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没有坚持推开他,才铸成了今天的惨剧?两年多的甜蜜却换来一场死别,留下半生的悔恨,情何以堪?
一闭上眼睛就会出现昕安浑身是血死在他怀中的场面,本来以为干百次的回忆折磨,胸口已经麻木,没想到还是会痛,像是一把细小的刀刀不断地切削,每一次,把已经支离破碎的心割裂成更小的碎块。
陈镛已经进来两次,又默默无语地退了出去,最后终于忍不住,小声提醒:「大哥,该出发了,再晚怕会耽误了下葬的时辰。」
萧震恒掐掉烟,从上衣口袋中掏出叶昕安的戒指,轻轻放进骨灰盒中,而另一枚,正套在他的左手无名指上。
他像对待情人一般,温柔而小心地把骨灰盒抱在胸前,神情冷峻,把他心爱的人带往这段旅途的最后一站。
陈镛原本为叶昕安买下一处昂贵阴宅,被萧震恒否决掉了,没什么犹豫,他选择把昕安葬在叶家父母墓侧。
下葬的过程无异于一场凌迟,萧震恒坚持不让任何人插手,一铲一铲地挖开墓坑,把叶昕安的骨灰放进去,填土。
洪远帮的组员们都穿着黑色西装,垂首肃立,围在叶家坟墓四周,谁也不敢说话,陈镛背过脸去,不着痕迹地拭去眼角的泪光。
墓碑早立了起来,叶昕安这三个字再一次刺痛他的眼,离开之后,这里不会留下他的任何痕迹,连在墓碑上刻上自己名字的权利都没有。
朝来暮往的过路者,没人知道他们相爱。
一脸湿意,不知道是雨还是泪,他曾经发誓永远不会放开叶昕安,却在如此境地被迫放手,兵败如山倒。
没有一种力量比死亡更强大,它带走了昕安,而他,别无选择。
回程中,萧震恒一言不发,陈镛坐在他身边,犹豫了许久,开口打破沉默:「老大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
萧震恒抬手打断他,面无表情地问:「驭风堂近况如何?」
陈镛愣了一下,赶忙汇报:「楼展戎还躺在医院里,据说捡回一条命,不过仍然昏迷不醒,没有脱离危险期,兄弟们已经拿下了驭风堂在连州湾的货仓,他们损失不小,再加上现在群龙无首,几个元老各有派系,闹得很厉害。」
萧震恒的眼神冷厉逼人,又问:「楼幸堂呢?」
「他搞不定那些人,干脆做了缩头乌龟,一直在医院陪着他侄子。」陈镛察言观色,终于把憋了好久的念头说出来:「干嘛不趁此机会把姓楼的送上西天?」
「那样就大便宜他了。」萧震恒冷笑,下了命令:「继续盯着他们,我要等楼展戎清醒的那天。」
今日的痛苦,他会百倍奉还,不仅驭风堂要为昕安陪葬,始作俑者楼展戎,也会在历尽苦难和屈辱之后,在绝望中死去。
如果楼家的祖上泉下有知,最好保佑他一辈子不要醒来!
他陷入一场纷繁无界的梦境,在一片虚无中起起伏伏,不知归处。
身体轻得像一片纸层,飘来荡去,在一片晦黯中本能地朝那透出光亮的地方下去。
他像被鬼上身一样,不停地奔跑,脚步越来越沉重,即使力气耗尽,也不肯放弃半步之遥。
记忆中,他仿佛也曾经像这样,追一个人追得这么辛苦。
直到精疲力尽,身体动弹不得,他仍然挣扎着想要抓住那一缕光芒。
酸涩的眼皮缓缓睁开,四周一片洁白,鼻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水味。
「展戎?你醒了?」一个惊喜交加的男声传入耳中,他的大脑一片混沌,转动眼珠,没看到他想看到的人,病房里只有一个长相斯文的男子。
他想了几秒,才记起他是楼幸堂,在那个厂房里见过的人。
原来他没有死吗?可是为什么楼幸堂会在自己病房里?震恒在什么地方?
