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这样……”
其实在看到村子完整无损时,我就隐隐发觉其中有问题。即便巫族的力量在流失,像姜源和夕萦这样优秀的巫师还是有能力使用部分法术的。土木不耐水火,若真是恶斗起来,火袭雷击的怎么可能偏偏避过房屋村落?
纷争未必是假,内讧却应另有隐情。
52.大公有私
在我锲而不舍的追问下,夕萦终于肯把我离开后发生的事情一件一件细细说与我听——
原来当日姜源虽是震惊心伤拂袖而去,但之后却因着满心妒忿很快又转了回来,碰巧发现了被落雪埋了大半的晏巳。他立即惊觉事情不对,冲进屋时我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有夕萦昏迷在榻。
姜源性情直率,可人并不傻笨。他原本便知浔素想要对我不利,联系前后细节很快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推测浔素仍然隐在族中,为了麻痹她的眼线,他立即派出自己的侍从奴仆大张旗鼓地在村子周围寻找我,一面却让亲信注意着浔音的举动,果然很快便发现了浔素的藏身处。
彼时夕萦尚未醒过来,姜源等不及先带人闯进地牢。没曾想冥墨已经将我带走,浔素也正恼火无措。两方人马在地牢里狭路相逢,焉有共存之理。好在浔素是偷潜回来,身边带的人不多,很快就被姜源制住。
姜源搜遍各处找不到我,便认定是浔素把我藏了起来。奈何妤茗已死,季嫣昏迷不醒,浔素仗着族长与姨母的身份一言不发,他也不能下死手逼供。浔音又趁机逃走,发动族中长辈和支持浔素的族人向姜源施压,让他的处境一时极为尴尬艰难。
关键时刻夕萦终于醒来,两人商量之下决定彻底拔除浔素的势力。
夕萦连夜召集浔音等人,说是商议如何营救被姜源扣住的族长,待人来齐后却是一起擒住秘密关押。浔素的根基在阳灵,为了在最短时间内揪出浔素的亲信,姜源以阳灵尊首的身份揭发浔素的阴谋,同时带领阳灵一部自立门户,夕萦便以族长首徒的名义号令阴灵部平叛。两人表面上大张旗鼓,实际却只是虚张声势,专等不明就里的人上钩。
族长久不露面,比较有威信的长辈也无故失踪,浔素的亲信果然不知所措,纷纷投奔到夕萦那里,正好被一网打尽……
夕萦的语气平静,我却听出他言中未尽的刀光剑影。
站在他们的立场,以下犯上胁迫尊长绝对不会落得什么好名声。况且浔素是名正言顺的族长,支持她的人应该不少,其中能力卓越的巫师恐怕也大有人在,想要拔除何等不易。但仅仅是为了我,他们便义无返顾顶起了所有的压力和危险,几乎是在事先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铤而走险放手一搏。
当他们最艰难的时候,我却躲在冥界每日自怨自艾,仅凭半句模糊的话就黯然神伤幽怨气苦,实在是……
隐在袖子里的手悄悄攥紧,心里忍不住厌弃自己。
“在那之后,我和阿源商议,怕你对巫族彻底失望而不肯回来。与其等你犹豫不决,莫不如将事情闹大,最好天上地下人尽皆知。你心性纯良,定然不忍看我们相斗……如今看来,当初我们想的是确实不错。”
是啊,以我那时的阴郁心境,如果不是听到巫族内讧的传言,也不会立即就赶了回来。
