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旧事 下————植树

作者:植树  录入:08-22

邹慕槐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把那些病历放回到小范医生手里,又对他交待了许多注意事项。

“慕槐。”涓生看到他总算把病人都巡视完了,衔着一丝笑走到他面前。

“你出来了。”邹慕槐浅笑着看他。

“嗯,我过来,谢谢你。”涓生嗫嚅着嘴唇,有些不好意思的说。

“你没事就好。”邹慕槐不期然抬起手想要抚摸他瘦削的脸颊,抬到一半又垂了下去。涓生看着他,他一向豁达开朗的眼睛里竟然隐了一抹晦涩的东西。他怔怔然看着。邹慕槐低了头,怕叫他看出什么来,双手插在白褂的口袋里往教堂的前面去帮陆医生处理门诊病人。

涓生跟在他身后,对他饶是放心不下。他从来都是个不隐瞒心事的人,今天的样子实在怪异。

一直到晚上天黑了,手头上的事都忙完了。陆医生伸了个懒腰,笑着看着邹慕槐:“忙死了,若不是你帮我,我真不知道要看到什么时候去。”

“明天,我不来这里了,陆医生你以后多担待。”邹慕槐站在他面前郑重其事的鞠了一躬。

陆医生讶异的看着他,啼笑皆非的看着他:“你开什么玩笑?”

“明天,我要去以前的协和医院,现在的日军陆战第四医院任职……”

涓生大吃一惊。

“你开什么国际玩笑。”陆医生暴怒的从椅子上跳起来。

“这段日子,多亏陆医生一路扶持,以后这边的事就只能拜托你了。”

“邹慕槐!”陆医生怒不可遏的看着他,脸色涨得通红:“当初看着你拒绝小鬼子的样子,我真是非常的欣赏你,觉得你年纪轻轻有胆有识。想不到你,你果然还是选择你那四分之一的血统。”

邹慕槐低着头不说话。

“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抱着你那四分之一的血统去讨日本人的好。”陆医生怒气冲冲的将邹慕槐推出教堂。邹慕槐在教堂外又深深的鞠了一躬,缓缓直起身体往家的方向去。

涓生跟在他身后,终于明白他眼睛里隐藏的那抹晦涩是什么。他紧紧跟在邹慕槐的身后,想要说点什么却又无从开口。邹慕槐说,他不会让他有事。原来他是拿着自己去跟他的日本叔叔做了交换。陆医生这样生气,却不知道这根源都在自己这里。涓生快走了几步拉住邹慕槐:“不要去日本人那里,不要当汉奸。日本人要怎么处置我随他们去。你怎么能拿你来做交换。”

“快回去吧。”邹慕槐淡笑着看着他:“立婷还等着你呢,回去晚了她又该着急了。”

“慕槐。”涓生眼睛里酸涩难耐,他紧咬着牙齿看着邹慕槐:“这代价是太大,我根本不值得你这么做。你去回绝了你那日本叔叔,我继续去宪兵队蹲我的大牢。”

“值不值得你说了不算。”邹慕槐轻轻抚摸他的脸颊:“我不关心政治,我只做我想做的事情。”

四十四、黑暗

才十月底,天气凉的好似提前进入了冬天。日占区的火车轮船渐渐恢复通行,生意却萧条的很。无非是从一个日占区到另一个日占区,往来乘坐的也只有一些商人,一些日本军人和家属。一对中国的青年男女坐在车厢里立即显得十分突出抢眼。男的瘦瘦高高,眼晴里透着些书卷气。女的穿件一件米色风衣,头发烫了点波浪,细皮嫩肉的,只怕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列车员看了他们几眼,叹了口气,暗忖,只怕是从家里私奔出来的。老老实实待在家多好,眼下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日本人,也不知道他们将来会怎么样。

火车在到达终点站S城。男人提着大行李箱,女人拎了个小箱,一下车,萧瑟秋风吹得人微微瑟缩。女人裹了裹风衣,跟年青的男人一起走出火车站。

“先生,雇车吧。”几个黄包车夫难得见到穿着体面的人,一下子围了上来。声音嘈杂的让两个人有些手足无措。

“我们只要两个车……”他们一再声明,但谁也不肯错过这单生意。好容易争执完了,两辆黄包车拖着两个人往南一街跑的飞快。

南一街72号是多年前法国人建的老房子。四层楼,透着哥特式的风情。男人下了车轻轻拍打着厚实的木门。高鼻子房东打开房门:“找谁?”

