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初识到如今,虽然只有短短的一年,可是我体会到了过去近三百年时光都未曾体会到的悲欢情愁。也有波澜挫折,也有误会伤痛,但正因为如此,甜蜜欢欣才更加鲜明。因为有他们纵容我、娇惯我、爱惜我、保护我,我的经历才得以丰富生动起来。
比起平稳安泰的天界,我想我还是更喜欢这里。在这里我遇到了倾心喜爱的人,结识了个性迥然的朋友们。我感觉自己的生活脱离了原本的框架,也许前路不再笔直,却也多了无数从前没有的风景。
真的,是我该感谢你们。
门外刻意加重的脚步声慢慢近了,慢地让我不由微笑起来,低头顶了顶姜源的前额道:“放我下来吧,这么久是不是把你的腿都压麻了?”
他恍若未闻,紧抿着嘴一动不动。
“姜源?”
伸手一拍,他这才一下子回神,茫然地问:“什么?”
“想什么呢?”
“阿瞌……”
“嗯?”
“你说凡人死后究竟会不会转世重生?”
“有的会,有的不会。”
这个问题碰巧是我从前问过月色的,所以答案我再清楚不过了。
“其实不光是人,三界中所有的生命都如此。如果死时能去执念无牵挂,那么便可不再入轮回,灵魂直接回归大荒;如果无法做到灵台空明,那就难说了——执念力量弱的也许最终化作碎片飞散了,而执念专一或精神力量强大的灵魂则可以冲破束缚转世。只不过这样会极大消耗灵魂的力量,它们转世后便没有了从前的记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新生的生命和从前的是完全不一样了。”
说到底,还是逝者已矣,不可回还。
仿佛计算好了一般,我这里话刚说完,脚步声也正好停在门外。
拉开他的胳膊跳下地,接着也把他从椅子里拖起来。
姜源握着我的手紧了紧,突然说:“阿瞌,即便如此我也还是希望能永远轮回,然后生生世世都和你相遇。”
霍然抬头,脑袋里一片空白,心像被重物击中,无力地闷痛着,耳边一个声音如同咒语法诀般轻叹——
我发愿……
我发愿永堕轮回……生生世世……
我发愿永堕轮回之局,生生世世与君伴……
恍惚间,我看见布条下姜源的眼睛变成了紫晶般的颜色,而那眸中的光华正迅速黯淡,渐渐成了没有生命的灰紫。
心中大骇,我不由自主地扑过去——
“不要!”
“阿瞌!”
姜源惊叫一声,紧紧抱住我摔在椅子里。同时门“砰”的一声被推开,夕萦疾步冲了进来,看到我时略愣了愣,继而满面惊讶地问:“阿瞌,你怎么了哭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哭了吗?
伸手往脸颊上一摸,果然湿漉漉的。
这……这是怎么回事?!刚才是谁在说话,为什么我会有一刹那的绝望心痛?
我自己也不知道答案,一时只觉得莫名其妙。
姜源眼睛看不见,此时却是急了。他摸索着抚上我的脸,焦急地问:“阿瞌,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
这一开口才发现嗓子难受,声音沙哑的厉害。
结果姜源愈发不知所措,抬手就想去解眼睛上覆着的布条。
我吓了一跳,赶紧去拦。一旁夕萦先一步拍开他的手,怒斥道:“你干什么?老实待着别添乱!”
姜源也怒了:“你给我敷的什么又凉又辣的!这么长时间,若是有用也该好了!你是不是故意不让我看到阿瞌的?!”
他蒙着眼睛看不见,我可是清清楚楚瞧着夕萦沉下脸来……
大事不妙也!
扯住夕萦的袖子摇了摇头,我眼巴巴望着他,希望他不要生气。夕萦果然无奈地伸手向我额上一弹,面上却是缓了不少。
还没等我松口气,姜源又道:“你也太绝了!好处全是你的,难道我看他一眼都不行?哎呦——”
我忙在他胳膊上一掐,清了清嗓子说:“我没事,你别乱说话,夕萦不是那样的人。”
“他不是那样的人?哼,我阳灵的族人现在还在山谷里睡草棚呢!”
怪不得没见到其他的阳灵巫师,原来是不在村里……只是他们为什么要“在山谷里睡草棚”?
51.心重几何
“这话倒有点儿意思了……那么你以为是何缘故呢?”夕萦眉梢一挑,似笑非笑地说:“当初命令他们搬出去的好似并不是我吧?难不成我记错了?”
“你——哼,当初我无暇细想才让你钻了空子!”
我听得一头雾水,不禁出声问道:“你们在说什么,怎么我全听不明白呢?”
“这件事情说来话长……”
夕萦微微勾了唇角,向我伸出手来。我自然而然就起身去握,没想到才刚碰到指尖就被腰间环着的双臂发力拽回。
“你要去哪里?”
