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衣第一次沐浴在火炮之下,不禁绷紧了脊背,他注意到即使是久经沙场的水手们也变了脸色,吉蒂攥着短刀的手不住发抖,只有赛林和维拉镇定如常。维拉一边指挥水手稳住船舵,一边厉声道:「快艇的速度是战舰的四倍,它没那么快追上来!镇定!镇定!」
维拉的话显然镇住了局面。虽然炮弹不断逼近,到了后来,甚至有一发落在船舷旁边,飞溅的水花泼湿了半面甲板,但大家都坚守原地,直到快艇上的人全部回到船上。主船才重新起航,迅速撤离。
他们的撤退极不顺利,前面风暴肆虐,背后的炮火紧逼不舍。好在他们对这片海域非常熟悉,故意将战舰引入一片暗礁密布的海湾,战舰显然意识到了地形的不利,不得不放慢航行的速度,以免撞上暗礁。
眼看战舰一点点被夜色吞噬,众人不由都吁了一口气,他们明白,他们仍未脱离危险,但是至少黑暗暂时保护了他们,正如他们看不到战舰一样,战舰上的人也看不到他们。
只要他们不自己暴露。
然而,就在这时,一团橘红的光芒从他们背后升了起来。
水手们抬头望去,只见一面燃烧的海盗旗,如幽灵一般沿着桅杆高高升起。
大家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吉蒂如一只机敏的小猴,抓着桅杆攀缘而上,飞快地扯下燃烧着的旗帜,众人上前踩熄了旗帜,但是他们都很清楚,战舰一定已经发现了他们。果然,隆隆的炮声再次响起,战舰近在咫尺。
「是谁升的旗?!」斯旺的眼睛比燃烧的旗帜更红,他朝着大家怒吼,脚步却毫不迟疑地迈向远离众人缩在船尾的云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火辣辣的目光顿时都集中到云衣身上,在这个船上,他最有嫌疑,在众人忙作一团的时候,闲在一旁的他有足够的时间升起旗帜。
波狄抡起胳膊,一掌将云衣抽倒在地。
云衣跌坐在甲板上,夜色中水手们的眼睛闪动着寒光,他看到了吉蒂,然而吉蒂立刻地扭开了脸。有人揪住云衣的衣襟,云衣闭上眼睛,等待着即将落下的拳头。
「住手!」
熟悉的声音分开了围拢的人群,也让那只愤怒的拳头停在空中。
云衣睁开眼,望着越众而来的维拉。船身剧烈地颠簸着,云衣感到晕眩,但也有一种甜蜜的安心感。
「维拉,我们知道他是你的宝贝,但这次他实在太过分了!」斯旺的声音坚硬如铁:「叛徒应该被沉海,维拉,你知道规矩!」
水手们纷纷附和,维拉面无表情,他拉起云衣,第一次站在他的水手们的对面:「他不是叛徒。」
「你怎么证明?」
「不用证明,我相信他。我知道他是怎样的人。」维拉将云衣掩在身后:「谁想动他,先过我这一关。」
双方僵持不下,形势一触即发。
「你们都在干什么?!」
正在这时,赛林拨开人丛大步走来:「维拉,你哪里像个船长?还有你们,」他怒视着众人,如同一个威严的祖父:「敌人近在眼前,你们却为这种事情磨蹭,想都下海喂鱼吗?」
仿佛为了佐证他的话语,一枚炮弹不偏不倚地击中了左舷,甲板上顿时一阵地动山摇。
「都上快艇!撤!」
毕竟都是训练有素的水手,在赛林的喝令下,大家很快放下快艇,迅速从主船撤离。维拉和云衣最后离船,他将云衣推到垂向快艇的绳梯旁,对艇上的赛林说:「照顾好他。」
老头点点头,朝云衣伸出一只手。艇上的船员虽然面有怒色,但谁都不再吭声。
云衣转过身去,抓住维拉的衣襟:「你呢?」
「我是船长,我得断后。」
「我要跟你在一起。」
「云衣……」
又一枚炮弹擦着船舷炸响,泼天的浪涛几乎要将船身倾覆,然而云衣紧紧抓着维拉,漆黑的眼睛倔强而决绝。维拉看着他,忽然抽刀砍断了绳梯,一把将云衣揽进怀里:「好。」
战舰近在咫尺,密集的炮弹不断袭来,船身已多处中弹,沉没只是早晚的事情。
「看不到快艇了!」云衣在维拉耳边大声说:「赛林他们应该脱险了!」
