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猜(男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谁在说话?
"你有一双薄冰似的眼睛--"
谁在说话?!
............
渐渐淡去的艳红中显出男孩和少女的侧影--
"那我以后就叫你‘冰'吧。"少女温柔地微笑着拉起男孩的手:"就像我的弟弟一样。
如此熟悉的一幕......记忆的闸门一下打开了!
"颂西......"喃喃吐出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我一呆后猛然冲过去:"颂西--"
少女似乎没有听到,男孩却回过头--透着倔强、坚韧的,带着不属于少年的沧桑的,薄冰一样的眸子!
我停下来,那是......我?年幼的我?
一停间,少女和男孩都不见了,身周的艳红不知何时燃烧起来--
火舌舔噬着肌肤,却没有一丝痛楚。升腾*焰纷纷坠落的梁柱、木材和竹片中,传出虚弱的呻吟声,我应声寻去--
颂西,美丽温柔如同大姐姐的颂西倒在地上,半边身子被压在倒塌的墙壁下,鲜血已将身下的地面染红了!
我扑上去想要将砖块推开,却怎么也推不动。
我不肯放弃,拼命搬动着散碎的石块砖瓦。
............
"......"火光中,颂西的笑容有一种凄凉的美:"......左手......左手有......你拿出来......"
她的左臂被一根木柱和几块砖块压住,只有很小的空隙能容我将手伸进去。我摸索着,无法舒展的手指终于触到颂西的左手,以及露出在掌缘的纸边,移动手指想将纸抽出,却又不敢用力,唯恐弄痛了她。好容易将纸取出,却只剩了一半,白色的纸上沾染了鲜血,有她的,也有我的。
看着递到面前的纸条,颂西虚弱地摇头:"收好这张字条......记住......不要对......任何人......说起......"她的目光渐渐失去光彩,渐渐缥缈起来,声音也低下去、低下去......
眼前骤然一黑,好久才恢复色彩......我又是"我"了,一个旁观者......冰默默跪在颂西身边,那半张纸条落在膝旁,上面似乎写着什么......突然有一种想看清的急切欲望,我走过去,俯低身体,未干的血痕间依稀现出潦草的字迹--一串字符和数字,我知道那是英文,也肯定自己认识那些文字,然而不知为什么,就是看不懂......我努力从记忆中翻找着,可是,越是急切地想要记起就越是模糊,头开始剧烈疼痛起来!
"字条上写了什么?"冥冥中,似乎有人温言询问着。
"......不知道......我不认识......"我喃喃回答。
"怎么会不认识?仔细想一想,字条上写了什么?"
"我不知道......"
"......写了什么?"
"我不知道!"
"......写了什么?"
"我不知道!!"
"......写了什么?"
..................
那个声音如附骨之蛆,一遍遍回绕在耳边,无论我回答多少次"不知道",都会固执地再次响起。
头痛欲裂......大脑似乎要被撕裂成碎片了!
终于忍无可忍,我掩住双耳,嘶喊起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不要再问了!!!"
猛然张开眼睛,我粗重地喘息着,四周一片静谧,似乎可以听得到尘埃落下的声音--"是梦啊......"右手手背掩上双眼,我低喃。甜香中微带苦涩的气味没有与梦境一起消失,仍若有若无地飘浮在空气中,头痛也还在持续,全身如同虚脱了一般酸软。恍惚的神思许久才略微清明了些,我蓦然记起发生在机场的变故,条件反射似的撑身坐起,却又力不从心地摔回去--所有力气仿佛在起身的一瞬间被抽离了身体--然后,就是全身麻痹。
"这是什么地方?"忍下脑中越来越剧烈的阵痛和肢体无法动转的不适,我询问--这里似乎不是王宫,一开口声音竟嘶哑干涩得不成样子。
短暂的沉寂过后,有人回答:"皇后岛。"低沉富有磁性,近在咫尺。
听到这个声音,我先是一惊随即苦笑--梅菲特公爵!我只想到王子派人跟踪我,却完全忘记了黑手党也在注意我,真是冤枉王子了!!合上眼睛,深呼吸,再张开时,所有表情都深深掩藏起来,眼角余光中,公爵坐在床前,身边还有一个看上去很斯文的人,背对我正收拾什么东西,隐约能听到玻璃器皿碰撞的轻响。颈部无法转动,我索性盯着天花板,直问道:"阁下,你想在我身上得到什么?"身上的衣衫已被汗水湿透,隐隐散发着一种奇怪的香味,再加上脑中异样的锐痛和眩晕,就算对药物并不精通,猜也猜得出我身上发生了什么,既然公爵连自白剂这种非常手段都用上了,他煞费苦心地抓我就绝非了结钻石的旧帐那么简单!
