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春晓寂若歌 卷三—五————泷夏川

“这……”云洛天当然深知南司琰用意。他既在皇上面前对九香玉露丸一事只字不提，显然是看上了自己这颗棋子，想将自己拉到他的身边，为他所用。如此，自己倒算是落了条把柄在他手里，恐怕以后就算真的投靠了他，也要时时对他忌惮三分。难保二皇子将来不会再用这把柄陷他于不仁不义之中。

“丞相，”南司琰见他为难，又道，“莫非丞相还在等三皇子回朝？”

云洛天一听“三皇子”，额上已是一片冷汗。南司琰冷眼看着，并不揭穿。这云洛天先前和南司瑾走得甚为亲近，但得知南司瑾被贬凉州后，却又是第一个急着与之撇清关系之人。目前，这只老狐狸嘴上不说，却仍是在暗中寻找一方靠山以稳固其身家地位。恐怕这朝堂之上，也只有自己有这个能耐了。

如是想着，南司琰又道：“丞相那日的对敌策略，我认为极好。只不知大皇兄为何对丞相怒目相视？好歹丞相也是朝中长辈。皇兄也真是……”絮絮叨叨述说着南司玥的不是，不过是想提醒云洛天，南司玥素来没将丞相放在眼里，他若想找大树庇荫，还是不要投靠仇家的好。

云洛天自然知他话中利害，思量片刻，笑道：“二皇子说的极是。看来二皇子与微臣政见还真是不谋而合。那微臣以后可真是要多多叨挠殿下您了。”

南司琰这才满意地笑笑，道：“如是，甚好。”

第四章 黑

“玥！”南司璃急切地伸出手，却是扑了个空，眼见着那华美的人儿向悬崖下坠去，大脑在一瞬间被掏空，失了意识。闷热的风吹过，残留在指缝间的一缕青丝迎风而舞，轻飘飘的感觉却像钝刀磨在心上般让他疼痛万分。

玥……保护了他。

多希望掉下悬崖的人是自己，那样的话，至少玥是平安的。

南司璃失了会心神，还来不及悲伤，又忙对身后士兵大喊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我下去找！生要见人……”后面那一句，没敢喊出来。怕话一出口，便会成为永别。

深吸一口气，他率先绕小路往悬崖下跑。风更加猛烈了，吹得路边的枝叶狠命地摇晃，枝叶打在脸上，落下一道道青痕。

“真是碍事！”南司璃急火攻心，抽出长剑狠狠一挥，一道水蓝光弧立即划过天空，路边大树尽数哗哗向两侧倒去，漫天的尘埃和树叶飞窜。

轰隆轰隆！

巨大的声响不绝于耳，再抬头看天，只见浓云正以急快的速度遮盖晴空。阳光褪去，黑暗降临。要下雨了！

不！不可以！

玥受伤了，倘若再淋雨，身子一定会吃不消的。要赶快，不可以让玥出事……

南司璃如是想着，第一滴雨已落到了他脸上，就像眼角流出的泪，冰凉冰凉。胡乱擦了一把脸，继续奔跑，边跑边对身后士兵喊道：“都给我快点！”语调带着慌乱，心也扑扑跳个不停，从来不曾知道，失去玥的自己，竟会如此手忙脚乱。

悬崖下满是荆棘，尖锐的利刺割得皮肤生疼。暴雨如注。士兵们很快四散开去，在雨中辨不清容貌，只有依稀可见的身影昭示着每个人的焦躁和不安。

雷声阵阵，每响一次，南司璃的心就抽搐一次。然而这种惊悸却比不上失去玥的万分之一。他用剑斩断荆棘，一声一声急切地呼唤着那个熟悉的名字。

没有回答。

声音似被暴雨吞蚀，干涩又无力。

“报——”一士兵飞速前来，急喊，“找到了！”

