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我理亏在先,纵使心里别扭,犹豫片刻仍是抬手用术法继续给他医治。看他半闭着眼睛仿佛很是享受的样子,方才的疑问蓦然跳了出来,我不禁问道:“姜源,我是怎么打到你的?”
“啊?!什……什么?”
谁知他一下子几乎蹦起来,反把我吓了一大跳,按着心口嗔怪他:“做什么反应这么大?!难不成你干了什么坏事?”
“怎么可能?我……我能对你做什么坏事?!”姜源大约是受了委屈,脸红脖子粗地吼着。
想他说得也有道理,我蹙着眉说:“本来是打虫子,可不知怎么的就打到你了,我也觉得奇怪来着……”
“……虫子?”
“哦,是啊,刚才还在我脸上爬呢!对了,你看见没?”
“当……当然看到了!那虫子有这么长、这么大,我刚凑近了想赶它走,谁料你就突然抬手打了我一巴掌。”姜源信誓旦旦地说。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我打到了他。
心里过意不去,我赶忙陪笑柔声道:“实在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咳,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有点疼而已。”
“还疼?”
“是啊,你要负责到底!”
我诧异地看着他已经恢复原状的左脸,自言自语地嘟囔:“可是明明已经用法术消肿了,怎么还会疼呢?难道妖术对你们巫族人不太起作用?”
“咳……”
姜源脸上微红,拉住我的手说:“先别管这个了……你瞧,外面天好像已经大亮了,咱们回去再说吧。”
我仰头,果见上层水面光亮了不少。想来姜源已经在这潭底陪了我一夜,也是该回岸上的时候了。
“好,我们上去。”
站起身拍拍衣衫,刚想向上浮,姜源忽然叫道:
“等一下!”
又怎么了?我转头看他。
“你也知道我不怎么会水的……阿瞌,你抱着我吧。”说着,他伸开双臂,示意我抱上他的腰。
虽说解开印结后,潭水自然会将他浮上去,但他既然不大会水,那肯定是心存胆怯,抓紧救命稻草也是人之常情。思及此处,我伸手环上他的腰,抬头对他安抚一笑:“别担心,有我呢。”
姜源没说话,默默收紧手臂抱住我。
指尖一弹,闪着银光的球形结界瞬间消失,巨大的浮力立刻将我们两个托向水面,速度越来越快——
哗啦一声,破水而出!
脚下踩着波动的水面,我扶着姜源共同乘风御水行向岸边。晨光薄雾下,我的白衣沾水不湿,随着微风飘飘轻扬而起,倒影在水中划过,宛如流云。
姜源歪头看我,忽然傻傻笑道:“阿瞌,你真像神仙一样。”
我顿时无语,很想就这么把他踹回水里,不过转念记起他的好处,终于还是决定忍了。
踏上硬实的土地,姜源抹把脸,一屁股坐到大青石上,仰着脸深吸一口气感叹道:“还是地上好。”
“那你还偏往水里钻?”
“还不是因为你的缘故!”
“难不成我在哪里你就在哪里?”我笑着打趣他:“莫非你也住夕萦那里吗?”
姜源咬牙切齿地说:“你个小没良心的!就知道夕萦夕萦……夕萦有什么好?!他比得过我吗?”
这人可真是自以为是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了,简直完全没有自知之明嘛= =!我翻个白眼送他,撇嘴道:“夕萦比你好看。”
“胡说!”姜源不服气地反驳:“男人就该像我这样英挺,那种男生女相的家伙有什么好?只有你和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才会喜欢!”
“夕萦比你脾气好!”
“他那是虚伪,我这才是真性情!”
“夕萦比你聪明、比你能干、比你厉害!”
“什么?!你哪只眼睛看见他比我聪明、比我能干、比我厉害了?”
“两只眼睛都看见了!”
“那只能说明你看走眼了!”
“你那是嫉妒!”
“我嫉妒他?哈,哈,哈——真是笑死人了!”
……
我们两个一立一坐,小孩子似的在水潭边斗嘴。也许是性情差异,我和他之间的对话好像总要以争斗来结束。不过这次又不太一样了,因为吵到最后,我们互相瞪着,竟然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姜源拖着我的胳膊一使力,把我拽倒跌在他身边,两手按着我不让我起身:“说老实话,你是故意提起夕萦来气我的吧?”
我真是哭笑不得——明明是他非要和夕萦比,现在反赖到我身上了。
见我不答,姜源更加得意地笑起来,俯身贴近我问:“怎么样,我猜对了是不是?”
什么跟什么啊?这个人好奇怪,他猜对了什么就得意地两眼放光?
“咦,好香!”姜源惊叹一声,小狗似的在我身上嗅来嗅去,最后竟拱到我颈窝里,呼吸喷在颈间轻痒难耐。
我不自在地推他,皱眉道:“别压我,好重!”
那讨厌的家伙根本不理,自顾自地嘀咕着:“真好闻,好像会很甜……”
什么东西会很甜?他说的话我听不懂,却也暂且无心管它——因为比起那个眼下有更让我在意的事情——
“姜源,你腰间带了什么硬硬的呢?硌着我了,快拿开啦!”
