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尊,有关月光的事……”
“此事回头再说吧,不急在这一时。”
“……是。”
“其实你不必费心替他求情,这个中原委我也知晓。从前委屈了他,我心中一直有愧,不会过于苛责。况且这件事也算因我而起……唉,不提也罢。”
“仙尊如此宽宏,实在是他的福气。”
我在旁边听着他们对话,心里头不由暗暗惊讶——仙尊居然也和平常人一样调侃说笑、叹息感慨,真是奇闻啊!也曾远远看见过他出行,那情形堪称盛景,可离得如此之近却当真是头一次。在银境中,他的衣着打扮和现在差了好多,高高在上,脸也一直是模糊不清的笼在光芒里。若错失了这个机会,不晓得下次看到他要等到何年何月。
悄悄偏移重心,我略斜了身子抬头,大着胆子从月华肩头偷眼往前看……只这一眼,差点儿就让我一口气走岔失声叫了出来——
原来仙尊是这个样子的!
没有三头六臂,没有天颜威仪,没有长长的胡须,没有隐藏的白发。有的只是素净的脸,含着浅浅笑意,端丽温雅。漫长的岁月早已带走年少的张扬艳色,却惠赠了他气质沉稳、丰姿盛华。
然而真正令我惊异的并不是他比我想象中年轻,而是仙尊的相貌竟和从前的月夜有三分相像,尤其是脸庞的轮廓,基本就是一个模子印下来的。若非清楚月夜的出身,我还真要揣测他们两个之间的关系了。
他的眼睛是纯正的黑色,这一点也同月夜一样。不过银镜中看到的月夜眸光水亮、莹莹如波;而仙尊的双眸则要深沉许多,像夜幕下平静的古井,让人不知深浅。嗯……这个比喻大约有些过了……反正似乎是比较接近后来月夜面对冥肆时的那种目光吧。
正盯着仙尊的眼睛看,冷不防他也看过来。
温和的感觉突然一扫而光,难以形容的压力从四面八方一齐涌向我——按理说我也算是个胆壮的了,此刻却立即一猫腰缩回月华身后,速度快得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事实证明心虚躲避多半时候都是欲盖弥彰。
果然,耳听得仙尊问:“你身后那孩子面生得很,叫什么名字?”
月华回头看了看我,笑道:“月瞌是司中排行最小的,胆怯怕生,头一次来圣殿,您可莫要吓他了。”
说罢,还状似亲切地摸摸我的头顶——只有我知道其中力道,忙顺势低下了头。
“原来是这样。这孩子多大了?”
“我记得是三百出头吧……对不对,阿瞌?”
月华竟然记错了,其实我还没到三百岁——不过也差不多就是了。
我默默点头。
“嗯,正是好年纪。这么年轻却喜欢穿黑的,少见呐。”仙尊笑着说:“不过这孩子还真是惧生……别怕,抬起头来我看看。”
依言抬了抬头,眼睛不敢看他,仍盯着地面。
“好个干净齐整的孩子,只是胆子小了点儿。”
月华道:“都说叫您别吓他了……”
“这怎么是吓他?现在多些历练,将来才能有所作为。不如送来昱昊殿,让他跟着我吧。”
什么?!
我一把抓住月华的胳膊,无声求救。
如果真去伺候仙尊,恐怕就不可能再见到姜源和夕萦了。倒不是说仙尊就会永远留我在昱昊殿,可哪怕只是几年,我等得起他们也等不起啊!如若要几十年我才能再回人界,到时候什么都……连根骨头都找不到了!
估计月华也是被我抓疼了,身上僵硬,笑都笑不出来。他按着我的手轻声说:“阿瞌,我知道你舍不得月澜和月落,不过能得仙尊亲点是你的荣耀。若是你不愿,但说无妨,仙尊宽容大度,不会怪罪你的。”
对哦,我已经下界办事了,并非闲人,按律是不能随便抽调的!
经他一提醒,我立刻向仙尊行礼道:“仙尊容禀:月瞌刚刚学着办事,还未有所成,不愿半途放弃。待他日眼界略长、可堪差遣之时,再到仙尊身旁历练不迟。”
低头等了半天,呼吸都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总算盼到仙尊开口——
“既然如此,就依你吧。”
“多谢仙尊成全。”
仪仗中右侧列排位第一的童子此时上前半步,脆生生地说:“仙尊,再耽搁下去时辰要误了。”
上神啊,那小娃娃太可爱了,我真恨不能给他跪下磕头!
“嗯。”
仙尊摆摆手示意他通报,转身对月华说:“是该进去了。”
月华微微欠身:“您先进去我们才好走啊。”
仪仗重新向前,我跟着月华站在一边,眼看着仙尊从正门进了大殿。
四周再没旁人,我终于堂堂正正坐到了地上。伸手一抹,额上全是汗。
“哎,吓死我了。”
“你也知道害怕?”
月华低头看着我,抿着嘴角似笑非笑的,神情却已全然放松下来。
“还说我呢!刚才你不是也害怕了吗?脸色比雪片还白——哎呀!”
他竟一反常态,指尖拧住我的耳朵:“我这都是为了谁?!”