南司璃一阵狂喜，忙跟了过去。那地上躺着的尸体，却是秦津。

“怎么会是他？玥呢？长皇子呢？”

“暂时还没找到。”颜夕边喘气边答。

“那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找！应该就在这附近了。”南司璃急道，“我明明亲眼看到他和这个人一起掉下来的。你们快去找，仔细点！一定要找到！”又瞥了一眼秦津，怒上心头。为什么？为什么找到的偏偏是他？该死的！

南司璃低声咒骂一声，抽出宝剑割断了秦津的脖子。掉落的头颅在斜坡上翻滚着，睁着的眼睛死死盯住他，仿佛在嘲笑他的无能和无知。南司璃又是一阵怒火，索性一剑刺进那眼窝，血喷了出来，很快便被大雨冲刷干净。

突然，一声惨叫刺破雨帘，高亢得有若断裂的琴弦，又尖锐到令人心发颤。南司璃一惊，忙飞身跃起赶过去。只见寒尽半个身子陷入泥潭，不停地挣扎，但他越挣扎，下落得就越快，无奈只有死死抓住泥潭边的蒿草。南司璃忙将手伸给他，费了半天劲，终是将寒尽拉了出来。

寒尽趴在平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有泥潭！”他急促道，“玥哥哥会不会……”

“别胡说！”南司璃打断他，急道，“不会的，玥不会掉进去的。玥那么聪明，不会有事的。”

寒尽惊讶地发现，那安慰着自己的语调到最后竟成了哽咽，不由怔住，呆呆地望着他。这已经不是那个爱和自己打闹的南司璃了。此刻的南司璃，全然没了往日的神采奕奕。

南司璃不喜欢他的目光，转身欲走。却不想“啪”的一声，一道紫色闪电从天而降，将不远处的大树劈裂开来，顿时熊熊大火窜起，无论大雨如何滂沱，那火就似被油浇过一般疯长，青烟直奔云霄。

南司璃定住，瞳孔急速收缩，面色苍白。

“璃哥哥？”寒尽看他反应，轻轻推了推他，却不想那高大的人儿霎时竟跌下地来，拼命住自己身后缩退，似受了很大的惊吓。

“你怎么了？”寒尽以为他是被闪电吓住，忙安慰道，“没事了。不过一道闪电。已经没事了。”

而南司璃却不理他，拼命摇头，目光涣散，那俊美的脸上已然是一片汪洋大海了。那面颊流淌的，不是雨水，而是眼泪，是一颗一颗带着惊慌与无助的滚烫的热泪。

寒尽怔住。缓缓伸出手，想好好抱抱这可怜的人，走近，又听见南司璃一声一声心碎的呢喃，细碎的嗓音，随风而逝。

“玥，你在哪里？快出来……打雷了，璃害怕……玥，皇兄，璃害怕……”哭泣的声音，被无情的大雨冲散，心像被撕裂一般地颤抖、疼痛、流血不止，直到伤痕累累……

寒尽轻轻抱住他的肩，无法安慰，只默默陪在一边。

不知过了多久，雨停了。一道七色彩虹横亘在天地之间。

仍然没有南司玥的消息。

南司璃定定地凝望着前方，缓缓伸出食指，指着那道彩虹对寒尽道：“寒尽，为什么这彩虹是黑的？”

“黑的？”寒尽讶然。明明是七色，为何到南司璃眼里，就变了颜色。

南司璃环顾四周。四周一片漆黑，恍若朔月之夜。黑色的天，黑色的地，黑色的树叶，黑色的一切。

从什么时候开始，世界变黑了呢？雨后？雨中？还是更早？

哦。是了。从玥消失的那刻起，他的世界便陷入了永夜。因为，玥是光啊，玥是璃眼里的光啊。璃的世界，是因为有了玥的存在，才被填满了各种色彩。玥微笑，天便是蓝色的；玥蹙眉，草就是绿色的；玥说话，花就变红了……