他皱着眉,一脸困惑。
「展戎,你头晕吗?」楼幸堂一点一点地喂了他小半杯水,说:「我马上叫医生过来。」
他不仅头晕,胸口的伤还痛得要命,不过这些都是小事,重要的是……他扬动着双唇,有气无力地说:「你认错人了,我是叶昕安……」
「什么?」楼幸堂没听清楚,把耳朵凑了过来,叶昕安无力再解释,很快又失去了意识。
医生来诊断之后,宣布他已经脱离危险期,开始进入平稳康复中,叶昕安松了一口气,当时还以为死定了,没想到竟然在鬼门关绕了一圈,又回到人间。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另一件事情打击得欲哭无泪。
护士扎输液针头的时候,他无意间看了一下,发现自己的手变大了一些,而且皮肤变成小麦色,与原本素白修长的手截然不同,叶昕安倍感诧异,再加上楼幸堂一口一个「展戎」地叫,俨然把他当成自己侄子一般,让他开始害怕起来,要求护士拿来一面镜子。
看到镜中映出的容貌时,叶昕安仿佛被雷劈到一般,目瞪口呆。
呈现在镜中的,赫然是楼展戎的脸!
或者说,他这副身体,并非原本的叶昕安,而是如假包换的楼展戎。
他被震傻了,反覆确认,又呆怔了许久才消化掉这个事实。
他占据了楼展戎的身体,借尸还魂这档子事,竟然在他身上发生了!
叶昕安不由得悲喜交集,喜的是自己还活着,又可以像以往那样黏着萧震恒,悲的是,他顶着这样的一张脸,要如何回到他身边?
一想到洪远帮与驭风堂水火不容地对峙,他就觉得头疼,伤口恢复得很快,他对这具身体也越来越习惯,而对这身份,却是怎么也习惯不了。
几乎每天都有驭风堂的干部过来探视,有时会带来一些「坏消息」,例如洪远帮的人又找了多少麻烦,叶昕安听到这些总是忍不住心跳加快,在他们请示机宜的时候,只好支支吾吾,让楼幸堂以「堂主身体不好要休息」搪塞过去。其实他只关心一件事:震恒有没有受伤?是不是一切平安?
那个恩怨分明的男人,绝对不会放过驭风堂,不会放过楼展戎,叶昕安绝对不希望他为了给自己报仇而去打打杀杀,而且现在他好不容易借尸还阳,无论如何也得去找震恒,告诉他事实真相,否则若是糊里糊涂地被他一枪轰了,才叫有冤无处申。
叶昕安没什么胃口地拨了拨面前的饭菜,低声说:「下次别做这么多红肉了,浓油赤酱的,我想吃点清淡的。」
天天都是肉肉肉,吃得他早腻翻了天,开始无比怀念自己做的清粥小菜。
「你……」楼幸堂干瞪眼,他这个侄子向来无肉不欢,食量像老虎一样,怎么受个伤醒来竟然口味全变了?他看着对方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鲫鱼汤,对旁边的红烧大排、葱爆羊肉、咖哩牛腩这类的菜瞧都不瞧一眼,倒是把里头的几筷子蔬菜挑出来吃掉,让楼幸堂看得纳闷,说:「你是不是伤口还痛所以胃口不好?要想早点养好伤口就得多补充蛋白质,别像个小孩子似的。」
他只知道女人在生过孩子之后会口味大改,怎么他侄子货真价实的男儿身,竟然中过一枪之后也变得如此奇怪?
而且他改变的不只是口味,好像连性格也和原来天差地远,楼幸堂原本以为这是老虎变了病猫,暂时发不了威而己,结果相处的时间越长,他对这个「楼展戎」的疑惑就越深。
就像换了个魂一样,他的气质变得非常柔和亲切,平易近人,还会对护士小姐微笑道谢。也没有施出咸猪手轻薄过她们,一些以前常见的粗俗口头禅绝了种,又臭又硬的石头性格竟然越来越向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靠拢,让他这个驭风堂军师屡屡暗捶心肝。
搞什么?你是胸口中枪又不是脑袋被打坏,为什么从一只张狂不羁的银鹰变成温柔忧郁的小天鹅?