“我——唔……”
口鼻被一只温暖修长的手遮起,灰褐色的烟雾从蓦然出现在眼前的白色玉瓶中一缕缕弥漫出来。
“咳咳——这是什么鬼东……西……”
姜源正呛了一口烟气,当即察觉不对挣扎着想要站起身,却很快一歪头倒在椅子里再没了动静。
单手塞上瓶口,夕萦很优雅地拂袖驱散残余的烟粉,然后不紧不慢、不温不火地扳开姜源的手把目瞪口呆的我扶了起来。
“夕……夕萦……”
“放心吧,只是让他睡上一觉而已。”夕萦抬手抚了抚我的头发说:“总那么一惊一乍的对他的眼睛也没有好处。”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也不必非用这个方法啊……
心里嘀咕着,现实中却全然不敢说出来。甚至没等夕萦发话,我就自动自发地冲上去帮他一起把昏睡的某人抬到内室榻上了。
夕萦展开被子给姜源盖在身上,然后用那修长漂亮的手理了理衣袖,微笑着对我说:“这回好了,多少也能清净上一阵子。”
看着躺得直挺挺的姜源,我还是有些犹疑担忧,忍不住问:“是迷药吗?药效会不会很厉害啊?”
“不是迷药,只是安眠而已。前些日子我总睡不好,遂做了些药带在身边,没想到先给他用上了。”夕萦掂了掂那小玉瓶,又向榻上瞥了一眼:“他吸了不少,也许要等明日这个时候才能醒。先不必理会他了,来,跟我说说方才是怎么回事,他欺负你了?”
“不是!”我慌忙摆手解释着:“方才的事和姜源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是我……我自己胡思乱想来着……”
“胡思乱想?那想的是什么呢,竟然都想出眼泪来了?”
夕萦的手指抹过我脸上半干的泪痕,似乎并不相信我的说法。
其实莫说是他,就连我自己也不太明白——若是在晚上还可以算作梦境,可刚刚大白天的,我怎么就突然看见幻象了呢?还有那个声音,真的很像是姜源,但他明明没有……
看我沉默怔忪,夕萦体贴地笑笑:“不想说便不要说了,你没事就好。”
“不是不想说啊,是不知道怎么说。”我苦恼地按按额角,掂掇几番也找不到合适的用词,只好摇头道:“大约是白日梦吧,反正我也是常常做梦的。”
“梦?”
夕萦蓦然提高了声音,倒把我吓了一跳。
我愣愣望着他,他也望着我,两泓潭水般的眸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隐隐跃动。良久,还是夕萦先转开目光,淡淡笑了一下说:“没什么,吓着你了吧?忽然想到了一些事……这大约也是白日梦了。”
言罢,他垂下眼睛出神似的盯着拢在袖子里的双手。
奇怪,我怎么觉得夕萦和从前相比有哪里不一样了呢?
偷眼细细打量,除了略有些消瘦,那眉眼五官依然是原来那样精致美丽,表情气度也还是淡淡的温雅模样,甚至连他身上的那股草药清香都没变——然而感觉上总有些微妙的差异,真是怪事。
“那个……”
“嗯?”
一对上他的视线,我立刻下意识低下头,扯着自己的袖口支吾道:“没……没什么。”
哎,瞧我这点儿出息!
“阿瞌?”
夕萦靠过来,轻轻伸手环抱着我问:“怎么了?你这是在……害怕我?”
害怕?当然不是了……等等——原来是这样!
经他一提点,我一下子恍然:夕萦的外表并没有多少改变,有变化的是他周身的气场!面对我时尚且还不是十分明显,但方才他生气那会儿我便分明察觉到了不同之处。比起从前,他的气场中多了某种凌厉的东西。也许别人很难分辨,但我的原身是草木,对气的感受比较敏锐,因此才会本能的警觉。
不过……
人的气场一般是不会轻易改变才对,除非发生了足以影响到他心境的大事。短短三个月间,究竟夕萦经历多少我不知道的艰难?恐怕他的内心远不像他表现出来的这般平静吧?比起姜源那样火暴的性子,夕萦要安静沉稳得多。但是安静沉稳不等于不会困惑恐惧,是不是他的心里已经存了太多的东西?是不是他的负累其实才更重?
突然很想听他说话,最好他能把放在心里的事情都倒出来!
勾着他的颈项蹭进温暖的怀抱里,我使出当年缠遍整个月姻司都无敌手的招数,赖着他念叨:“夕萦夕萦夕萦……你陪我躺一会儿好不好?”
夕萦似是没想到我会转开话题,微微一愣才说:“累了吗?我已吩咐他们备好了点心和浴房,你先吃点儿东西再去洗一下……”
“不用那些!我不想睡,只想要你陪着我。”
我继续耍赖,手脚都缠到了他身上去了,像是攀着树干生长的藤蔓。虽然勒得不紧,却是十分牢靠,终于逼得他露出那种无可奈何的温柔表情来。
“好,我陪你躺着,你先松松手,我们去厢房。”
“我不想走,你抱我过去。”
夕萦两手环过我肋侧,有些费力地搂着我,哭笑不得地说:“那也不能就这样出去啊?”
