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凡冷冷看了床上动弹不得的人一眼,走了几步,来到洛熙宫面前,出手急点数处穴道,袖中暗袋滑出一粒殷红药丸。
“张口。”
洛熙宫浅笑着,张口服下药丸,感觉胸中翻绞的疼痛缓缓消失,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被墨凡搀扶着坐在茶几旁。
“告退。”墨凡一揖,躬身就要退下。
“解穴。”洛熙宫比了比床上的人。
“十个时辰,自退。”说完,他便转身离去。
洛熙宫带笑望着墨凡的背影,举步行至床榻前,扶起床上的人,语气抱歉地说:“墨凡是这里的管家,沉默寡言得很,要他多说几个字像是要他的命。你受伤不轻,我这里还挺安全的,加上墨凡武功不俗,你就安心住下来养伤,待伤势好转后再离开吧!”
小三警戒地看着洛熙宫,却不开口。
“阁下如何称呼?”
“哼!”小三冷冷一哼,闭目不搭理。
洛熙宫按着疼痛的胸口,温柔地将棉被拉起盖在他身上,笑道:“你不说啊!那就随我取啰!嗯……小狗,这个不好,狗儿忠主,不像你才一见面就乱打人。那阿花,还是阿牛……不然叫你蜜汁火腿好了,我挺喜欢吃这道料理的,不过这样一来,你就成了小猪仔了……哈哈……咳咳……”
小三碍于穴道被封口不能言、手不能动,只能呆呆躺在床上听着洛熙宫给自己乱取名字,那张脸说有多黑就有多黑。
胡乱想了一堆奇怪的名字后,洛熙宫轻拍他,见他睁眼恶狠狠地瞪着自己,温柔地笑了笑。
“方才那些都是玩笑话,你别气了!你在我这里养伤,总不能没个喊你的方式吧?要不这样好了,你不愿告诉我真正的名字没关系,今年是辛卯年,你现在躺的地方是西陵别院的‘云轩’,那我就唤你‘辛轩’可好?”
小三仰躺在床上,睁大双眼,双唇颤抖。
“不反对就是答应了,时候不早了,睡吧!”洛熙宫轻柔地梳理他的乱发,安抚地哄着。
梳理发丝的动作既轻又缓,温柔得像定呵护幼儿的母亲,令床上的人儿渐渐地放松僵硬的身体,沉沉地遁入梦乡,半梦半醒间,耳边传来低低的、细细的声音,不断重复念着……辛轩。
小心翼翼掀开纱布,浓郁的膏药味扑鼻而来,令洛熙宫不禁皱了皱眉,拿起沾了清水的帕子把药膏拭去。
“轩儿,痛的话,告诉我一声。”
辛轩背对着洛熙宫,沉默不语。
皮翻肉绽的伤口触目惊心,一牵动,又是一道血水流出,洛熙宫忙把墨凡新给的膏药涂在伤口上,迅速利落地将纱布给缠好,这才松了一口气,他顺手帮辛轩穿好外衣。
“痛不痛?我已经很小心避开,但还是……唉……”洛熙宫忍不住地叹气,语气里满是歉意。
辛轩拧起眉心,冷漠地说:“没感觉。”
洛熙宫疑惑的抬起头,“什么意思?”
“我没有痛的感觉,所以不知道什么叫作痛。”
“怎么会……”
“痛久了……就会习惯……最后连痛的知觉也没了。”
洛熙宫神情一愣,伸手一圈,将那瘦弱的身子收拢在怀里,疼惜地说:“怎么可能习惯?痛就是痛,会感到痛才是个人,才是个活生生的人。究竟是什么遭遇让你变成这样?我不知道轩儿你身上背负着什么,可是难道不能把它忘了,重新过另一种生活吗?”
辛轩被洛熙宫紧紧搂在胸前,闷声道:“有些事……不是你想忘……就能忘得了的……”
放开怀里纤细的人儿,捧起那表情冷漠的脸蛋,洛熙宫笑了笑,“一时半刻要你忘了以前的痛苦遭遇,是我太自大了。但至少……希望在我这儿,就算一点点也好,可以让你感到开心。”
辛轩敛下眼帘,嘴唇抿得泛白。“等等!”