叶昕安食不知味地扒完一小碗米饭,放下碗筷,浅笑着点点头,示意护士可以把餐点撤走。
「要好好吃药哦!」冰山美人的护士姐姐对他也很亲切,两个人的温暖互动让楼幸堂浑身不自在,等护士离开后,他一脸严肃地问:「展戎,你要不要做个MRI检查一下脑袋有没有问题?」
「我没事。」叶昕安垂下眼帘,借吃药的动作掩饰内心的不安。
他可没忘了自己当时被绑架,楼幸堂也是要置他于死地的元凶之一。
然而讽刺的是,被害者不仅没死,反而占据了加害者的身体,还被其同谋衣不解带地照顾了许多天。
该不该告诉楼幸堂?再隐瞒下去他都有些良心不安了。
叶昕安有些左右为难,看看门外铁塔一般的保镖,再看看身边寸步不离的楼幸堂,就觉得自己想去找萧震恒这件事实在是难上加难。
「展戎,你到底在担心什么?」楼幸堂叹了口气,安抚道:「医生说你康复得很好,组里的情况虽然不乐观,但是只要你把身体养好了。萧震恒的死期就到了。」
叶昕安听得眼皮直跳,露出几分惊恼之色,楼幸堂以为他被这一枪打怕了,还拍着他的肩膀给他鼓劲:「没问题的,无论如何我都会站在你这边,这次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叶昕安脸色青白交错,十分尴尬,沉默了半晌,挤出一句:「承你吉言。」
知道真相的话,他一定会很受打击,叶昕安想了又想,决定还是把这个猛料留给萧震恒,免得节外生枝。
这天夜里,月黑风高,适合遁逃,他的伤口虽然没有痊愈,但是已经基本上不会影响行动。
在护士离开之后,楼幸堂把大灯关掉准备睡觉,睡前照例过来给他掖好被角,叶昕安看准时机,一拳朝他腹部挥去。
「唔!」楼幸堂低哼一声,栽倒在床上,叶昕安难以置信地看看自己的拳头,把楼幸堂放到自己床上,轻轻拍打他的脸颊,小声问:「喂,喂,你没事吧?」
他没想到一出拳竟然会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叶昕安有点害怕对方会不会被自己打死,毕竟这具身体比他以前的要强健许多,以前打一只兔子的力量现在足以打飞一头牛。
楼幸堂窒息了几秒,眼前的黑雾才渐渐散去,他咳了几声,惊疑交加地瞪着对方,怒问:「你这是干什么?」
臭小子,竟然对自己的叔叔动手!
「嘘——」叶昕安示意他噤声,又紧张又兴奋,哆哆嗦嗦地捆住他的手脚,楼幸堂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瞪着眼问:「你这是搞什么?想发泄打电话叫女人来,兔子不吃窝边草!」
「你误会了,我没这个意思。」叶昕安有点脸红,低声说:「对不起,委屈一下吧。」
楼幸堂更惊了,正要破口大骂,一团毛巾塞住了他的嘴,叶昕安连声道歉,甚至双手合十在他面前肃拜一下,气得楼幸堂直翻白眼,鼻腔里逸出一连串不满的哼哼。
更让他抓狂的还在后头,「他侄子」满脸愧色地掏出他的皮夹,只拿了几张零钞,然后把皮夹奉还给他,还体贴地给他盖上棉被,说:「我只要车钱就够了,以后会还你的,这些天来谢谢你的照顾。」
混蛋!你小子到底想干什么?
他像条虫子似地在床上蠕动着,眼睁睁地看着那小子跑到阳台上,然后身体往外一探,估计是抓住了排水管,窸窸窣窣地爬了下去。
「唔唔!」楼幸堂心急如焚,心想这混蛋是不是被鬼附身了,怎么脑筋变得这么不正常,萧震恒已经放出话来要把他千刀万剐,那笨蛋伤还没好,就这么跑出去找死吗?