他的身体一下子僵住,继而闪电般迅速地松开手,翻身背对着我坐起。
我纳闷地看着他,只能瞧见那泛红的脖子和侧脸的轮廓。
不会是因为我让他起来这么小小的一点儿事情就生气了吧?可他的样子好似又不太像生气,倒是有点类似……害羞?!确实像是害羞。不过这就更奇怪了,有什么事情能让他那样厚脸皮的家伙突然害羞呢?
猜来想去也没个结果,我索性直接问他:“姜源,你这是怎么了?”
“咳……没事!”
他咳嗽一声,声音倒比平常低哑了几分。
我越发觉得不对劲,伸手想去拉他。岂料指尖才刚碰到,他突然避开我,跳下青石几步跨入水中,溅起好大的水花。
“姜……姜源,你在干什么?!”
“老实坐着,别过来!”
“可是……”
“没有可是!”他蓦然转头,神色莫名地看我一眼,复又转回去,弯腰掬起一捧水就望脸上泼。
我犹豫了片刻,终究是耐不住心中惶惶,所以没听他的话,跳下去跑到他身边,关切地问:“你到底是怎么了?”
“你真的不知道?”姜源一把握住我的手腕,紧紧盯着我反问。
我愣愣微张着嘴,满脸不知所措。脑袋里有些模糊的东西在跳跃,却又如七色彩虹汇成白光,什么也没有。
良久,姜源神情一松,放开我的手——
“唉……算了。”他低低叹着气,像是十分无奈。
野草丛中“沙沙”响动,我们一齐回头,只见毛茸茸的小云豹窜出来,可能是呛着了花粉,它“哧”地打了个喷嚏,摇头晃脑的。
姜源惊讶地唤道:“小丘!”
那小云豹听见主人叫它,喉咙里发出一阵愉快的低哮,一跳一跳地往这边跑过来。
姜源上前几步,赶在小豹沾湿毛皮之前弯身将它抱起,揉着它的小脑袋笑道:“小丘,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原来你们在这里,真叫我好找!”
随着这熟悉而好听的声音,夕萦的身影出现在我们面前。
17.蛛丝马迹
此时看见他,我蓦然想起之前的闻而不应,心里略有些别扭,因而并未吭声。
姜源抱着小云豹,挑眉问:“你带小丘出来的?”
“是。你们彻夜未归,族长不放心,派了人四处找寻未果。我便主动请缨,带了小丘出来,想着至少也先找到你再说。”
夕萦白玉般的手扶着蒿草,很像是绿色枝叶间的兰花。他分开草丛走出来,衣摆被露水打湿,原本的素净颜色变得深浅斑斑。不过这非但没有让他显得狼狈,反而衬托出一种灵动的隐逸。
我的视线上移,正对上那双满含关切的美丽眼眸。
“阿瞌,你好些了么?”
“嗯……”
“那就好。”
水粉色的薄唇微微弯起弧度,漾出安抚人心的温柔笑容。
这便是夕萦——他不追问我原由,不让我有丝毫难堪。春风化雨,润物无声,丝丝温情,熨烫我心。
我低下头,嗫嚅道:“夕萦,我……我……”
“我什么我!”姜源在水面下踩我一脚,下巴冲着夕萦道:“就算你不来找我们也会回去,何必兴师动众的,还现巴巴带了小丘。若是遇上猛兽,它岂不白白当了点心?”
“我跟着,不会。”
“哼……那可难说!”
“姜源,你怎么能这样说话?”
他的口气实在差劲儿,我不由自主小声替夕萦鸣不平,却换来姜源狠狠一瞪。最后还是夕萦温声说道:“好了,都别站在水里,有什么话先上来再说吧。”
我看向姜源,正逢他斜着眼睛瞄我。目光一碰,他立即没好气地说:“叫你呢,还愣着!”
人家夕萦分明是叫我们两个,这大笨瓜连话都听不明白= =
我懒得理他,腾身一跃,轻飘飘落到夕萦身边。
离得近了才发现,夕萦眼下微微显出青晕,脸色也有些苍白,恐怕是不眠不休连夜找寻我们才劳碌至此。拉了他的手,我惭愧道:“真对不住,让你担心了。”
“原来知道我会担心,那你还躲起来。”夕萦伸出手戳戳我的额间,语气里却并没有多少责备的意思。他容颜淡淡,轻浅微笑如杏花细雨,声调好听地说:“我多少能明白你的心情,但下次不要这样躲我了,好么?”
“不是躲……我是……”
“咳——”
本来一磨三蹭的姜源忽然插进来,跺着鞋子里的水站到我和夕萦之间,将小豹向夕萦怀里一塞,大声说:“快走,难不成还要在这里抓鱼吃?我要饿死了,给我一头牛我都能吞下去!”
“省省吧”,夕萦挑眉笑道:“别忘了你还要斋戒七日,荤腥都大可不必惦记了,想也没用!”
