给出一个答案?苍天,神灵,抑或人自己?
卢恒勒马在帅旗下静静的看着。
战场已经复归一片寂静,重新只有阵阵寒风呼啸而过。
再次整列好的士兵,脸上大都带着胜利的喜悦,还有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有望着他的全心全意的信赖和敬佩。
他知道这一战,已经达到了他所预想的效果:消除了士兵们对血牙铁骑的恐惧。而同时还超乎他所设想的,更进一步在军中树立了自己的威望。
他应该高兴才对。
可是心中却仿佛有些空荡荡的。
他们是胜利了,可死去的人,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不知怎的就又想起了方捷,想起了殷昊。
能够算是,一点点的告慰么?
他抬头望了望白色的天空,低下头微微笑了笑,抬手道:“我们回去吧。”
回到石子坡的驻扎地,关于本次战斗的许多清点统计等后续工作还在进行着。卢恒躲在帅帐内忙了半天,看了数份报上来的文书,终于觉得有些乏累了。
正当他准备休息片刻的时候,阿吕头人却来跟他辞行了。
这次能够顺利找到北胡人的驻地,阿吕头人功不可没,可是此时他的脸上却没有半分笑意,凝重的好似数九寒天里的冰雪。
卢恒凝目看了他片刻,也能够理解他心中的复杂的无奈。当下只是按照当初说好的,取了封赏给他,又交给了他元帅的手谕。有了这个,就可以按照上面写好的数额,去军队粮仓支取粮食。
阿吕头人需要这些金钱和粮食,来帮助他那些因为战乱而失去家园的族人,度过这个寒冷的严冬,重建家园,重新寻找幸福的生活。
他们的生活因为同族的北胡人而被破坏,所以他们才不得不选择与异族合作,来换取自己继续生存的权利。
这其中的谁是谁非,谁能说得清楚呢?
他叹息一声,对于归心似箭的阿吕头人也不再多做挽留,只是说将来若有什么困难,只管上蓟州城大营去找他。
阿吕头人拜谢了去了。卢恒站起身来,出神的凝视了片刻外面的天空,转身走了出去。
刘晖在这次战斗中受了伤,幸好不算严重。倒是听说陆剑秋也有不适,他心中颇为担忧,总在想该不会是那时候为了护着他不让他摔伤,被他压出什么事情来了吧?
他虽然瘦,倒也不算轻,更何况一身铠甲?
可又知道去找他肯定是会被骂的,于是一直磨磨蹭蹭。
现在却还是去了。
到底放心不下。
走进暂居的小屋,就看到陆剑秋坐在椅子上,低头不知在想着什么。听到他的脚步声,抬起头看着他,脸色登时就沉了下去。
真是的,用得着这么明显么?
卢恒假装没有在意的笑着走过去,扶着椅背问道:“怎么样?你还好吧,我听说你也有些不适,要不要紧?”
陆剑秋冷冷的看着他不说话。
卢恒一个人笑了半天终于撑不住了,噘了嘴委屈的说:“怎么了嘛!好不容易全胜啊,你干吗这么不高兴?你气我下令把那些人全杀了,是不是?”
陆剑秋看着他,目光动摇了一下,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不是的,那个我能理解,我也没你想的那么菩萨心肠……”
“那你还在生什么气?”
“你还问我?!你不知道么!”陆剑秋蓦的抬起头吼道。
卢恒看着他心虚的笑了笑:“那个啊……我知道啦……对了,我忘记告诉你了,被我一箭射死的那个人正是血牙铁骑的统帅贺楼敬羽!”
“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吧!”陆剑秋叫了起来,“你是怎么答应我的你还记得么?你说你会听我的话的,你那是怎么听我的话的?!”
卢恒有些委屈的望了他一眼,垂了头小声道:“我知道,那时候很危险,我也知道你一定会骂我,可是,你知道我为什么还是那么做了吗?”
陆剑秋看着他,一副有话你就快说的表情。
卢恒微微的笑了起来,看着他很认真的说:“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来保护我的。”
陆剑秋蓦的愣住了,怔怔的看着他。
卢恒侧过头笑道:“怎样?你果然来了,对不对?”
陆剑秋重重的叹息了一声,低头用手按在太阳穴上。
卢恒笑了笑,故意换了轻松些的声音说:“好啦,别生我的气啦。咱们等等就该赶紧回蓟州城去了。也不知道殷昊怎样了,韩静云上次写信来说殷昊心境很差,等回去了你去劝劝他吧——”
“道歉。”陆剑秋忽然打断他的话,卢恒不禁低下头看过去。
陆剑秋依然低着头,看不到表情:“你要道歉,说你错了,你再也不这么做了。”
声音里带着不容辩驳似的强硬。
卢恒蓦的一跺脚:“为什么?我没错!虽然是很危险,可是当时那种情况,我怎么能逃?请你站在我的立场上想一想好不好?我是主帅!是这支军队的表率!遇到任何危险的情况我就只能躲在别人背后,这样怎么行?我有我自己必须履行的义务!你给我记好了,我不是总需要你们保护的小孩子!”
他说完了,屋内忽然一片寂静。
寂静的,仿佛连空气都沉重起来了。
卢恒转脸看向门外。心里堆砌的满满的都是委屈。
为什么,为什么都不能理解他呢?为什么都觉得他一定需要被保护的那么周全呢?那样他还不如就躲在京城的家里哪里都不要去的好!