“是埃布尔先生吗?我是唐辉,这位是我太太苏曼。”

“哦,唐先生,唐夫人,请进。”埃布尔将唐辉请进屋子。宽敞的大堂里每移动一步都回声不绝。苏曼依着唐辉对这空荡荡的地方有些心悸。

“这里以前都是租给那些在S城做生意的法国人住的,现在打仗了,人都回国了才有空房。三楼没有人住,你们没有邻居。”埃布尔提着钥匙领着他们上到三楼的一间房子里。一打开,幽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唐辉打量着屋子,一个宽敞的单间,中间拉了条布帘将房子隔声客厅和起居间。布帘前一只深棕色的皮制沙发,后头则是一只绞花的铜床。铜床的旁边是临街的窗户,高大的法桐将光秃秃的树枝伸了进来。

埃布尔指了指进门的左手边的小门:“那里是厨房和洗手间,这边的壁炉冬天生火就暖和了。”

“好的。”唐辉拿出钱夹支付了房租和押金。

“你怎么样?”唐辉扶着苏曼坐到沙发上。

“还好,似乎腿有点肿。”苏曼揉着自己的小腿打量着这房子。

“觉得还行吧?”唐辉的目光随着她的目光在房中又看了一圈。

“比帐蓬和窑洞强多了。”苏曼笑了笑,取下挤脚的高跟鞋扔到一边。

唐辉将房间里的床、柜子、壁炉统统检查一遍,没有可疑之处。他又走到窗前看外头,街面上冷冷清清,日本人的巡逻队伍过去之后,一晌都没见到人影。

“先从哪里开始?”苏曼活动着解放了的脚,站起来。赤脚踩在地上冰凉的。

“你先休息吧,我去四周转转。”

“我陪你。”

“不用了,我速去速回,顺便买些东西回来。”唐辉笑着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城是个大城市,只是人口比其他的城市都稀少。这得益于日本人来之前国军的那一场焦土抗日,让无数人离乡背井。城市里随处可见的依旧是断壁残垣。复兴路是最热闹的一条街道,这里被日本人粉饰的整齐干净,淡淡的咖啡香气从街口的曼丽咖啡厅飘了出来。唐辉买了一份报纸走进曼丽咖啡厅,咖啡厅的老板看了他一眼:“先生几位。”

“一。”唐辉比划了一根手指。

“要喝什么咖啡?”咖啡厅的老板是个中年男人,神情淡漠的看着他。

“曼特宁。”

“稍等。”一匙咖啡豆倒进咖啡机里慢慢的磨成粉,再倒进咖啡壶里加水烹煮。不多时,浓郁的香气在小小的咖啡厅里弥散开。唐辉找了个可以看到外面的座位坐下。不多时,店老板端着煮好的咖啡放到唐辉面前。唐辉加了一块方糖,轻轻搅动着,看着玻璃窗外的街道。报童殷勤的拉着路人推销《东亚日报》,那种粉饰太平的汉奸报纸没有人愿意看,路人摆着手不耐烦的摆脱报童。方糖化了,唐辉将杯子拖到桌子边缘,杯底的纸片落到掌中。

喝完咖啡,唐辉去附近的百货商店买了被子床单和一些吃的提回去,苏曼头上扎了块毛巾正在打扫卫生,箱子里的东西都整理到柜子里,又把桌子、柜子都擦得干干净净。

唐辉笑道:“你倒是越来越能干了。”

“那是的。”苏曼洋洋得意的双手叉腰:“也不想想我是谁。我可是堂堂柯……”

唐辉手指按在嘴唇上轻轻嘘了一声。苏曼吐了吐舌头,笑道:“我可是堂吉诃德苏曼。”

唐辉扁着嘴将一条面包放在她面前,从口袋里拿出刚才取到的纸片看了一眼,点了个火化在烟灰缸里。苏曼掰了声面包给他:“有任务了吗?”