“嗯?”洛熙宫疑惑地看着他。
“你的伤……”先前那掌,虽然他仅是用上一成的力道,可对于一个毫不会武功的人而言,确实并非只有轻伤。
洛熙宫微微扬唇,“不碍事,你早点歇息吧!”
目光随着洛熙宫在房内游走,见他将伤药棉布一一收好,燃起淡淡的熏香,手中的动作偶尔会不由自主地停顿,蹙紧着眉心。
他的胸口……必定很疼……
辛轩望着负伤忍耐的洛熙宫,胸口地揪痛,以为早已冰冻的心,竟然平生第一次……为人而痛……
伤药中的麻醉成分渐渐发挥效用,辛轩却舍不得闭上眼,硬撑着不睡。
洛熙宫偶一回头,发觉辛轩竟还睁着眼盯着自己瞧,像足了一只戒心十足的小猫,忍不住来到床边,笑着捏了辛轩的脸颊。
“怎么还不睡?”
辛轩没有回话,眼睛却又张大几分。
洛熙宫笑着叹了口气,起身取了只通体碧绿的竹笛,背倚着床柱,将笛子搁在唇角,笛声婉约,柔和且抚慰人心。
渐渐地,辛轩放松了紧绷的身子,合上双目……
数日后,洛熙宫见辛轩伤势好了泰半,但内功仍需些时日调养,于是邀他一道返回京城的家。
抵不过那温柔的笑容,辛轩心里暗自盘算过,如此恰可躲过唐门的搜索,也就点头答应,随着洛熙宫以及那沉默寡言的管家墨凡踏上回京之途。
一路上,横云断岭,山抹微云,画舫摆荡在长江急流上。
两岸陡峭山崖耸立,日日夜夜浮载于弯曲的江流,湍急的水势拍打在船身,雷霆万钧、气势万千。
夜里,洛熙宫总爱拉着辛轩伫立船头,时而解说三峡各景的文词典故;时而按萧抚琴,引吭高歌畅快淋漓。
杀手的生活,处处沾血腥、时时有危机,足迹虽然遍及大江南北,却是行路仓皇、匆匆路过,未曾驻留片刻停步观看周遭景色,更从未以如此宁静的心,抬首仰望漫天星辰。
清风皓月,相与忘形,辛轩回看身旁专注抚琴的俊容。
渐渐地,他沉醉在悠扬的琴音中……沉醉在辽阔的天地间……
也沉醉在……那温柔的笑容……
出了巴蜀,行至桂县,约莫十天左右的路程便可抵达京城。
一日,洛熙宫将更换伤药的工作交给墨凡。
在客栈的房里,辛轩解开了衣结,露出背脊,深浅不一的旧伤,似是许多不同的兵器所造成。
唯有肩头一处,并非利刃所致,倒像是被树枝什么的尖凸钝物刺伤而留下的疤痕,疤痕淡得几乎与四周的肤色一样,不仔细看实在是看不出来,足可见这道伤是很久以前留下的,甚至比其它的旧伤还要久。
那个平日里沉默寡言几乎能一整天都不开口的墨凡,见了辛轩肩头上的伤,直追问这伤是如何来的。
辛轩凝思想了想,老实地回答:“忘了!”
“忘了?”墨凡神情激动地抓着辛轩的手臂。
“我没有三岁以前的记忆……或者说我对那时的印象很淡,只剩一些模糊的片段。淡得连我也分不清那些片段究竟是真实发生过,还是自己脑中胡乱的想象。”
“你的爹娘、你生长的地方……这一切的一切你全都忘了?”墨凡用力晃动着辛轩的肩,像是疯了似地质问。
身上才刚愈合的伤势被这猛劲牵动,一不小心地撕裂了开,鲜血沿着伤口流出,辛轩眉眼不动,对于墨凡此番异于平常的举动,脑中有着一丝模糊的身影闪动。这人……竟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可是……他在哪里见过?