维拉还来不及点头,一排火箭急雨般扑了过来,维拉将云衣按倒在甲板上。云衣的脑袋被维拉死死抱在胸前,他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到弓箭的疾响、箭头钉入木板的「砰砰」声。
虽然从未经历过实战,但云衣知道,既然他们已经进入了弓箭的射程,那么说明战舰已紧紧地咬住了他们。炮弹的攻击虽然已停止,但这绝不是什么好消息,这只能说明对方想要活捉他们,此时一定已派出快艇,打算登船抓人了。
「你快跳海。」维拉显然和云衣想到了一起,他抓起云衣的肩膀,将他往船舷推去:「西边是海岸,你游得到的。」
「我们一起走。」云衣反手攥住他的胳膊。
「不行啊。」
云衣头一次在维拉脸上看到无奈的苦笑,熊熊的火焰映亮了他英俊的面庞,也映亮了那两支钉入他后背的长箭。
「维拉……」云衣颤抖着去摸他的伤口,触手是粘稠的鲜血:「维拉……」
「这是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维拉笑了,他俯过身来,轻轻吻了吻云衣的额头:「快走吧,亲爱的,再见。」
云衣看着维拉,忽然站了起来。但是他并没有奔向船舷,而是握住了船舵。他朝船后看了一眼,一支快艇眼看就要撵上他们,船上的士兵弯弓搭箭,火箭嗖嗖地袭来。云衣矮身避过,眺望前方。
西边漆黑如墨,海岸还很远,云衣知道他们的船撑不到岸边;东边的海却更加汹涌难测,仔细看去,海面上仿佛立着一个墨斗,海水滔滔,不断向墨斗中心汹涌,旋出一个巨大的涡流,那,是飓风形成的风暴眼,船要是开近前去,只怕连片木渣都不剩。
云衣咬了咬唇,转舵向东,直奔风暴中心。
后面的快艇又追了一截,意识到前方的危险,连忙停船。也就在这时海面上响起一声轰然闷响,紧接着,从暴风中心射出一道耀眼的白光,刹那间撕开了夜幕。
追兵们被白光刺得纷纷闭上双眼,等他们再睁开眼时,刚刚还风急浪险的海面上,已是一派宁静。风暴消失了,月光从厚厚的云层后倾泻下来,温柔地亲吻着细细的白浪,那艘海盗船却已不见了踪影。
「谢谢你,无心。」
云衣抬起头来,仰望着那个将他和维拉带出危险的人。此刻他们已经来到了一片远离军队的海滩。维拉仍旧昏迷着,云衣抱着他,将他的头枕在自己腿上。云无心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从什么时候起,我们见外到需要道谢了?」
云衣惭愧得无法接触他的视线:「无心,我……」云无心并没有问维拉是谁,但他的缄默冷静却让云衣备感压力。
「这些时间发生了许多事情,」云衣咬紧了嘴唇,他注视着维拉的脸庞,仿佛下定了决心:「无心,我知道你是来接我回家的,可是我已经不能回去了。」
「是因为这个人吗?」
云无心侧过身来,眼中寒光一闪。
云衣本能地俯下身,护住维拉:「不关他的事,是我——我已经没有资格嫁给你了。」
四下一片寂静。云无心久久久久地凝视着他:「云衣,你变了。」
「是的,我变了。我已经不是你认识的云衣了。」云衣抱着维拉,双臂不自觉地颤抖着:「可你放心,即使这样我也不会玷辱我们的家族,我不会和他在一起的。等他安全了,我会离开他,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独自生活,我不会丢洞庭的脸,更不会丢云家的脸。」
「你的失踪已经丢尽两家的脸了。」
云无心的话,如同一条鞭子抽打在云衣脸上,让他面色惨白。
「你应该明白,我们的婚姻并不仅仅意味着你我的结合,更是洞庭与南海结盟的标志。眼下四海并不太平,黄海、东海正对我们虎视眈眈,如果我们结盟不成,南海固然处境危险,洞庭也会岌岌可危。」
「无心……」云衣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少年,他忽然发现自己太过天真了,十几年来他一直将他和无心的婚姻视作天赐的姻缘,他从未想过这婚姻背后的玄机。维拉总笑他像个孩子,云衣总不服气,可直到此刻他才发现,他真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