“明天先去教堂做个礼拜。”唐辉坐到沙发上将买来的被子和床单铺了一床在沙发上。

圣保罗大教堂里进出的人超过了唐辉在最热闹的街道上看到的人。院子里的伤者病者随处可见。唐辉想找个负责的人,看了半天,修女护士都忙得满天飞。

“来人啊,快来人……”院子门前突然响起一个人的呼喊声,一个护士走到门口就见一个男人被了一个血淋淋的人走进院子。

“怎么回事?”苏曼扶着他问。

“他刚才拉车拉了个小鬼子,到了地儿人不给钱他就强要,小鬼子一恼火就给了他一枪。”

“快……”护士跑过来,扶着背着伤者的人往急诊病房去。没走几步那人一个趔趄险险摔倒。唐辉走上前接过他手里的伤员背到急诊病房放下。脾脏附近中了一枪,幸亏这一路在他同伴的背上,背抵住了伤口没有流太多的血。

“陆医生现在正在做个小手术来不了……”护士看着那人在病床上抽搐,忙乱的收拾着手术要用到的东西消毒。唐辉撕开衣服,让苏曼按住他的伤口,然后去水盆那里洗了把手。护士拿来麻药,他一把夺过,在伤口附近注射。麻药下去病人安静下来,唐辉从护士手里拿过刚消毒的手术刀,迅速找到子弹挑了出来,将他的伤口缝合好。所有的动作老沉熟练,一气呵成。陆医生走到门前吃惊的看着他,一眨眼间,苏曼也熟练的将伤口包扎好。

“好快。”陆医生惊叹。

唐辉笑了笑洗干净手走到陆医生面前:“我叫唐辉,这位是我妻子苏曼。您是这里负责的医生吗?”

“暂时是。”陆医生吐了口气:“陆一平。”

“我们刚来的S市,现在没有工作。不知道来这里做医生护士可不可以?”

陆医生摇着头苦笑着看他:“这里缺医少药,仅有的药品都是从教会从国际红十字会那里要来的,数量少得可怜。病人也大都没有能力支付医药费。看你的技术,我们只怕请不起。”

“我不需要太多的薪水,够两个人吃饭就行了。”唐辉拉着苏曼站到陆医生面前。苏曼咧开嘴笑道:“我也替国际红十字会做过事情,薪水有没有都无所谓。”

陆医生看着他们两人仔细打量了一遍:“如果真能这样,那就帮大忙了。”

“你同意了?”苏曼笑盈盈的看着陆医生,陆医生点点头。苏曼兴奋的拍拍手:“那太好了,我们明天就过来,有什么事陆医生您只管吩咐。”

陆医生衔着笑。自从邹慕槐离开之后,他着实有不堪重负之感,总算现在又来了一个不错的帮手。

“马鹿!”

邹慕槐刚回过神,脸上即被重重的掴了一掌。他低下头将碘酒递给主治的日本军医柴田。柴田忿忿然接过碘酒,替躺在床上的日军军官涂抹伤口。

处理完病人,邹慕槐跟着柴田人病房里出来。柴田回后又是一记耳光:“如果刚才你是在手术台上,你就将你的病人推向了死亡。我们的军人没有死在战场上,死在你这种心不在焉的医生手里,真是一种耻辱。”

“对不起,不会再有下一次。”

“如果你没有为圣战服务的觉悟,请你不要再来医院。我会像平田大佐说明一切的。”

“对不起,柴田先生,不会再有下一次。”

柴田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继续去下一个病房。

邹慕槐跟在他身后不再胡思乱想。

巡视完所有的病房,邹慕槐叹了口气,看着桌上的时间已经是七点。脱下白大褂,露出底下的日本军装。这身衣服穿在身上束手束脚,混身不自在。他凝着眉收拾整理了东西离开医院。走到家门附近时,一颗石子凭空飞出,砸在额头上。