心底默默思量,却怎么也搜寻不到曾见过墨凡的印象,辛轩抽开被墨儿紧紧抓住的手臂,冷漠地说:“我的事与你无关,药我自己换,不送。”
看到辛轩明显摆出送客之意,那疏离冷淡的神情,尽入墨凡眼底,令他胸口疼痛,自责、懊悔、关爱、不舍、焦虑、怨恨、哀痛……
杂乱的情绪交错在墨凡的眼中,最终化作一声长叹,他拿起布条与伤药,默默替辛轩换上,随即掩上房门离去。
之后,三人一路直往京城,墨凡再也不发一言,可那交错复杂情感的眼眸,从没离开过辛轩身上;而辛轩,也维持一贯的冷漠,全然忽视那道在自己身上的焦灼目光。
可这一切,一旁的洛熙宫看在眼底,起初还颇饶富兴味地揶揄,左一句动情啦?右一句闭着嘴怎么追人家?
说到后来,也不知这游戏人间的贵公子哪根神经错乱了,竟雇了辆马车拉着一脸茫然的辛轩窝在车内,还将车帘放下,遮得密密实实。
就连下了马车用膳或在客栈休息时,也有意无意地遮在墨凡与辛轩中间,像极了抵死守护自己心爱之物的笨小孩。
就这样,三人之间流窜着诡异的气氛,顺利抵达京城。
第三章
京城,乐楼。
乐楼无名,就只叫作乐楼。
可无人不晓乐楼之名,只因为这里的主人姓洛——凡尘乐仙洛熙宫!
乐楼不大,至少不像官宦富贾的宅院,到了那种会让不熟悉的人迷路的地步。
楼内划分三区,琴轩、虎阁、观潮亭。
琴轩授艺,虎阁起居,至于这观潮亭……
高出围墙许多的亭子,紧邻大街,何来潮水可观?
辛轩忍了许久,终究还是忍不住地开口探问。
墨凡当场白眼一翻,伸出手往亭子下方一指,然后甩头就走。
反倒是乐楼的主人洛熙宫满脸得意,支着脸颊笑眯眯地给了答案。“观人潮嘛!”
辛轩身上毒素全被墨凡给解了,内息也恢复了七八成,本欲就此拜别离去,却又被洛熙宫硬留了下来,执意要帮他将内力完全恢复。
于是,他再度屈服在那温柔的笑脸下,辛轩只能认命,只是那张秀气的小脸蛋满是挫败。
孟冬十月,北风呼呼,天气清冷,霜雪霏霏。
住在乐楼的这几日,他不时被洛熙宫拉着手往外头跑,说是要领他瞧瞧这京城的繁华与美景。辛轩红着脸,欲挣脱被人抓在掌中的手,但顾虑着洛熙宫不会武艺,不敢动上半分气力,却被洛熙宫笑着拒绝,直说若不这么做,恐怕他们两人会走散。
辛轩别过脸,两颊上热辣辣地发烫,可耳畔却传来压抑的低喘……
洛熙宫强势地将他搂在身前,大掌轻拂那红嫩诱人的脸蛋,指尖轻抚柔软的唇瓣,迷恋地探入温热的檀口。
辛轩愣了愣,望着上方骏逸的容颜,神情是惊讶与不解……
探入口中的手指,顺利撬开阻挡的贝齿滑入,触摸勾弄挑逗着。
辛轩微张着嘴,未能咽下的津液沿着唇角溢出。
洛熙宫突然吃惊地收手,闭眼压下胸中奔腾的欲念,随后叹了口气,睁开眼眸,指尖抹去辛轩唇角的水渍。
“轩儿……可别在其他男人面前脸红……你不知,自己这模样很诱人……唉……”
又是一声长叹后,他依旧牵起辛轩的手,带着满脸疑惑的他,草率结束预定的出游行程。
一路上,忽视辛轩用眼神不断投来的询问,洛熙宫在心底自嘲……
他是想问自己为何吻他吧?
可连自己都不明白的事,要如何与他解释?