现在，玥走了，光就没有了。

玥——

玥！

玥玥玥玥！

“玥，别玩啦，快出来呀！你再不出来，我的世界……就是要消失了……”悲泣的呜咽消失在四野。

南司玥没有出现。

南司璃的世界在陷落。

黑暗。无边无际。

第五章 死

雾，浓得化不开。南司玥走在雾里，不知今兮何兮。一切声音都停滞，一切景色也消散，四周只有白色的死寂。轻轻举起手，放在眼前，却是怎么也找不到手指的位置。

他在哪里呢？这是在哪里……

啊！对了，他从悬崖上掉了下来。那么，现在，是死了么？

南司玥试着往前走了一步，脚下是平坦的大地，心里再次泛起疑问。要前进吗？若是前进，又该去向何方？

漫无目的地，再试着跨了一步。心，生疼生疼的，像丢失了最珍贵的宝藏。是什么呢？莫名其妙地回头，却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那牵扯在心头的线的另一头，到底连着个什么东西。

自嘲地笑笑，摇着头继续往前走。每走一步，雾就散去一分。当雾散尽，南司玥发现自己正在一片荒芜的原野上。脚下土黄色的大地长着零星的几丛绿草，没有树，没有飞鸟，一切在眼中是如此凄凉，凄凉到令他无端地想流泪。

为什么呢？因为死了，所以心就变脆弱了吗？

胡思乱想，又不得其解。

突然，那零星的绿草开始疯长，渐渐连成一片，长成一棵参天大树，枝繁叶茂。南司玥呆呆地看着，没了语言。然而只这短暂的失神之际，那树又自树杆中央裂开，“哗啦”一声脆响过后，从尘埃里走出了那梨花一样笑容干净的女子。

那女子伸出手，向他走来。雍容华贵的身姿有着与他截然不同的柔美，而那脸……

那脸……

南司玥愣愣地凝望着她，眼里的讶然逐渐退散，幻化成幽怨、哭泣和……思念。

“母后……”

孝仪皇后君宛仪慈爱的微笑着，双手轻抚上爱子的面庞，柔声道：“玥儿，三年了。三年不见，你又长高了……”

南司玥清澈的眼眸里流出泪来。母后的声音，仍是和以前一样好听。“母后……”他哽咽道，“孩儿不孝，现在才来……”

“玥儿，”君宛仪打断他，道，“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为何？”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南司玥环顾四周，茫然地摇头，只听得母后说道：“这里是地狱的入口。再往前走，你会死的！”

“死？”南司玥稍稍蹙眉。他不是已经死了吗？从如此高的悬崖上掉下来，不死也活不长了。想明白这一点后，他释然笑道，“母后，孩儿已经是死人了。”

“死人是不会心痛的。”母后仰望着他的脸，眼里全是泪水。

“母后此刻不也在心痛吗？”

“不，”君宛仪轻轻摇摇头，道，“母后不是心痛，是悲伤。”

“悲伤？”

“悲伤……就是没有心的疼痛……”君宛仪一字一句地悠悠说着，眼里的泪水并未消逝。半晌，伸手指着儿子的胸口，问，“玥儿的心，不是还在流血吗？”

南司玥下意识地低头，那依旧跳动着心房正汩汩地流着鲜血，痛得似要哭出声音来。

为什么呢？

他找不到原因。

“母后，人死了就不会心痛了吗？”

“是。”

“那么，我们走吧。”南司玥不等母后回答，坦然地向前迈出第一步。如果只有死去才能不心痛，那么，找不到理由的他，也只好如此了。

君宛仪怔忡许久，终是叹口气，牵起他的手向旷野深处走去。

“别走！”蓦地，另一只温暖的手抓住了南司玥。那手的主人，有着一双深邃到幽怨的眼眸。

“璃。”

