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汗水和血水浸透的叶子翎,脑子里渐渐一片空白。
身体快要痛得麻木,这使得他的思维也跟著变得僵硬,无法思考。
他能感受到的,就只有痛楚如此真实。
那些嘈杂的私语、非雪的呼喊、进出侍者的脚步声,都逐渐变得模糊和虚幻起来,直到最终,这一切化成一片乌有,叶子翎陷入沈沈的昏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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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千凌殿一片静寂。
傍晚时分,从华方才离开。
自他走後,殿内便陷入沈静之中。
代替叶子翎的长卿少言寡语,而冰见也懒懒地不愿开口。
腹中胎儿喜欢时不时地踢打母体一两下,冰见已然习惯,只是胎儿的动作却令他的腰背苦不堪言。
往时,叶子翎会悉心地为他在腰际垫上枕垫,垫高他的双脚,在他需要的时候抱他入浴,帮他擦身。
而现在,长卿却除了医者份内的事,再没有更多关怀。
不足一天,冰见已经发觉,他似已离不开叶子翎。
当日对他的爱意并不放在心上,可在不知不觉之中,却早已习惯了被他照顾。
这令冰见突然觉得恐惧起来,早在三十年前,他便已决定再不去爱什麽人,可现在,这誓言却似因叶子翎而动摇……
次日近午,冰见方醒,便从长卿口中得到叶子翎流产的消息。
″大人今後的用药,长卿会亲自煎送,请大人放心。″
说著,长卿准备退出。
却见从华已又步入殿内。想来,他已知此事。
″长卿见过从华大人。″
行礼之後,长卿默默地退出。
″昨夜可好?″
原只是问候,但冰见此时却想的是叶子翎昨夜小产。
蹙眉。
″我却还好。″
从华淡漠地一笑。
″这原是意料之中的。您比我更清楚月行天一族那些长老们的行径。″
冰见一时无语。
见此,从华却又笑了起来。
″您不想知道叶子翎现在的状况吗?″
″知道了,又无可奈何。正如我知道他的胎儿留不住,却也无法可施。″
神色间,黯然神伤。
从华站起身,似是考虑著什麽,末了,转身。
″他恐怕,难以醒过来了。″
冰见顿时大惊失色──
″什麽意思?″
″他似是陷入了深眠。″
神守若是遭逢重创或是能力巨变,自身的防御体系便会强制身体陷入深眠,若非受到强烈的能力影响,不会醒来。
百万年来,自这深眠中醒来的神守,不逾一手。
″我不相信!″
冰见断然说道。
陷入深眠,那也意味著他自身的意志不愿醒来,逃避这外界,而叶子翎内里的傲骨却不允许他轻易放弃。
他不信。
从华无声地喟然一叹。
″医者们还不能断言,他的症状只是有些像罢了,若是七日之後他还不醒,才能下定论。″
″他不会那麽做。″
缓缓地摇著头,冰见喃喃自语,像是在说服从华,却更像在说服他自己。
在他的眼神里,从华发现一丝惧怕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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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
看到医者的身影出现,著紫衣的男子拾屐起身。
″他的状况如何?″
″现在看来,还在控制之中。″
″很好。″
踱至殿外,紫衣男子立於夜风之中。
″顺利的话,还有八个月,他便可产下嗣子吧?″
″是的,大人。只是,到那时,月行天大人的体力令人堪忧。″
″这是没办法的事,过多的情事必然会消耗他的体力,这总好过胎儿因得不到精力而夭折,那样的话,他必死无疑。″
医者不再说话。
他所想的事,紫衣男子心若明镜。
″你只要照顾好他就够了。″
言下之意,不需要多管其它。
但是医者却不这麽想。
″到时,您便要向上狩大人发难吗?″
″那个时候,不是刚刚好吗?″
医者再次沈默下来。
眼前这男人的计划,他再清楚不过,他早已算准了上狩沧毓的性格,所以,他必胜无疑,只是,那之後,最终的结果……
将心底的叹息隐藏在话语之後,医者开口。
″如此,长卿告辞了。″
″去吧。我已把他交托於你,想来,你不会负我。″
″大人所愿,便是长卿所愿,即便──″
″好了──″
从华疾言打断对方。
″那件事,让他烂在你的心里。″
良久。
″是,大人。长卿发过誓,不会忘,不敢忘。″
因那是以爱你的名义所发之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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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华第二日来到叶子翎寝殿时,他仍旧未醒。