“要你管!我偏就喜欢吃素!”
“是吗?这倒不曾听闻。”
“你——哼!”姜源瞪起眼睛,像鼓了气的河豚。
“做什么那么大火气?你的脾气也真该改改了,否则早晚要吃亏。”
“不劳费心!不管怎样,我起码没出过卜错吉凶这等丢人的事!”
闻言,夕萦霍然抬眼,脸上温和的笑意退得一干二净,薄唇紧紧抿成一线,眸中光芒微冷,沉下声音问:“你说什么?!”
姜源也似愣了一下,继而面无表情地转头看着水面,硬邦邦地说:“你不爱听也可以当没听到。”
“当没听到?这话若是传到族长耳朵里又该如何?!”
夕萦苍白的脸颊因怒气染了红晕,双手紧攥,衣袖微微颤抖着。机灵的小云豹似乎能感受到他的情绪,耷拉着耳朵在他的臂弯中缩成一团,间或传出低低的呜咽声。
平素不肯示弱分毫的姜源此时竟不吭声,只默默站着。
夕萦将头转向另一边,似乎是强抑着想要平静下来,半晌才开口对姜源说:“今天这话再不要让我听到第二次!我有事先行一步,你早点儿带阿瞌回去。”
说罢,目光在我身上一扫而过,随即带着小云豹转身拂袖而去。
怎么也想不到他们两个会这么突然就闹僵,我完全懵了,一时不知道是不是该追上夕萦宽慰他几句——毕竟在我看来这件事完全是姜源做得不对,若换了是我被揭疮疤也要不高兴的。况且占卜可谓是巫族的看家本领,夕萦身为阴灵更是该精通卜筮,像他那样完美的人一旦出了错想必会毕生难忘,深以为憾吧……
思及此,我心中更是偏向夕萦,忍不住偷眼瞪向姜源,却不料正瞧见他满面后悔、微微落寞的表情。
在我的印象里,姜源像是一堆熊熊燃烧着的柴火,时不时就要劈里啪啦爆响几下子。但此时他的样子倒更像是一星烛火,幽幽静静地黯淡着,一点都不适合他。
面对这样的姜源,去追夕萦的念头如阳光下的朝露,转眼就消失无踪了。
……
回到巫族已是晌午时分。
姜源离着竹屋尚有十丈远就再不肯靠前半步,别别扭扭嘱咐了我几句,掉头就往反方向走了。
我明白他是碍着面子暂时不愿见夕萦,而夕萦恐怕也是不想见到他的,我又不大会劝架,看来这事只能等时间来解决……不过虽说时间是万古良方,希望他们也别多用才好。
穿过大丛盛放着的十样锦,踩了木梯上楼。常侍立屋外的那人此时不在,我自己掀开帘子走进去,果然夕萦还没回来。
嫌竹椅硌得慌,我便在垫得厚软的床上坐下,没多会儿又歪身倚在床头。闲坐无聊,向来不多牵念的脑袋里堆积了事情,也就自然而然地琢磨起来——
先是月姻司的事:月澜和月落还没回来,也没有任何讯息传来,不知到底是如何,偏偏事前还留下话不让我回去,干着急也没奈何。月光、月凝他们大约也回去了吧?是不是只除了我?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再来是早上的事:姜源说夕萦卜错了吉凶,当时听着没发觉,现在细细想来却有些怪异。听闻巫族的占卜分很多种,问寻的事情越确定越细致占卜的难度就会越大,能力强的巫师甚至可以占卜出人的寿命乃至王国的国祚。夕萦占卜的能力究竟有多强我不清楚,不过凭他在巫族中的地位,想来也是不错的。如果只是占卜吉凶这样非此即彼的小事,应该信手拈来才对。况且夕萦既聪明又谨慎,性子比姜源稳重多了,断不会因疏忽而弄错结果。那么,夕萦是为什么出了错的呢?
还有那个族长:虽然她待我周到,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似乎一靠近她我就浑身不自在,说不出的怪异……我因误食了莲叶羹骤然失态退席,不会因此露出什么马脚吧?不知她怀疑了没有?
另外——
姜源与夕萦什么时候能和好呢?我要怎么帮忙才对呢?
那个吃了我莲心的魔和爱哭鼻子的梨花妖现在怎么样了呢?那魔应该已经能够自由控制周身的灵力了,那妖也应该不必再靠吸食鲜血来抵御灵力的反噬了,所以即便不被三界祝福,他们也能平安在一起了吧?
……
琢磨来琢磨去,事情没弄明白多少,眼皮倒越来越重了。反正也是在床上,我身子一蜷,索性开始补眠。(尉迟:你那么能睡还补眠- -!月瞌:明知故问!)
迷迷糊糊,眼前浮现出两个朦胧的影子,远远的像是在争执。我好奇地凑过去,弥漫在周围的雾气却越发浓重,遮蔽了我的视线。正着急间,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吼道:“今日便明白告诉你——我想要做的事,你们谁也拦不住!况且我怎么样,你会在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