“二鬼子,臭汉奸……”附近传来几个小孩的低语声,几颗石子又飞过来。邹慕槐握住额头,摸到一股温热的液体。

“干什么?谁在那里。”邹家门前响起一个人的呼喝。躲在路边树丛的小孩像受惊的小兽一样飞似的逃散。涓生快步走到邹慕槐面前拉下他的手:“给我看看。”

“你回去。”邹慕槐推开他。

“你都流血了。”涓生拿出帕住按着他的伤口:“快回去,我替你包扎。”

“不需要。”

涓生懒得跟他多罗嗦,拉着他回到邹家,拿出碘酒纱布替他清理包扎伤口。屋子里做了些饭菜,涓生到他面前:“快吃吧。”

“你为什么老是过来?”邹慕槐冷冷的看着他:“你不都跟立婷结婚了嘛,你这样叫我情何以堪?”

“慕……”

邹慕槐狠狠的吻住涓生,舌头粗鲁的撬开他的牙齿,在他的口腔里横冲直撞。涓生一动也不动,任他发泄自己的情绪。良久,邹慕槐松开他将他推到大门外:“你走吧,宵禁了。”

涓生呆呆的看着重重合上的房门,陷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泪水浸湿了脸颊。

四十五、伤

落雪了。邹慕槐站在雪地里,戏子沈瑞茗穿着件黑色老棉袄从他面前走过。

“改天我要听你唱戏。”他笑着对他说。戏子沈瑞茗瞪了他一眼,走了。

邹慕槐醒过来,没有关紧的窗户透进一丝风,绞着窗帘轻轻的飞舞着,凉飕飕的。他坐起身呆呆的看着窗外。树影映在窗帘上,阴森森的怪异。伸手到枕头低下摸出涓生走时留下的那只怀表,捧在手里,指尖轻轻摩挲着表盖上突起的花纹,心情淡定了许多。

天气越来越冷,从医院出来,邹慕槐将冰冷的手插进口袋里。一个报童走到邹慕槐跟前:“先生买份报纸吧。”

邹慕槐看了一眼是《东亚日报》,蹙起眉尖:“不要了。”

“先生,拿份报纸吧。一个铜板两份。”那报童执着的纠缠着他。

邹慕槐吐了口气,看着他瘦骨嶙峋的样子,拿出一块钱给他:“不要找了。”

“谢谢先生。”报童欢喜的抓了一把报纸塞到他手上,飞似的跑了。

邹慕槐卷起报纸,准备随手扔掉,才发现报纸里头夹了个稍硬的东西。拆开看,是张“曼丽”咖啡厅的名片。

好好的咖啡厅将名片夹在报纸里,难道是在打广告?这种方式倒是奇特。邹慕槐翻看着那张名片,背面印刷着同行漂亮的四行楷体字:“小轩窗外,伫立良久,浓郁咖啡香气,还等什么?”

邹慕槐愣了愣,又将那四行字看了一遍,如果把每一行的第二个字合起来,立轩郁等。郁立轩?难道是巧合?他回头四下看了看,空荡荡的大街,没有人走动。时间还早,不如去曼丽咖啡厅看看究竟。

天还没有黑,复兴路的霓虹灯已经开始闪烁起来。邹慕槐在复兴路的一爿店铺的中间找到曼丽咖啡厅。推门进去,门前的风铃被扯响。咖啡店老板直起来身体笑脸迎人:“先生几位?”

“一位。”邹慕槐将巴掌大的地方仔细看了一遍。非常时期,咖啡厅里的生意清淡的很,只有一个男人坐在那里慢条斯理的吃着一盘炒饭,手边摆着一杯咖啡。没错就是他,郁立轩。脸颊都瘪下去了,样子比几个月前瘦了很多。邹慕槐眉心一拧,转身准备离开。咖啡厅的老板堵在门口,领他走到郁立轩隔壁的一张桌前坐下:“你要什么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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