"水银,真是不能小看你,"公爵答非所问,语气平缓温和:"竟然能在药效最强的时候挣脱出来。"静静落在我脸上的目光闪动着危险的微光,也就是说,他从我这里什么都没有得到。
我表情平静无波,不让他抓到任何破绽。
"字条上写了什么?"同样的问题,却不是刚才提问的人。
"什么字条?"我平静地反问,不带丝毫伪装,只是不想回答。
"............"公爵深深看了我一眼,抬起放在交叠的双膝上的右手,昏暗的光线中,似乎有一抹晶莹闪过。
持在他手中的是一个小小的方形晶片,一时候之间也看不出是什么材料,透明的晶片中夹着半张纸条,不规则的褐色斑块间以极潦草的字体书写着一串字符!饶是早有准备,极力维持的镇定还是出现了一丝裂痕,我下意识用力咬住下唇,直到唇齿间有血珠沁出,没想到另一半字条居然在梅菲特公爵手中!
"告诉我,另外半张字条上写了什么!"公爵的语气低沉了许多,带着极大的压迫感。
"............"我沉默着,良久才徐徐开口:"你怎么知道字条一定在我手中?"
"哼--"公爵低低冷哼:"如果不是你盗走‘紫色的微笑',我永远都不会知道。"
凝视字条上的褐色,我哑然,当时取出纸条时,不仅在上面留下血迹,还留下了指纹!头越来越痛,视线也突然缥缈恍惚起来,因梦境引起的震撼而暂时消弱的自白剂药效又开始起作用,此时稍有松懈便将一败涂地!紧紧握住双手让指甲刺进掌心,我借助疼痛好不容易才收拢起涣散的注意力,继续与公爵周旋:"阁下与那件事有......什么关系?"明知不可能得到答案,我还是问了,果然--
"你想反客为主么?"公爵锐利如刃的目光盯在我脸上。
我一扬头,笑了:"有我这样的客人吗?黑手党的待客之道倒也独特。"
若有所思地打量我,公爵许久才慢慢道:"我不想使用暴力,所以水银,不要敷衍我。"
"公爵阁下,你也不要恐吓我,我从不害怕暴力。"
"如果我让你残而不死,你也不怕么?"看出我的挣扎与抵制,公爵慢条斯理地拖时间,等待我再次被药物控制。
"怕不怕......试过之后你就知道了。"我强打精神,语气中甚至带出几分挑衅和不屑。
微微一笑,公爵意外地和缓下语气:"我,不会使用暴力,只会采取比较温和保险的手段,"说着,抬手做出个手势:"雷蒙德,继续!"
"是。"他身边的部下应着走到床前,俯身解开我颈下的衣扣,将衣领拉开,然后深深望进我的眼底:"来,深呼吸,放松。"
仿佛受到蛊惑一般,我几乎照做了。颈侧微有凉意,随即有酒精的味道传来,我立刻知道了他的意图--自白剂,又加了催眠!