“别走……”南司璃的手，穿过了他的身侧，在胸前圈成环，将他牢牢锁住。那带着哭腔的声音里，哽咽、不舍与爱并存，让南司玥的心再度流血不止。

“别走，不要离开……不要离开我……”悲伤的呢喃，像杜鹃啼血的鸣叫，纠缠在空气里，让大脑也要醉心死去。

南司玥怔住，尘封的记忆破土而出，心里有片天地豁然开朗。璃的第一次表白，第一次亲吻，最后一个抚摸，最后一声呢喃……所有影像，渐渐在心里清晰起来。熟悉的感觉，恍若昨日。

璃……

“玥儿，该走了。”君宛仪捏了捏儿子的手，不想却被他挣脱，抬眼，又见他蒙着灰的眼里流出泪来。

“母后，”他道，“我……果然还是不能死的吧。”空出的手轻轻覆在南司璃的手上，那流着泪的面庞，被绽放的笑容点缀得犹若清晨水莲。

“玥儿？”

“母后，”南司玥望着远方，轻声道，“我知道为什么心会痛了。”

“为什么？”

“因为我怕死。死后的世界没有璃，所以我害怕。”

“你……你们？”

“我们彼此相爱。”

君宛仪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复又问道：“你说，你爱上璃了？你说，你爱上自己的弟弟了？”

“是的。”南司玥肯定地点点头，将南司璃拉到身前。

“不！你们不可以在一起！”君宛仪震惊，趋近疯狂地企图扯开两人那十指相扣的手。只那手，紧得怎么也分不开。

“你们不会幸福的！”她喊。

“你们不会幸福的。”她哭。

“你们不会幸福的……”她呜咽。

“你们会幸福吗？”她流着泪，双手各自抚上两个儿子的面庞，一遍又一遍地轻轻问。

“我们会幸福的。”南司璃说。片刻又郑重道：“一定会的。”

君宛仪凝视着他们，目光从一个脸上移到另一个。良久，她轻轻道：“你们一定要幸福……”几乎是祈求的声音，消失在逐渐透明的身影中。

是梦。

南司玥挣扎着，从梦中醒来。全身疼痛得似连骨头也碎裂了。抬了抬手臂，竟兀得发现双手被铁链牢牢吊在天花板上，而足踝，也被扣在连地的铁环里！

心里猛然一惊。谁干的？

璃？！

第六章 俘

手腕在跌落悬崖之前被秦津折断，现在又被紧紧地禁锢在铁链里，南司玥只觉这身体也快要不是自己的了。下意识地轻轻转动眼眸，他打量着这阴暗的陌生空间。只见四周青色的石墙上，正密密地结满了水雾，水雾底下，又散布着零星的青苔，仿佛是墙壁的眼睛，幽怨地诉说着黑暗里的冰凉。地面亦是潮湿的，水气直往面上扑来，南司玥不禁打了个寒颤。

看来，这一切，不是南司璃的胡闹了。

那么，这是哪里？

蓦地，脑海里窜出那个熟悉的名字：岚州！

对了，岚州。那个已经被西岚占据的岚州。

南司玥的嘴角，不经意地泛起一抹嘲笑，随即又眼眸一转，暗用内力，试图挣破这一身的束缚。不曾料到的是，如此一来，五脏六腑即如碎裂般抽搐，顷刻喉咙一甜，喷出一口鲜血来。竟是内脏俱损。

血溅在衣服上，如大朵的莲花盛开，南司玥缓口气，顿觉天昏地暗，眼前一黑又要晕倒。

突然，门“吱呀”一声开了。颀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背着光，看不清面容。

南司玥无奈低笑一声，咬咬牙，强迫自己迅速清醒过来。

那人低着头走进来，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走着，恍若闲适漫步于良辰美景之中。待步至南司玥跟前，才缓缓抬头，那鼻梁上狰狞的伤痕诡异地狞笑着。

南司玥仔细盯着那道伤，终是有些释然地微笑了：“左青木，好久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