“其实阴灵与阳灵两部历来存有间隙,真分开也没什么不好,只是辛苦了那些仓促间搬出去的族人。也莫怪阿源对我不满,当初计划时我确实是存有私心,想着阳灵部人丁兴旺、轻壮年多,若是新建屋舍村落也较为得力……结果现在阳灵部的族人迁进山谷,百事待兴多有抱怨,当真是辛苦阿源费尽心力才压制住。我虽不愿明说,心里还是相当佩服他的。”
夕萦微微一笑,语重心长地说:“他为了你,真是什么苦都能吃、什么气都能受,这份心意连我都自叹弗如。”
我心中既感又愧,一把抱住他道:“难为你们为了我吃了那么多苦头,现在我都知道了。”
“你能回来就好。”夕萦揽着我温声低语:“那时我以为你是被救回了天界,真怕你伤心而去再不回还;又怕你的亲朋好友阻拦你,不肯让你回来。有时想想,若是你在天界长住个几年,恐怕我也等不到你了。阿瞌,我们分而复合,必定是命中结有因缘的。”
便是明知仙人没有姻缘线,我仍用力点头道:“对,我以后都留在这里,再不与你们分开了。”
同夕萦静静相拥着,呼吸间都是药草的干净清香,原本慌乱的心境也慢慢平和下来——谁说博大的只有江海?细水长流也能积少成多。也许我没有他们那等情深,但我有更多的时间,那些亏欠了他们的和想要给他们的都可以慢慢拿出来。
在这个春光明媚的好天气里,我和夕萦却关紧了房门,面对面和衣躺在榻上,彼此说了好多以前想说却没有机会说的话。我第一次听他主动讲起他的童年,为他的辛酸困苦而揪心,也为他的坚忍聪慧所感叹;听他说和姜源两个人如何相识、如何较劲、如何共同成长,那些年少时的趣事又让我时不时忍俊不禁。
说起巫族的未来,夕萦不无忧心地说:“几百年来,巫族自诩为神的使者,地位超然特权颇多,历代族长都以振兴本族、提高族人的地位为己任,我却一直不以为然。表面上再光鲜也无法掩盖欺上瞒下、装神弄鬼的丑事,更何况时有以幼童献祭、坑杀与外族通婚者这等劣习出现。巫族拥有的力量本来就不属于人间,到现在却有族人想凭借这微弱的力量凌驾与他人之上。狂妄和贪婪终有一天会带来灭顶之灾,如果不能安于平凡,恐怕最后巫族的子孙们会被世人抛弃,乃至摧折扼杀殆尽。”
我知道在千年后的世界人们连神都不再完全信仰,不由得佩服夕萦的深思远虑,当即替他思索一番,认真问道:“巫族毕竟已经习惯了特殊的地位和优待,你有何对策能让他们放弃这些呢?”
“此事确实不可一蹴而就。从前我已想过,当务之急是先杜绝残杀血祭,然后渐次放缓不得与外族通婚的限制,允许自由迁徙。不再强迫族中孩童修习祭祀和占卜,让他们自由选择术法、星相、医药、冶炼、论辩之类感兴趣的技艺来学……尤其是医药与冶炼,巫族久精其道,扼其要而世人皆求之不得。将来,这些技艺会随着他们游历、迁居、通婚遍传天下,造福百姓。到那时他们得到的敬仰才是立世之本,也是巫族繁衍不息的可靠依仗。”
“原来你坚持如此彻底的将阳灵迁出还有松动巫族聚居旧俗的考量!”我不禁赞叹道:“一举而三役济……夕萦,你真是厉害啊!巫族能有你这样的族长,真是何其幸甚!”
“得了,我知道不少族人还在心里骂我呢!”夕萦微笑着叹气:“其实我并不是很在意死后能在那本籍册里留下什么名声,怕只怕没人能认同我的做法,致使半途而废前功尽弃。阳灵一部另迁在外,虽然现在阿源坚持认我为族长,但将来势必要单立尊首方能约束。至于阴灵这边,本来晏巳是我一手教出来的,我心里也视他为不二传人。可他……我担心将来族人会欺他身残,即便能将族长之位顺利传他,又恐他难以享年长久。”
看他那漂亮的眸子染上沉痛惋惜,我也觉得心里难过,低声问:“难道没有办法医治吗?”