我挂在他身上,仰着头磨蹭道:“我就这样最舒服。”
见我不肯讲理,夕萦只得搂紧我,缓慢而吃力地往外挪腾,一面还不断叮嘱我抱牢些。
正屋的门窗都是南向,而两侧厢房则是东西朝向的。出于保暖和防火的考虑,正屋与厢房之间不曾打通,因此从正屋到厢房需要经过中间的庭院。
短短的一段距离,我们两个都折腾出了汗,中途还把一位来找夕萦的阴灵巫师惊的眼睛都快要瞪出来了。
夕萦虽是装作没瞧见他,可脸上到底还是添了几分红热。我见了却暗中偷笑,忍得肚腹隐隐酸疼。
其实我也并非是要无理取闹,只是觉得夕萦的一举一动太过优雅完美。诚然,他的言行堪为其他人的楷模,但那样真的好吗?难道不会累吗?从来高高易折、皎皎易污,在我看来完美本身就是枷锁,我才不要我的夕萦苛求自己呢!
待到把我放到榻上,夕萦的呼吸都变得沉重急促了。我只伸手一拽,他便同我一起跌进床褥间。
抱着他的腰把脸埋进那带着草药香气的胸口,我忍不住笑起来。
夕萦搂着我无奈地笑问道:“这回高兴了,嗯?”
“是啊,高兴了!”
“小坏蛋,你是故意要折腾我是不是?”
“是啊,故意的!”
我大笑着翻身,舒展开手脚懒散地躺着。
“刚才那个人可真有趣,你看到他的下巴没有?都快砸到地上去了!”
夕萦“扑哧”一笑,戳着我的额头说:“经你这么一闹,叫我今后如何在族人面前立威?”
“为什么非要立威呢?我的夕萦不需要那样。在我心里你不该是让别人害怕的人,而是要让其他人都尊敬的那种!”
“阿瞌,其实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好。”
他唇边的笑意慢慢淡去,深邃的眸子让我觉得肋间酸紧。
伸手握了他的手指,我侧身面向着他,低低笑问道:“夕萦,你喜欢我什么呢?你说我像孩子一样干净单纯,其实我也像孩子般任性顽劣;你说我有着自己的处世原则和道理,我却觉得自己固执得不可理喻。夕萦,也许日子久了你就会发现我又懒又笨又糊涂,那可如何是好呢?”
“怎么会,你在我心里一直是如初见时那般……”
夕萦素来善解人意,很快便明白了我的意思,漂亮的眸子里流露出温柔的光彩,好看的无法形容。
能遇到这样的人,实在是我的幸运。
“知道吗?你在我心里比初见时还要好呢,而且会一直那么好!”我眯着眼睛冲他微笑:“因为我所能看到的,其实就是你在我心里的样子。”
“阿瞌,谢谢你。”
他倾身凑近,在我眉心轻轻落下一吻。我的胆子反倒大起来,仰头向那粉色的唇上重重一吮,发出“啾”的一声。
夕萦有些惊讶地笑了,若有所思地向我一瞥,骤然翻身将我抵在床褥间。
“等一下等一下!”眼见着情形不对,我忙嚷嚷道:“现在还没过午呢,青天白日的,可不是睡觉的时候!况且我很累哦,我还没吃过东西、没洗过澡呢!”
“方才我问你,你不是说不用吗?”
“那个时候是不用的啊……”
我当然不是排斥他的碰触,只是我还有事情没弄明白咧!前两次都没来得及问就被混过去了,这次一定要搞清楚才行!
“我还有话要问,先等我问完!”
夕萦好笑地看着我,点头说:“你问。”
“咳……你能不能别离我这么近,否则我总是忘记要说的话……”我越说越窘,声音小的如同蚊子哼哼。
“哦,若是忘记了就等想起来再说好了。”
“哎,等等,我现在就说——”面对俯下身子贴近的大美人,我只得闭着眼睛、缩着脖子叫道:“为什么阳灵的巫师们搬出了村子?你还没告诉我呢!”
“就知道你是要问这件事……那依你看来,是因为什么呢?”
夕萦终于放过我,翻身躺到我身边。
略松了口气,我仔细想了想才道:“反正不是因为真的内讧了。”
“哦?何以见得?”
“你以前不是说过的嘛,阴灵巫族人丁不旺,数量只及得上阳灵的一半。如果真是内讧,被赶出去的也不该是阳灵的巫师。况且刚才晏巳和另一个阴灵巫师并没有对姜源表现出任何敌意,所以怎么看也不像是有内讧的样子。”
“阿瞌其实一点儿都不糊涂啊!”夕萦点头赞道:“不错,阳灵的族人确实不是因内讧而避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