"公爵阁下,"看着盛在注射器中粉色的液体,那已经是普通剂量的二到三倍了,再加上第一次注射--我露出一丝笑容:"给你一个忠告,我的意志力非常强......要让我开口,剂量至少还要再加一倍......或者干脆换成‘TTTT'......"
公爵似乎皱了一下眉,我看不清了。
"不过......倘若我因为用量过度而失去思维能力或死亡,而你们又未能如愿,那么......那个秘密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已刺入颈部的针头如预料的一样停在表皮之下。
"你在要挟我?"公爵的语气带出薄怒,不知他做了什么动作,颈间的针头从皮肤中抽了出去,于是,我知道攻心战术成功了。
尽管很难看清,我还是将视线一动不动地停驻在他脸上,唇角和眼中溢满自信的笑意--你若不怕字条永远成谜,就试试看--天知道我的自信到底有多少!
"水银......"目光阴冷地盯了我许久,公爵叹了口气:"我有得是耐心和时间等待,也有很多种办法让你说出来--"言下之意就是,这次就算了。
我微笑起来,这一回合总算没有彻底输掉,看来公爵十分在意那张字条,这可是最好的筹码,只要给我时间缓冲,就算无法离开皇后岛,至少也能避开公爵。
"是自愿说出来,还是要我用强,由你决定,好好考虑一下,"自知再留下去也不会有收获,公爵淡淡丢下最后通牒,站起来:"希望下一次见面时不会让我失望。"
我沉默着目送他走到门边。
"对了,水银。"公爵突然停在打开的门前,门外的光线从背后透过,看不清他的表情:"DECX071是特意为你准备的松弛剂,安静时没有任何反应,若是剧烈或长时间活动,就会发作,所以,你最好不要存逃跑的念头。"话音和身影同时消失在门外,雷蒙德随后跟出去并带上门,于是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紧绷的神经瞬间松懈下来,我长长舒了口气。对于公爵的警告,没有理由不信,刚才已经领教过了(麻痹感渐渐消退,四肢已经可以活动,难怪会起作用,原来是为我专门准备的),虽然束手待毙不是我的作风,可现在我实在不想也没有力气动。合上双眼,努力集中精神,进入冥想状态,希望能依靠这种方法缓解自白剂的作用,但是头痛和用作情境重现的罂粟花香严重干扰着注意力,坚持不到五分钟,就不得不放弃了。勉力翻身下床,我摇摇晃晃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海风随着推开的窗扇灌进房间,留下潮湿、腥咸和寒意的气息,窗外已是黄昏,远远的可以看到大海和残阳,这里是古堡最顶层,向下可以看到庭院以及巡逻的人,感觉告诉我,从一站到窗前,就有枪口在不同的方位瞄准我,所以,从这里绝对下不去。罂粟花香在海风的吹袭下渐渐散去,头痛也略有消退,倦意却迅速涌起,背靠墙壁缓缓滑坐到地板上,我疲惫地闭上双眼,度过方才的险境,现在注意力自然而然向另外的问题集中。
原本以为不会有人知道我的过去,也不会有人触及那段连我自己都遗忘了的历史,然而留在纸条上、能证明我身份的血指纹却将已愈合的伤口硬生生地撕开了......湮埋十一年、强迫自己不去想的记忆一旦打开,就再也无法控制--
"颂西......"念及这个在梦中出现的名字,心,不可遏制地刺痛起来。
刚才的梦境只是往事的片段--认识颂西沙旺素西是偶然中的偶然,那时我才九岁。自有记忆起,我就生活在泰属"金三角",至于怎么会到那种地方,只怕这个世上已没有人能说得清,总之,我在方圆一百多公里都是毒枭伊坤势力范围的地方生活,身份是奴隶,或许连奴隶都不如,工作是和其他三十多个孩子一起照管超过一百公顷的罂粟种植田,从播种到收获,甚至提炼毒品的简单工序以及运送毒品都由我们这些被拐卖来、已说不清来历的孤儿完成,那一段时间的生活以"地狱"来形容丝毫不为过,很多孩子死于饥饿、疾病和折磨,而体质不是最好的我却奇迹般活了下来,讽刺的是,维系我生命的竟然就是随处可见的罂粟!