“哎呀——”
“我几时这样提心吊胆了?”
“哎呀——”
“一时心软被你祸害了多少年?!”
“我错了我错了,你先放手!”
“呃?”
“耳朵……耳朵要掉了!”
他刚松手我就倒退两步,拉开安全距离——原来这扯耳朵是月姻司的秘技,人人必练的。
带着一脸委屈,我蹲在一边儿揉耳朵。
月华叹了口气,说:“还装小孩子呢?不必瞒我。说吧,你记起了多少?”
心中一惊,歪着脑袋瞥着他,不解地问:“记起什么?”
“方才太急了没发觉——你身上衣色尽黑,必是元神已修补完全,功力逐渐恢复所致。”
原来我的衣服变色不是因为石髓?!
他压低声音道:“先前我曾偷偷去储幽台看过,原本封存在那里的仙骨不见了。不是回到本体,又能去哪儿呢?”
“你……我的过往你都知道?你当初就知道我是——”
“嘘!此处人多眼杂,你先随我进去,有什么话回司中再说。”
“我还要进去?”
“当然。早叫你走你不肯,现在被仙尊看到,离开反倒显眼。放心吧,你变化很大,看样子仙尊一时也认不出你来了。”
得,该来的逃也逃不过。
跟在月华身后再进去时,大殿中已是安静肃然,整齐有序——各部仙人都按位次站列,人虽多,却泾渭分明。
月姻司排位靠左,紧挨着功德司。月华一路走到列首,我则停在列尾,乖乖站到月凝身边。
喜爱银白几乎是月姻司的标志。打眼一瞥,司中众人多是纯白衣饰,银灿灿的。惟独我一个浑身乌黑,活像一队天鹅后面缀了只老鸹子!这差别要多显眼就有多显眼,引得周围众人纷纷侧目。
正在郁闷,月凝凑过来低声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
“你这身衣服……”
“唉,这里面话长了,回去再细说吧。”
——而且关键是我还没想好合适的说辞呢。
月凝微微点头,前面月清、月菁也发现了我,惊讶过后都冲我暖暖一笑。
御座上,仙尊低而清晰的声音道:“都来齐了吧。”
司仪官躬身应答。
身后,几扇殿门缓缓合上,殿顶光芒大盛……
68.天穹有隙
一瞬间,记忆有些混淆纷乱。
殿顶金光耀眼的游龙口衔明珠,姿态高傲的朱雀翼牵火焰。环绕他们周身的是绚丽宏大的背景——线条翻滚澎湃的水波,细腻流动跳跃的祥云……明明是第一次置身此处,但那每一片金鳞、每一根赤羽的纹路走向却都给我以分外熟悉的感觉,仿佛曾见过千百回那样谙识于心。
四面角落一圈儿都是浮雕,舒展的花与叶在藤蔓上间隔着整齐排列,看似十全十美,实则不然。大约谁也不知道,就在仙尊头顶正上方的那排花叶微有瑕疵:两片叶子紧挨着,中间漏掉了花朵的图案。这么远的距离,几乎是难以发现的疏漏,然而我却一下子准确找到了它的位置。
这一切的一切说明了什么?
也许是头仰的太久吧,竟微微觉得眩晕。
视线落到御座上。殿顶的光在屏风、珠帘、御案等处折射出耀眼的晶亮,仙尊的脸反倒半隐在阴影里,显出难以捉摸的深沉。
心里莫名其妙地想要发笑,却又蓦然警觉——有些并不属于月瞌的情绪已经悄悄滋生,它们像是在蛰伏等待,每每有机会就想要跳出来!
梦境、幻象、传言……到底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假?如果我果真是月夜转世,那么我的敌人是谁,我可以相信的又是谁?
仔细想来,祈月阁中的银镜应该不会作伪,所以说月光、月华乃至整个天界都曾和月夜对立过。可是现在,曾出卖过月夜的月光千方百计想要找到我并助我恢复,曾用术法控制过月夜的月华似乎在极力为我的身份作掩饰。到底是为了什么,他们的态度立场前后竟差别如此之大?
再者,如果当年月夜真上了灭魂台,那应该逃不掉被抽去仙骨、击散元神的结局。何以我能在天界极刑下偷得一丝生机,安排好若冰在三百年后找到我?如若我的安排无误,那为什么我却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安排,早早就回到了月姻司?
还有,月华为什么明知我的来历和过往却早不肯告诉我,且还特意另给我取了名字?回想从前,月色和月辉那样急切地阻拦我去见月光,似乎也是知道内情的,我的身份究竟有多少人知道?月光从仙尊那里偷了据说是我元神的碎片,为什么最后找上的却是姜源?难不成这其中有什么奥妙?
唉,想不清楚,好头疼呐!
正蹙了眉犯愁,冷不防众仙突然一齐应道:“谨遵仙尊教令。”
我吓了一跳,因为一直习惯性地紧抿着嘴才没有发出惊叫。
什么教令?我怎么什么也没听到?