非雪守在榻侧,已经两天两夜寸步不离,只是,叶子翎一直毫无知觉。
″他还没醒吗?″
呆滞的目光看向从华,非雪愣了半晌方才开口。
″……他们说……他不会醒了……″
面无表情地走到床榻前,从华看向叶子翎,那一张清秀的脸死灰般苍白。
″还未满七天,此时,还言之过早。″
从华转身看向一旁医者。
″我听说,若是深眠,对於外界将毫无知觉。即便是最亲近的人同他讲话,他也感觉不到,除非,周围产生强烈的能量变化,才有可能苏醒?″
″正如您所说,从华大人。″
″那要多强烈的变化?″
″这因人的意志各不相同。有些,只需要普通神守一己之能便可唤醒,有些,可能需要能够改变整个神守之界的能量。″
″这样。″
从华淡然一笑。
那麽,即便叶子翎陷入深眠,想来也能够唤醒他──只要在这世间还有令他留恋之人。
不过,这些担心在叶子翎昏迷的第三日之後,就变为无谓。
自昏迷中醒来的叶子翎虽然虚弱不堪,神智不清,但已然没有大碍。
千凌殿内,冰见得知此事後,终於长舒一口气。
此时,他才发觉,原来他竟一直在为叶子翎担心──
这是这几十年来,他第一次为人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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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见在侍者搀扶下,於殿内走了两圈。
因为长卿说,产前多走动,分娩的时候才会顺利些。
躺回榻上,冰见已然是额汗涔涔。
十三个月的身孕令他离了人的搀扶,便无法行动。
他原想去探望叶子翎,只是,却也身不由己。
两个小家夥一点都不安分,而不规则发作的阵痛也令他不敢远离寝殿。
他只能自别人口中打听叶子翎的消息,而偏偏,这整个殿里能够自由出入的,除了长卿和从华,其它侍者的行动都受限制。
长卿不多话,问一句,他才回答一句,却往往是″不知道″这三个字。
而光焰凝?从华,则是问一句,答十句,让人根本摸不清他的意思。自从叶子翎醒後,冰见从他口中再得不到半点消息。
孩子又动了起来,腰背的不适令冰见闭目,皱紧了眉,正要唤侍者,却觉有人轻柔地自腰後扶起他。
睁开眼,却是从华。
不自然地远离他揽在自己腰间的手。
尽管已有肌肤之亲,但面对从华的亲近动作,冰见仍觉得尴尬。
从华一笑,收回手,却说。
″怎麽,月行天大人不愿去看望叶子翎吗?″
″什麽?″
冰见一惊。
″我原想带您去看望叶子翎的,谁知,您却不愿。如此,倒是我多事了。″
看从华一副欲擒故纵的样子,冰见不禁皱眉。
他的意思,是要抱他去叶子翎的所在吗?
″这麽做,对您有什麽好处?″
″呵!在月行天大人的心里,我似乎,是惟利是图的小人呢!″
″虽不尽是,相差却也不多。″
从华不禁大笑起来。ED9CDF4240:)授权转载 惘然【ann77.xilubbs.com】
″笑什麽?″
冰见恼羞成怒地皱眉。
″没什麽,只是觉得,月行天大人您有时候,直白得可爱。″
说著,从华再次放肆地笑起来,同时,走到冰见身边,将他抱起。
″你……″
冰见反射性地挣扎了两下,但是很快,他便因腾空而起无可依靠的笨拙身子,不得不安静下来。
″这样才乖呢。″
从华笑著说完,然後动身。
而冰见,则不得不抓紧他的衣袖,靠在他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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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子翎的意识已经恢复,只是仍虚弱之极,任由非雪在旁衣不解带地照料,身体依然毫无起色。
冰见的突然出现令非雪的脸色顿时僵硬起来。
″月行天大人担心叶子翎,所以,我便带他来了。″
从华若无其事地说著,扶冰见来到榻侧,对於非雪,便似视若无睹。
看著叶子翎惨淡的容颜,冰见不禁神伤。
叶子翎昏迷之时,他原以为这次又会变成诅咒的控制,幸好,叶子翎终究是醒了。
他身上的罪孽,不曾又加重……
一双温暖的手扶上他的手臂,但冰见不曾察觉,因为他的注意力被叶子翎努力睁开的双眼攫去。
过了好一会儿,叶子翎才看清在他眼前的人是谁,眼光闪动,但他却无力开口,只能无声无息地望著冰见。
而冰见也只是望著对方。
但目光足以表达一切。
这情景,令一旁的非雪不禁黯然。
他与叶子翎相识数十年,却仍旧读不懂他的心意。
可是冰见,只是短短一年,却已能和他心意相通。
原来,终究,他所爱的人,不是他月行天?非雪。
这时,从华走到他的身边。
″非雪大人,请借一步说话。″
言罢,从华径直走到殿外。
非雪懵懂地跟出。
他与从华并不相熟,有何话说?莫非,他是要为冰见与叶子翎创造独处的机会?