"......"将脸颊贴靠在凉爽的墙壁上,我低声笑起来,罂粟,美丽而邪恶的罂粟,多么浪漫的餐点,可留在记忆中的除了苦涩还是苦涩,之所以有特殊的体质,只怕大半要归功于吃下去的罂粟,而我始终不曾中毒或上瘾也只能说是奇迹。
我就这样艰难而又顽强地活着,直到秘密被发现的那一天。所有"金三角"贩毒、制毒集团都严令禁止部下吸食毒品,即使我是个孩子、食服的只是罂粟花和未加工的果实,也不会被轻易放过,当众施以鞭刑时,小小年纪却倔强无比的我无论如何都不认错、不求饶,因此刑罚便无限制地持续下去,就在我奄奄一息、濒临死亡的时候,颂西出现了,正如梦境展示的一样。十七岁的她是好人家的女儿,不知为什么却成了伊坤的妻子,她救下的我,并给了我名字--冰。
"冰......冰......"我一遍遍喃喃着,微笑不自觉地浮上唇角,颂西这样叫我的时候,脸上总带着温柔的微笑,她看我的目光就像看着自己的弟弟。
此后的半年间,我一直留在颂西身边,她保护我、照顾我,教我读书写字,我别无所求,只希望这种幸福可以持续下去,然而突如其来的灾难却将一切破坏殆尽。一个月前离开的伊坤再也没有回来,只有一个部下带着重伤返回,当天,一群持枪的人就闯进寨子,混战中,颂西的住处被枪榴弹击中,她在大火中倒塌的墙壁下停止了呼吸,而我从她手中取走了那半张染血的字条。
之所以能在自白剂的控制中挣脱出来,之所以坚信自己认识字条上的字,却无论如何都看不懂,是因为当时的我的确不懂英文--直到半年后,我才知道字条上写的是什么。
一种幸福结束的时候,也正是另一种幸福开始的时候,我永远记得那一天--一九八二年五月二十二日,也永远记得之后的那一天,五月二十三日!
我不知道他们要找什么(现在看来定是那张字条无疑了),只是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躲避那群连妇孺残弱都不放过的恶魔,然而一天一夜的努力和小心翼翼并没有让我躲过地毯式的搜索,混乱中我被子弹击中而摔入湄公河!
将我再次从死神之翼下拉回的是司各特和睿阳,他们救起被水冲到岸边的我--中缅泰三国负责、国际刑警协助的辑毒剿匪行动同样在二十二日秘密展开,多么戏剧化的巧合!
"德猜,你叫什么名字?"睿阳的笑容如同阳光般温暖。
"冰。"我回答得毫不犹豫,带着一丝骄傲。
"冰?你有一双薄冰样的眼睛呢。那么,姓呢?"司各特的微笑清清的淡淡的。
"......"我茫然不知以对。
"家在什么地方?"
"......"
"父母呢?"
"......"
"完了,他什么都不知道!这可怎么办啊,亚洛?"
"没办法,只有先带他回警局了。"
像第一次见到颂西时一样,司各特拉起我的手,却被我倔强地挣脱了:"你们是警察吗?"颂西告诉过我,警察是好人,总是帮助别人;警察很强,总能保护别人。
"是啊。"睿阳和司各特相视而笑。
当时矮小单薄且狼狈不堪的我以不曾有过的严肃和郑重宣告:"我要做警察,像你们一样!"
"为什么?冰,你为什么想成为警察?"睿阳的眼睛里闪动着好奇,却不够认真,显然只是把我的话当作孩子一时的心血来潮。
"成为警察就可以保护喜欢的人!"单纯的答案,但回答得铿锵有力,甚至于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