想要偷偷询问月凝,还没等靠过去呢,就见他和周围其他人一样,双手交叠置于腹前,上半身微微前倾一个角度。
手忙脚乱跟着大伙儿低头行礼,刚站直身子,又听仙尊说:“既然诸位都已清楚,从今往后就要格外小心。不过眼下局面已是基本控制住了,裂缝处不再继续加大。我和九部上仙正在想办法,相信不久就会将破损之处修补妥当。在此之前,任何有违天规者擅闯禁地者,轻则禁闭,重者灭魂。”
众仙再次行礼,齐声称是。
仙尊抬了抬右手,立在一旁的司仪官上前几步,面向御阶下众仙,展开一轴卷册朗声宣读:
“仙尊有令:今为修补天穹,各司府仙龄满千岁者须寻采神石苍草,余者留守原处。但凡有寻衅滋事、聚赌私斗、妄言惑众、擅离职守者,一律按例从重处罚……”
修补天穹?!找神石苍草?!
上神啊,难道天破了不成?!
我被这个消息震撼得半晌都在发愣,直到月凝轻轻拉我的袖子才回过神儿来。
“呃,什么事?”
他朝我侧后方向努努嘴:“那个是福禄司的玄释吧?好像是在叫你。”
回头一瞧,果见红衣少年躲在最靠边儿的功德司后面冲我挤眉弄眼的。
仗着远离御座,又有上仙在禀报杂务,我悄悄溜过去,压低声音问:“我们在这儿说话行吗?别被抓住了。”
“放心吧,这会儿功夫大伙儿精神都散了,谁也不会注意这边角旮旯的地方。”玄释笃定地:“况且你瞧瞧这大殿里有多少私下偷闲说话的,真要抓也轮不到我们啊。”
我四下一扫,果然有不少仙人三三两两的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时不时还往我们月姻司这边瞄上个一眼半眼的。
“他们看什么啊?”
“看你们月姻司呗!都说这次天穹又出现破裂就是你们司的月光弄的。”
什么?又?
“喂,你别告诉我你连这个也不知道啊!”玄释瞪着眼睛,上上下下好一番将我打量。
瞪我也没用,我确实是不知道呀= =
“哎呀,真服了你了!这事儿传了很久的——听说月光先前在灵谷囚禁时,四大护法亲自在他周围布下了天罡镇仙局。从内到外足足三十六层禁锢,没想到还是被他打破了。这本也没有什么,至多是他法力高强,可要命的是他竟毁了布阵用到的五行晶石。你知道那五行晶石原本是做什么的吗?那是守护擎天之柱的!月光毁了它们,擎天之柱的护界就算破了,所以现在只好由四大护法去守,寸步都不敢离的!”
我完全听呆了。要知道动手打碎五行晶石的事实上是我啊,可我当时根本就不知道晶石的宝贵,还以为它们只是能量大而已。
玄释悄声说:“从前月夜反叛时就曾毁坏过擎天之柱,那上面到现在还留有伤痕,脆弱得不堪一击,哪里就真能顶天了?还不是全仗着晶石的力量!眼下没了晶石助力,天穹从前的缺损处便又开始破裂了。仙尊带了几位上仙硬生生用灵力勉强维持住,可终究不是办法。据说仙尊闭关就是因为耗费了太多灵力——你可别告诉别人说是我说的啊,妄言罪我可担不起!”
上神啊,竟然两次毁天都和我有着莫大的干系,这也太震撼了吧?!
深深吸了口气,我镇定一下,追问道:“你说月夜曾经毁坏过擎天之柱,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啊……”玄释向御座上望了望才说:“这话可长了去了。方才咱们说到妖王和月夜为了挣魔王打起来了对吧?”
“嗯。”
“他们势均力敌、旗鼓相当,连魔王都劝不住,一路从冥界打到人界。人界自然是比冥界光亮多了,这相貌也再藏不住。月夜自是好相貌,妖王也妖娆艳丽,可那魔王就……咳!这么一来,月夜反和妖王相互生出惺惺相惜之意——你说有意思没有?”
我胡乱点点头,催促他道:“说说月夜是怎么毁坏擎天之柱的事啊!”
“你别急啊,就快了。话说月夜与魔王、妖王交情甚笃,也乘机学了异族法术。他资质好,没多久就能操控自如,功力大进。等到月光找到他时,已经远远不是他的对手了。月光看到月夜与妖魔厮混,妒火中烧,告上天庭。”玄释把声音压了再压:“仙尊哪能放任月夜给他戴绿帽子?当即带了诸位上仙下界捉拿。魔王与妖王也不肯轻易放手,一场混战再所难免。后来妖王被仙尊击毙——唉,其实月夜也真对妖王有情意,妖王一死他就疯了。”
“疯了?”
“疯了。不疯他能去撞擎天之柱吗?”
“哦。那后来呢?”
“后来魔王受伤逃走,就剩了他一个。听说当时月姻司所有人都上阵了,费了好大劲才擒住月夜。为了收服他,你们月华上仙用了个上古传下来的方法封了他的记忆,让他变得如孩童一般,什么都不懂了。因他与妖王和魔王私通,仙尊不肯再要他,仍交由月姻司,月华便继续让月光监管着了。这可便宜了月光,终于把人攥到自己手心里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