″从华大人有话直说便是。″
从华轻笑。
″与其在殿内看著心爱的人与他人卿卿我我,倒不如躲出来,透口气,您说呢,非雪大人?″
非雪别开脸。
″若依我,倒要劝非雪大人不如就此放手。″
″说得容易,若换作你,也能如此吗?″
从华却只是笑,踱了几步,方才回答。
″换作我,若不能令他爱我,便要他欠著我的情意,念我一生。″
非雪愕然看向从华。
却只见他爽朗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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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月之後,叶子翎已经基本康复,然而经此一劫,他的能力却全失,所有修行需要重头来过。
非雪日日探望,却被叶子翎推据门外。
相见,也是无话可说,又何必相见。
叶子翎此刻心中,除了祈求冰见平安之外,再无他想。日子,倒也平静。
而整个神守之界,也毫无波澜,直到一则从人界传回的消息到达上狩所在的崇光坪。
″失踪了?″
″是的,上狩大人,在修行的地方找不到他,也无法感应到他的神力。″
″哼。″
沧毓冷笑一声。
这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而玩的小把戏吗?
明知道,通过上狩的控制之镜,所有人界的事物都无所遁形。
如此,他是要自己亲自去找他了。
沧毓一笑,命来者退下。
然而,在控制之镜中看到青绵时,他便笑不出了。
黑色长发的瘦弱男子被一个凡人抱在怀中。
沧毓的眉峰渐渐凝结起来。
他从没想过青绵会离开他,但是,眼前的景象正在告诉他──
青绵背叛了他。
一股前所未有的怒火席卷了沧毓全身。
这或是因为他爱青绵,更或是,身为上狩的尊严不容许他的所有物属於他人,并且,那还是一个平凡的人类。
第八节
绵山脚下,清河镇上的大户景府,一月前,少主人娶妻。
但是,新婚未出月,阖府上下便被一场大火烧得精光。
幸好,府中的人因到寺庙祈福,没有伤亡,但是元气大伤却是难免。
於是,镇上不知哪里便传出谣言,说景家刚进门的新妇是妖孽祸根。
却也怪了,似是为了印证这谣言,之後几日,但凡那新人所到之处,便生事端。
半月之後,新妇便被景家的老夫人趁儿子外出之际将他逐出门庭。
这″新妇″,正是青绵。
在人界修行的神守,能力会被禁锢,青绵修行的第一个月间,心情落寞加上不惯露宿风餐之苦,竟积劳成疾,若非被自山外返家的景谦搭救,便一命归西。
青绵是痴心之人,只是此时恰是心无所依之时,遇上景谦这样一个温柔痴心的男子,竟不在乎他的体格异於常人,执意娶他为妻。
一面,是被景谦的痴心打动,一面,却也想要报复沧毓的负心行径。青绵竟无视违逆戒律,嫁於了凡人。
沧毓得知此信时,两人已然成亲数日。
离开景府的青绵只是漫无目的地游荡於山间。
不去向神守解释自己的失踪,更不愿返回守界。
因为,在不知不觉之中,他已然怀有景谦的骨肉。
但是,沧毓却不曾一日放开他。
″这两月间,过得可好?″
″托上狩大人的福,我很好。″
见到突然出现的沧毓,青绵不觉一丝惊讶,他清楚得很,那场火,便是眼前这男人对他的警告。
″呵!好到──倒在绵山脚下,竟需要人类救助?″
揭穿青绵的嘴硬,沧毓怡然自得地贴近青绵。
″就是有人类的照顾,才很好。″
″呵──虽然,有些时候我很喜欢你的固执,但是,现在看来,它可有些令人厌恶。″
″您知道我一向如此,上狩大人。″
″我可以原谅你的不敬,不过,你要跟我说实话。″
他只要青绵低头,只是,这却是最难的事情。
″我的确很好,上狩大人。″
冷笑一声,沧毓沈下脸色。
″你违反了律条。″
″我知道。″
″不怕处罚吗?″
″若是怕,也便不敢违逆了。″
″好样的。″
沧毓的牙咬得紧紧的。
″如此,就随我回去接受处罚吧。″
青绵的脸色微变。
接受处罚,便是被锁在刑石之上,忍受刑石带给肉体的各种痛苦,因罪行的大小来决定惩戒的长短。
若是如此,他腹中胎儿必定不保。
念此,青绵的气势便弱了下来,对沧毓的怨怼,也便似顷刻间化为乌有一般,眼泪便决堤而出。
皱眉,沧毓看著突然流泪的青绵,竟不知如何是好。
良久,青绵方低声地开口,唤的,却是沧毓的名字。
″……毓……″
这声音,在沧毓耳边响起过千百次。
″……让我……在人界再待一年,之後……再去领罚,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