而且塞毛巾的手法一点也不专业,真是让他这个军师觉得丢人,楼幸堂火大得要命,用舌头一点一点地毛巾顶出来,呸了一口,正想叫人进来,门外突然传来几声沉闷的枪响,门被踢开,他还没来得及掀开被子,脑袋就被枪管抵住,头顶上方传来萧震恒魔鬼终结者一般的声音:「楼展戎,受死吧!」
楼幸堂吓得一哆嗦,大叫一声:「住手!」
枪管还是热的,火药味弥漫,不用想也知道那家伙今晚已开了杀戒。楼幸堂喊过之后,本来已经闭上眼认命等死,没想到萧震恒竟然收回枪去,扒开被子看清楚是他之后,脸上怒意更甚,喝问道:「楼展戎在哪里?」
楼幸堂死撑着面子,冷哼一声,用幸灾乐祸的口吻说:「你来晚了,他先走一步,萧老大,劝你赶快回去看看自家有没有后院起火。」
「如果不是答应过邵永琨,你现在坟上已经长草了。」萧震恒懒得跟他磨嘴皮子,一枪托砸晕了他,命令手下:「带回去!」
第五章
再说叶昕安这边,他本来懒散平民一枚,居所又是普普通通的二层楼,就算火灾,基本上也不会有爬排水管的机会,不过人算不如天算,既然身体都换了一具,境遇自然今非昔比。
幸好病房只在四楼而已,他手心冒汗,抱着排水管一节一节往下蹭。
「啊。」蹭到二楼的时候,手指被铁片划伤,叶昕安低叫一声,下意识地缩回手,结果四脚朝天地跌在楼下的花圃中,压垮了两棵冬青。
胸口一阵锐痛,大概是伤口裂开了,叶昕安呲牙咧嘴地爬起来,扒开衣服看了看,绷带渗出一线微红,情况并不太严重的样子,让他鼓起勇气,拍拍身上的土,然后一瘸一拐地从医院后门溜了出去。
叫了辆计程车,司机戒备地瞪着狼狈兮兮的叶昕安,问:「去哪里?」
「去……」叶昕安愣住了,这才想起来他根本不知道萧震恒住在什么地方。
交往两年多,他刻意在两人的世界之问筑起一道高墙,时至今日,叶昕安对他和洪远帮的事仍然一无所知。
他有些气馁地低下头,说:「去苹果书屋。」
「哦?」司机发动车子,看向他的眼神仍有浓浓的疑惑,叶昕安有点不知所措,问:「怎么了?」
「没事。」司机挪开目光,目视前方,说:「不过那里已经关掉了,听说老板出车祸死了。」
叶昕安敷衍地思了几声,有些心神不宁,很快到了目的地,他付钱下车,又不小心撞到了头。
「当心点!」司机善意地嘲笑了一句,开车离开了,叶昕安揉揉后脑,站在紧锁的店门前叹了口气,绕到后巷,再次使用他前所未有的灵敏身手,从二楼阳台爬了进去。
一切和他离开的时候没什么两样,由于久未住人,地板上落了一层薄薄的浮灰,叶昕安打开灯,慢慢地在床边坐下,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裤脚被冬青划破了,他打开衣柜找衣服,结果发现自己原先的衣服都小了一号,穿起来怪怪的,叶昕安叹了口气,打开另一扇门,拿出几件萧震恒留在这里的衣服。
情人的衣服他穿起来又大了一号,松松垮垮,不过有总比没有强,叶昕安把脏衣服丢进垃圾桶,漫无目的地晃进厨房。
水晶盘里的苹果蔫成一团,黑斑密布,他皱皱鼻子,打开窗户散去房间里的腐气,然后不抱什么希望地拉开冰箱门。
不出所料,他精心为萧震恒准备的提拉米苏已经坏掉了,叶昕安有些委屈地看了一眼那个长了满身霉斑的东西,屏住呼吸把它取出来。
处理完这些垃圾,他跑到浴室里,对着镜子里的脸喃喃自语:「我该怎么跟他说……」
震恒,我回来了,只不过身体换了,你能接受吗?
震恒,我还活着,但是借楼展戎的尸还魂,你会相信吗?
震恒,我很想你,无论身心,都异常地想你。
镜子里的脸让他越看越没信心,默默祈祷上帝一定要让震恒的坏脾气收敛一下,至少给他一个开口的机会。
「唉……震恒,如果你一见面就杀了我,恐怕就永远不会知道真相了。」叶昕安对镜低语,「我还是先打电话给他好了。」
他愁眉苦脸地往外走,结果刚走出浴室门,就被六、七支枪刷地指住,一圈黑衣人齐声喝道:「不许动!」
叶昕安吓了一跳,飞快地把手举过头顶,大叫:「不要杀我!我要见萧震恒!」
萧震恒脸上杀气重得让他有泰山压顶的感觉,叶昕安脸色发白地看着他,小声说:「震恒……」
萧震恒强忍着把他碎尸万段的冲动,揪住他的衣领,沉声问:「你所谓的『真相』是什么?」
「唔?」他听到自己在浴室里的话了?叶昕安看看众人,大着胆子提出要求:「我要和你单独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