「为了这件事,你父亲已经急病了。」云无心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递了过来:「他让我转交给你。」
云衣展开信,埋头细读,单是看到父亲熟悉的字迹,他已一阵心酸,信中唤他归家的哀恳言辞,更是让他几欲下泪。半晌他将信放入怀中:「我都明白了,可是,无心,我已经……失身了。」
云无心眼皮都没有眨上一下:「那又怎么样?我愿意娶你。」
云衣望着云无心,刚想说什么,云无心却赶在他前面道:「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凡事要考虑大局,不能那么任性。」他顿了顿,目光转而柔和:「总有一天,你会忘记这里的。云衣,我们过去怎么样,以后还会怎么样,我不是没有胸襟的人,这你总相信吧?」
云衣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的生命并不属于他自己,正如他们的婚姻并不仅仅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情。
「跟我回去吧?」云无心说。
云衣抱紧了维拉,维拉的体温隔着衬衣传到他手臂上,维拉的头发抵在他胸前,搅得他心乱如麻。云无心说总有一天,他会忘记这里的,真的吗?他会忘了这碧蓝的海吗?他会忘记那哀伤的情歌吗?他会忘记加的斯的酒馆吗?即使这一切都可以忘记,他忘得了怀中这个人吗?
云衣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好,我跟你回去,不过我有一个条件——救醒他。我要和他说再见。」
云衣把船驶进风暴的那一刻,维拉失去了知觉,醒来时他发现自己正置身一片熟悉的海滩,云衣初到韦尔瓦时,他曾带他到这里看海,不远处就是海盗们藏宝的岩洞。维拉用力眨了眨眼睛,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当他抬起头时,一张焦急而关切的面庞映入了眼帘。
漆黑的凤眼,紧绷的小脸,这是他的云衣。
维拉不禁露出了笑容,云衣在就好,即使这是个梦,也会是一个美梦。
维拉支撑着坐起身来,云衣的目光却从他脸上挪开了,投向他背后,似乎朝他身后的什么人点了点头。
背上的箭伤一阵剧痛,仿佛有人抓着箭尾将箭从肌肉里拽了出来。这疼痛来得急切,去得也快。维拉还来不及反应,疼痛已经消失,伤口奇迹般地愈合了,只留下一种麻痹而清凉的感觉。
两只打了倒钩的箭簇被抛在沙地上。
维拉回头望去,不由眯起了眼睛。
他的身后站着一个东方少年,脊背挺得笔直,一袭白衣欺霜胜雪。月光溶溶地洒下来,落到少年的身畔却顿时失去了光彩。
维拉看着少年,少年却连眼皮都没有朝他抬上一下,只是伸出手,牵住云衣:「走。」
云衣望着他,千言万语都在眼中:「维拉,我走了。」
维拉挣扎着追上去:「云衣!」
云衣的脚步停住了,肩膀细细地打着抖,但却没有回头。倒是那白衣少年霍然转身,凌厉的目光直刺到维拉脸上,那是一双无情的、灿如寒星的眼眸。他抬起手腕,袖底顿时聚起一股罡风,维拉知道,只要他一挥衣袖,那利如刀刃的风团便会扑向自己。
然而维拉没有后退。
云衣抓住少年,哀哀地乞求:「无心,不要!」
果然是云无心,云衣青梅竹马的恋人。
云无心看着云衣,终于缓缓地放下了手臂。
「他们在那里!」
突然,海上传来一声大叫。三个人不约而同地举目看去。只见一艘快艇停在岸边,十来个全副武装的士兵跳下船来,一个蓄着络腮胡的壮汉走在前面,正指着维拉他们。云衣和维拉同时一怔,那个壮汉竟是维拉的大副斯旺。
士兵们将他们团团围住,箭镞在月光下闪动着寒光。白衣少年端立不动,不着痕迹地将云衣掩到身后。维拉则迎着箭镞一直走到斯旺跟前,抱起双臂,审视着这个昔日的伙伴:「你说过,叛徒应该被沉海。」