身后传来了一声叹息:“你总是这样子,我怎么能够放心?”
很轻的声音,透着一股无奈和一丝疲惫。
心里蓦的发出了“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崩塌了,有什么改变了,有什么不受控制的漫出来了。
双手忽然有些微微颤抖起来。嘴唇翕动着,他真想说:“你不放心,那就永远守在我身边好了。”
可是,终究说不出口。
他只是转过来,蹲下身,趴在了坐着的人的腿上。
他知道自己是这样被关心着,被珍重着,被保护着。
鼻子有些微微的酸,就好像心里满满当当的幸福要化成泪水溢出来。
“对不起,我错了……”他轻声的说,“不过,我不是为了我做的事情本身而道歉,而是为了,让你担心了,才道歉的。”
隔了半晌,头顶上传来了一声叹息。随即,有修长的手指在他的发间温柔的抚摸着。
他知道,这就表示,他的任性,又被原谅了。
第三十七章 任务(上)
在短暂的休整之后,军队立刻清点整编回归蓟州城大营。
全歼血牙铁骑二千余人,血牙铁骑统领贺楼敬羽当场毙命的消息顿时如同长了翅膀似的在军营里传扬开来,士气振奋、全军将士气势高昂自是不在话下。
而当卢恒回到蓟州城中阔别数日的帅府的时候,还有一个人简直是兴高采烈的冲出来迎接他,这个人,就是堂堂九皇子,安王殿下,苏逸。
“恒儿,我可把你盼回来了!”苏逸一把揽住他的胳膊,粘在他身边一叠声的叫道。
卢恒笑了起来,稍稍避开了些道:“怎么了?你就这么想我?”
“我想死你啦!”苏逸撅着嘴道,“你不知道,我这些天都快无聊死了,每天刘昭都要拿着一堆文书来向我请示,我又不知道,还必须硬着头皮看那些没意思的东西,真是闷死了!亏你怎么干得来!”
“怎样?你这下知道打仗不是好玩的了吧?”卢恒笑道。
苏逸连忙点了点头:“是啊是啊,幸好父皇也从来没指望过我去打仗,太好了。”
“辛苦你了,好啦,我回来了,你可以歇着啦。”卢恒笑着拍了拍他的肩。
苏逸却突然睁大了眼睛愣愣的看着他。
“怎么了?”卢恒奇道。
“恒儿,你比我小吧?”
“是啊,我比你小半年啊。”卢恒不知道他干吗突然提这个,有些莫名其妙。
苏逸皱起了两道英挺的眉:“可是,我怎么觉得你现在说话的口气很像把我当小孩子似的?”
卢恒睁大了眼睛,“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没有啊,你太多心了。”
苏逸一脸不相信他的表情。
正当此时,刘昭却在门外恭恭敬敬喊了一声“元帅”,显是有事情要说。卢恒看了他一眼,却因为在陪着苏逸,不好就这么走开。
苏逸看到了,笑着松开了拉着卢恒的手:“看来你一回来就得忙了。不过,等你歇下来的时候,可得来给我说说打仗的事。”
卢恒抬头望了他一眼,目光相触,苏逸的眼中已没有刚才跟他玩笑的那种天真,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化不开的温柔,这让他心头蓦的一沉,连忙又低下了头,应了一声,匆匆退了下去。
刘昭来见他果然有急事。
就在他带兵外出的这些天里,贺若素岚发兵攻打了蓟门关。许尚安率部奋力抵御,而贺若素岚派出的人攻了一阵见似乎没有效果,便又撤了回去。因为事态没有严重,所以才没有特意去禀告他。
可贺若素岚这么做的目的却让人费解。
刘昭认为,他或许是想声东击西,制造空隙让那支深入蓟州的血牙铁骑有机会冲破封锁,安全撤离。
可他若是真的是这么打算的,且贺楼敬羽这样重要的将领也为敌方所困,他应该尽早行动才是,绝不应该拖延至此方才有所动作。
但若说他是真心想攻破蓟门关,也不该打了一下又撤回去。真是不知道这个人心里在盘算着什么。
卢恒听了刘昭的分析,沉思了半晌,方慎重的开口道:“你不觉得,贺楼敬羽会亲自带两千人来蓟州,这件事本身就很奇怪么?”
刘昭一愣,皱眉道:“这么说……确实如此。血牙铁骑总共有三万人马,贺楼敬羽是统帅三万血牙的将军,让他只带两千人深入敌方,太不合情理了……但听说贺楼敬羽这个人出身北胡贵族世家,年纪轻轻便功勋卓著,一向心气狂妄,或许是他过于自满自己请命来的也说不定。”
“狂妄并不等于糊涂……贺楼敬羽能统帅血牙铁骑,绝非无能之辈。我总觉得这和贺若素岚脱不开关系。”卢恒蹙着眉苦苦思索,忽然他眼前一亮,抬头对刘昭道:“你还记得么?出发前我们特意找了许多关于北胡的资料来。贺若是北胡前朝的王族姓氏,而贺楼氏与贺若氏是近亲吧?”
刘昭愣了一下点点头。
“后来金鹏王朝取代前朝,贺若氏王族被屠杀殆尽,但贺楼氏却早早归顺了新王,依然富贵。贺若素岚作为贺若氏的遗孤,与贺楼敬羽一起……”卢恒越说越振奋,双目明亮的看着刘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