“我已尽了全力了,可他在雪里掩埋的时间太长,手足借因血气不通而受损。一般的药效难以企及,惟有坚持推拿针刺,慢慢疏通经脉。不过即便经脉通畅,他手足的肌理也无法恢复如初,除非有传说中那种起死回生的灵药……”
眼前突然一亮,我一下子坐起身来,剥下身上的衣服就塞进夕萦怀里——
“来来来,用这个!”
夕萦被我吓了一跳,看看纯黑的衣料再抬头看看我,疑惑不解地问:“阿瞌,你这是……”
“这个就是可以解毒生肌的灵药啊!小晏巳有救了!”
指尖轻轻一点,青白光芒闪过,衣服顿时变成了几片黑色的花瓣。
夕萦微微张了嘴怔怔望着我,我也有一瞬怔忪——我的花瓣怎么变成黑色的了?!这……这还能用吗?
“……你等等,我还有呢!”
我忙双手反扣,默诵法咒,光芒一闪,立时换得一身新衣。
然而,新幻化出来的衣服仍是纯黑!
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大惊,反复试了几次,结果都是一样。
坐在满床的墨色花瓣中,我茫然无措,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还是夕萦先冷静下来,牵着我的手问道:“阿瞌,你的身体确实恢复了吗?灵力有没有滞塞?”
我仔细感觉了一下,真没什么不妥之处,周身的灵力充沛得似乎用之不竭。
夕萦一面安慰我一面替我分析道:“那你这身黑衣是从什么时候有的?是在冥界时换上的吧?”
“嗯。”
“也许是冥界的环境对你产生了影响……既然你没感觉有什么不妥,说不定只是颜色改变而已,其他应该没有变化的。”
“是吗?”
我将信将疑地拈起一片黑色的花瓣,对它的药效实在不抱什么希望。
见我神情沮丧,夕萦摸摸我的头笑着说:“好了,着急也没用,不如我们去试试药效吧。”
53.昼去夜来
事实证明我的花瓣还是有药效的,而且药效十分的……咳——强烈!
看着只嚼了一片墨色花瓣就立即倒地一动不动的耕牛,我和夕萦不由得面面相觑,半晌都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方才我们也试过,几种不惧鹤顶红、孔雀胆、断肠草、剑毒木这些剧毒的毒虫却在咬食了我的花瓣后纷纷翻倒,无一例外。
即便不愿承认,但事实分明摆在眼前——由于某个尚不能确定的原因,貌似我的原身竟然从圣品良药变成了毒中之毒!
其实那些服食了花瓣的牲畜并没有立即死去,它们有呼吸有温度,大约只是昏睡了而已。不过我们等了很久、用了许多办法也没能再弄醒它们……
这样可怕的药性自然是不能给晏巳治伤了!
心里有些失落茫然——
虽然不曾对任何人提起,但长久以来我一直以自己的原身珍贵有益而意满志得。曾经暗暗猜想,是不是因为我的花叶救助过他人,无意中积攒下了功德修行,所以我才能够不经修炼就直接升登仙界?如果真是这样,那我现在这到底算是什么呢?是不是我就此失掉了唯一的优点……
惆怅中一抬头,正见夕萦拈着一片花瓣在阳光下细看,漂亮的眸子微微眯起,若有所思的神情十分的端丽专注。他的脸上找不出任何厌恶害怕的情绪,就只是认真与淡淡的好奇而已。那白皙修长的手指衬着墨黑的花瓣,白者愈白墨者更墨,却意外的相得益彰。
被这一幕美好的画面感染,我微醺地陶醉着,暂时抛却了心中苦恼,竟晚一步才反应过来夕萦他把花瓣凑近了唇边……
“啊!!!”
大叫一声冲过去,我紧紧攥着他手腕拉开些距离,一双眼睛无比紧张地盯着他,生怕他也会中毒昏迷。
“别担心,我不是要尝,只是嗅嗅而已。”夕萦温声安慰道。
略略放心了些,却仍是禁不住心有余悸。
“嗅嗅也不行,有毒的!况且……又那么难看……总之赶快丢掉啊!”