斯旺避开了维拉的目光,却恶狠狠地说:「背叛的人是你!你早就不是以前的维拉了!自从你带回那个婊子,就没好好管过买卖。我可不要跟着你喝西北风,我还有老婆、孩子要养!」
「所以你就用大家的性命换法国佬的金币?」维拉猛地挥出一拳,斯旺应声倒地。与此同时,士兵们也将弓弦全部张满。但是,没有一支箭有离弦的机会。就在士兵们发开弓弦之前,一团刺目的白光爆射开来,吞噬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维拉再醒来的时候,海水已经从夜里的浓黑变成了一片玫瑰金,晨曦笼罩在横七竖八倒卧沙滩的尸骸上。维拉的目光从死尸脸上一张一张移过去,那些法国兵全在,斯旺也在,他们的胸口似乎都被利器切过,留下了恐怖的血痕。
他垂下头,发现自己的胸前也留下了同样的伤痕,但并不深,像是一个警告。
维拉闭上双眼,眼前闪过强光中傲立的身影,罡风猎猎,如霜似雪的衣袂振振而舞。白光弥漫,鲜血飙飞,憧憧人影中,云衣最后看了他一眼,那么悲哀,那么绝决。
仅仅是回想,维拉的心便剧烈地揪痛起来,连呼吸变得都异常困难。
「云衣!」
他仰面喊出那个名字,只有浪涛回应着他,海滩上一片死寂,看不到云无心,更看不到云衣。
维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仆人们看到他都惊愕地瞪大了眼睛,逡巡着不敢上前,维拉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难看得像一个死人。在客厅里,他见到了赛林和那些水手们,老头上来拥抱他,为他划十字,告诉他斯旺才是叛徒。赛林说斯旺想把大家引到法国人的伏击圈里,却被大家识破,最后他杀了同船的两个伙伴逃走了。
维拉呆呆地听着那两个曾一起出生入死的伙伴的名字,直到赛林帮他抹拭泪痕,维拉才知道自己是哭了。眼泪不停地涌出,滴落在地板上,长大之后,维拉从未在人前哭过,更没有哭得如此难看过。
客厅里回荡着嚎啕的声音,伙伴们都鸦雀无声,怔怔地看着他。维拉知道他们都在心里问:这还是维拉吗?
有一句话,斯旺说对了,他已经不是以前的维拉了,从他带回云衣的那一天起。
云衣的存在是和风,是细雨,是一缕阳光,是爪垫棉软的小猫,可怜可爱,有时甚至叫人烦心,然而就在一次次的笑声和争执中,无声无息地钻进了他的心,引逗出他掩埋已久的情感——温柔、快乐、甚至是脆弱、是伤心。
云衣让他从一个无所顾忌的铁汉、浪子,变成了一个普通的男人,会流血、会愤怒,也会哭泣。
然而,直到此刻,维拉才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在云衣消失后,他才发现自己的心竟缺了那么大一块。
日夜厮守、耳鬓厮磨的日子已让维拉忘记了,所有故事都有终结的那一天,更忘了这只是一段买来的爱情。
维拉缓缓跪在地上,紧紧地抱住了脑袋。
维拉出海的那一天,很多人到码头上为他送行。
一想到维拉要独自驾船去遥远的东方,也许几年都不能回来,吉蒂难过得流下了眼泪。维拉把他抱过来,拍打他的肩膀,嘱咐他好好跟着赛林干。赛林照例不苟言笑,只在与维拉拥抱告别的时候,皱着眉说:「早点回来,我都老了,别让我这个代理船长干得太久。」维拉笑了:「你真想休息了,就把船交给波狄、荷赛,再不然还有吉蒂。」
「你不回来了吗?」
「我不知道。即使回来,也许我也不能再当大家的船长了。你知道,云衣不喜欢。」
「你舍得丢下这一切吗?值得吗?维拉,这值得吗?」
「我不知道。」维拉凝视着远处的海:「我只知道我必须去找他,不然我的心永远无法平静。」
赛林叹了口气:「天主保佑你,我的孩子。」他吻了吻维拉的面颊:「等你找回云衣,我会在这里迎接你们。」
维拉紧紧地拥抱他:「谢谢你,赛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