弯腰拾起方才被遗落在地上的伞,撑起遮雪,顺手拍去落在辛轩发梢和身上的冷雪,两人就这么无语地返回乐楼。
虎阁——
苏绣云帐、熏香缭绕,洛熙宫侧卧床榻弓手枕颈,晃动着微温的酒盅,神情悠闲地品尝着上等佳酿。
他眼眸半眯,享受着微醺。
突然门板传来轻敲声,洛熙宫应了声,随即房门往内推了开,辛轩缓步走了进来,闻到满室的酒味后,忍不住皱起眉。
洛熙宫唇角扬起一丝浅笑,打了个酒嗝,挪了挪身,拍拍床上移出的空位。
“来,轩儿来陪我喝一杯。”
辛轩坐上床榻,摇摇头。“我不喝酒。”
洛熙宫却不理会,径自斟了杯酒递过去。
辛轩盯着鼻尖前晃动的液体,皱眉下了评语。
“任性!”
这样的话语令洛熙宫不禁爽朗大笑,大言不惭地说:“我向来如此。”
拗不过任性的他,辛轩接过酒杯,打量了此生从未碰过的液体一会儿,一仰首,豪气地一饮下肚。
归还酒杯,他却见洛熙宫摇头叹气,啧啧惋惜:“如此上等佳酿你居然是这种喝法,真是牛嚼牡丹,大杀风景。”
洛熙宫从床上翻身坐起,又斟了杯酒递向前去。“舌尖浅尝,含入口中细细品味,方不辜负这存封三十年的佳酿。”
辛轩推开酒杯,神情认真地说:“我有事要问你。”
洛熙宫打了个酒嗝,勾起辛轩的下巴,醉醺醺地说:“不喝多可惜,我偏要你也尝尝这味……”
他含糊说了两句话,拿起酒盅含了满满一口酒,捧着辛轩的脸颊用力一吻,趁辛轩不及反应,酒浆顺着微启的薄唇滑入檀口,沿着喉咙咽入腹中。
舌尖挟着酒酿的芳香,火热而强势地探索口内每一处敏感地,酥麻骚痒的感觉犹如星火燎原般传遍周身百骸。
辛轩慌乱地想躲开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却被洛熙宫的大掌强硬地扣住后脑不放,任由他尽情缠绕自己的舌。
片刻,双唇分离,痞子似的邪笑在洛熙宫脸上漾开……
“味道好极了……”
他舌尖舔过湿润的唇瓣,“三十年尘封佳酿,配上轩儿甜甜的口水,天下再也没比这更醉人的酒了。”
闻言,辛轩只觉得火烧燎原,脸一路红到了脖子,傻愣在原地。
反倒是脸皮厚比城墙的洛熙宫,愉悦地欣赏着辛轩傻呆呆的模样,免不了乘机摸摸他小脸,吃些豆腐。
待回过神来,辛轩不禁懊恼至极。
想自己虽是拿钱取命的杀手,但江湖上人人闻索命使之名莫不胆战心惊,黄泉地府中更是无人见了他不打哆嗦的。
什么场面没见过,可偏偏被眼前这男人弄得心浮气躁,心慌意乱,像个蠢蛋般任人亲、任人抱,还红脸……
活到这般岁数,才知道什么叫作脸红,以前从没有过的反应,到了乐楼这儿倒成家常便饭似地,不时自个儿的脸就会烧红起来。
热烈的……暖暖的……
辛轩板着脸,迁怒地掌风一扫,劈碎洛熙宫手中拎着的酒盅。
“啊!我还有三口……没喝啊……”
“我有话要问你。”
洛熙宫惋惜地看看空如也的手,再看看满身的酒瓶碎片以及湿了大片的衣裳,有些笨拙地爬下床,脱下外衣抖去碎片,又跌跌撞撞倒回床上。
他侧身看着辛轩,无奈地说:“问吧!”
“遇见你时,我身中奇毒。”
“我知道。”
“是唐门的‘噬血散’。”
“毒药还有名字啊?改天找墨凡讨教讨教。”
“噬血散乃唐门镇教之宝,从不轻易使用。”
“这样啊……”洛熙宫一副等待受教的脸,说完还认真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