“怎么会难看呢?一想到这是阿瞌的花瓣就会觉得很奇妙……像是丝帛一样,又像是黑晶曜石,形状和颜色都如此别致,真的很美;还有干净的馨香,和你身上的香气一样……”
夕萦倾身过来,温存地将温凉的柔软印在我因呆滞而微微开启的唇上,辗转良久才缓缓离开,满眼柔情笑意地望着我说:“瞧,如果有毒,那刚才,还有之前的时候,我早就该中毒了不是么?”
几乎听不明白他的话,只晓得乖乖点头,心跳一下更催一下的急促。我想我的脸肯定是又红了,所有的神经都在叫嚣着狂喜,耳边似乎能听到它们的欢呼声——
他不嫌弃我,他没有因为我的毒性而嫌弃我!
夕萦伸出没被我拉住的那只手,轻柔地拧拧我的脸颊:
“不要胡思乱想。相由心生,你素来心地单纯善良,怎么会是毒株?我倒觉得这花瓣之所以有如此效应,也许是上次你灵力被封造成的,又或许是冥界的水土与你相冲相克……想来这些都是暂时的,你再休养上一阵子应该就会没事的。”
“嗯。”
明知是安慰,可我还是很喜欢听到他这样说。那样温柔的低语就像是暖融融的晨光,沐浴其中便忍不住要沉迷,在他面前即使是软弱也不会让人觉得难堪。
“就算恢复不了也没有关系啊。黑色本来就是最高贵的颜色,何况是如此漂亮的乌金色!”夕萦的手缓缓抚过我的衣袖襟口,赞叹着说:“真的很美,好像会发光一样!”
“你喜欢吗?那我用花瓣也为你做一件,只要你不离开我身边太久就可以的。”
“阿瞌有很多花瓣?”
“是啊,有不少的,不用担心。”
“可是……”揽住我,夕萦的眉宇间升起一抹调侃的笑意:“这样浪费会不会很快用光所有的,最后变成一株光溜溜的花?”
临水照花何其雅致娉婷,可若是光溜溜的立在水里……
一想到他说的那种情景,我登时觉得不寒而栗,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本来还打算再偷偷换几次衣服看看,现在……还是算了吧,我宁可永远这样“黑”下去也不要有朝一日变成光秃秃的样子!
想必是我的表情十分生动明显,夕萦漂亮的眉眼都笑成了弯弯的新月形,忍俊不禁地说:“放心吧,我们阿瞌就算是光光的也很可爱啊!”
血气瞬间便往上涌,似乎一股脑地都到了脸上,又胀又热。
说真的,同样的话若是从姜源嘴里说出来,那我八成会笑骂着踹他一脚了事。可没想到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夕萦竟也会拿我开玩笑……且面对他的调笑我除了害羞还是害羞,连一丝生气或是想要反击的念头都没动过,真是好生奇怪。
对他的喜欢和爱恋几乎就像是本能,根本不需要任何教化督促。从看到他的第一眼起,难以言寓的特殊好感就日益积累,满满积存在心里,甚至在以为被他欺骗抛弃时都没有办法恨他。
——搞不好上辈子我和他就已经认识了,而且绝对还是我亏欠了他很多东西的那种——
被自己突然蹦出来的荒唐想法弄得很有些哭笑不得。
其实我们仙凡两界相隔,从前根本不可能有交集。即便真有什么,那么我懵懂时、淘气时、到处闯祸时,他的灵魂怕是早已轮回了数次,再深的执念也磨光了,哪里还会永远停留守侯呢?
暗暗自我嘲笑了一下,轻松中却又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下巴被动的抬起,视线慢慢对上夕萦满含关切的眼眸。
对了,我本就不善于隐藏自己那点儿乱七八糟的心思,更何况夕萦又是个细心的人,在他面前这样肆无忌惮的走神确实很是不妥。
“没关系的,晏巳毕竟还年轻,只要坚持不懈,就算没有灵丹妙药也总会慢慢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