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梦,一切都是真的。枕头上还有他温暖的气息和味道,我可以死而无憾了。
赴黑子的约会,在我看来和上刑场没什么两样。我甚至站在屋里向这所房子道了别。我以为这一走出上就再也回不来了。
黑子带我到饭店去见了一个人。
那人一口带沪音的普通话。他说上海是中国人陆流行音乐的真空地带,-向以来总是广东和北京南北对峙,上海却一直没有形成海派音乐群。所以他代表的"恒音"公司有志于发掘新音乐人才,在上海刮起一股自己的音乐旋风。
他口沫四溅地说了半天,才点到正题--他想和找签约。
我有点懵了。说实话,我只有做梦才想到过签约的事。在北京,一个无名小辈要想和比较有名气的唱片公司签约,总得需要有过得硬的后台,广泛的人际关系,甚至需要不择手段。我唱歌不到半年,没有名气,也没有后台,连唱片公司门往哪儿开还不知道,竟然会有人找上门来和我签约,见鬼了?
我看看黑子那张漠无表情的脸,这里肯定有他在活动,甚至有可能动用了金钱的力量,目的的只是要我离开。他真的是很仁义,用这种方法让我走,实在是各方面都受益,不伤任何人一根汗毛。干得真漂亮!
那个公司代表还在侃侃而谈,说我的形象适合走青春偶像路线,公司会下本钱捧红我,有了一定的基础以后,也可以向实力派方向发展,因为我的嗓音条件非常好。然后开始开条件,讲价钱。
看上去这个人有绝对的自信,似乎从没想过我有可能会拒绝,上赶着要签约的歌手不知有多少,他找我,实在是天大的面子。
"我能不能考虑一下?"
他呆了,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当然。不过你得尽快考虑好答复我。要知道我很忙。"
走到大门口的时候,黑子在我耳边很低沉地说:"好好考虑一下,这是个机会,说不定是唯-的机会。"
见到肖玉,他很兴奋:"嗨,听说你要签约了?太棒了!"
"我还在考虑。"
"考虑?考虑什么?放心吧,黑子办事没差过。"他用手指着我,"告诉你,这次你不走我赶你走。"
我知道他这么说并不是发白内心,他只是要我不要考虑他。
"好吧,我走,一定走。"我盯着着他,想看他的友情,但是他把脸转过去背对着我。
"这就对了。"他声音里带着几分装出来的高兴,至少我认为是装出来的。
二天以后我上签约了。
这次,黑子没有在。公司代表那张白皙的脸上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得意和傲慢。
隔着桌子他把合约丢过来。我大致看了看,条件相当苛刻,刚入行的歌手都会遇到这样的合约,通常无名小辈们都不会计较,只要能签约就好了,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歌手在唱红了以后就另攀高技。
"怎么样?对你这样的歌子来说,条件很优厚了。"他那神情很像毛主席那篇《致司徒雷登大使》里说的喂狗人:"嗟,来食!"
"我没带笔。"
那人好不耐烦地嗤了一声,把一支签字笔扔过来。
我把笔在手里转来转去。这是张卖身契,我想当歌星,代价是付出自尊,也远离我深爱的人。
"你快一点好不好?多少人打破头在抢这个机会。"他斜着眼看我。
去他的!
我站起来,去下笔:"抱歉,我不想签了。你找别人吧。可以少打破一颗脑袋。"
他那付愕然的嘴脸令我有一种报复的快感。见鬼去吧!
我走出饭店,肖玉在马路对面等我。他在抽烟,-付闷闷不乐的样子。
"你没签?"他一眼就看出来了,很生气,"你到底怎么回事?"
我也很生气:"你就知道怪我!是不是谁扔块骨头,我就得摇着尾巴去舔他的手?"
"怎么了?"他语气缓和了很多。
我也泄了气:"没什么,我只是受不了那付嘴脸,像是喂狗一样。"
肖玉苦笑一下:"你呀,太年轻了,满街都是这种人,以后你还会遇见很多的。"他拍拍我的肩,"算了,强求来的也没什么意思。你才十七岁,将来还会有很多机会的。走吧。"
我接过头盔:"那,我现在是不是无家可归了?"
他笑了:"小混蛋!你怎么那么好的记性?我这儿幸灾乐祸呢,我巴不得人家不要你!"他照我肚子上狠狠擂了两拳,笑容那么灿烂。
我不知道他还可以这样笑多久。
一进家门就听见电话响。
"黑子找你。"肖玉把话筒丢给我。
电话里黑子的声音还是那么冰冷:"你没签?"
"没有。"我没解释原因,我不想让他觉得我是在求饶。
他粗粗地喘了口气:"我仁至义尽了。"
"我知道,多谢了。"
电话挂了,那一声"哢嗒"就像电影里法官手上的槌子砰然落下,宣判了我的死刑。
"他不会怪你的。"肖玉在我身边说。
黑子肯定会怪我,不是因为我不签约。
第五章深渊灯为什么熄了呢?
我用斗篷遮住它,怕它被风吹灭,因此灯熄了。
--泰戈尔《园丁集》
(1)
圣诞节那天,桑原约我见面。本来我已经和肖玉约好晚上去西什库教堂看看那些教徒们怎么过节,但是桑原说既然元旦、春节都不可能跟他一起过,要求一个平安夜总是应该得到满足的。我想也是。已经骗过肖玉好几次,现在连脸都不红了。
桑原准备了烛光晚餐,他这人居然也会浪漫-下。唯一让我不痛快的是,他拿出来的酒正是几年前他灌醉我的那一种,琥珀颜色,摇曳生辉。
"你是不是还在怪我?"他搂着我问。
我说不上来。我的确因为那个晚上的事怨恨过他,但是现在,我又觉得是他引我走上这条路,我才会爱上肖玉,否则我也许永远都不会经历这种爱。这种爱,既令我痛苦,也让我感到无比幸福。
这天晚上桑原格外温柔,这一阵子我总是匆匆地赶来,匆匆地脱衣服上床,然后匆匆地离开。今晚也许是烛光和酒的关系,我有几分醉意。桑原一边吻着我,一边在我耳边轻轻地说:"我爱你。"
他从来不说爱,只说过喜欢。为了他说了爱,我没有很快起身离去。他的床,他的胸膛都是那么温暖,让我意识模糊,昏昏欲睡。
和一年前那个晚上一样,我没有预感到任何要出事的征兆。
朦胧中我听见有人进来,好像还不止一个。
我睁开眼,欠起身......
--我看见了肖玉。
从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死去了。
我至今都忘不了那一刻,忘不了刻在我心上的那种深深的创痛。我总能清晰地看见黑子拉着肖玉往外走,而肖玉那两道目光,却始终盯在我身上。
我也还能记得,血从我割破的手腕上流出来,流了一地......
那时候我好像还想过:一点儿也不疼,郑立明真傻,这不比跳楼强多了?
在医院里,我断断续续醒了几次,偶尔听见有人说话,声音很熟,我分不清是谁,只知道肯定没有肖玉。
最清醒的一次,我看见母亲红肿着眼睛坐在身边,听见她说:"我要带你走,-定要带你走。"
还是郑立明对了,他从十几层高的楼上跳下来,肯定没人能救他。
我偷偷拔掉了输液针头,但是没力气下床。护士发现了,几个人一起把我的手腕绑在了床架上。
肖玉终于来看我了,他站在床边,没有靠近。
"你是想让我内疚一辈子吗?"
不,我不想让他内疚。
一直到出院,肖玉再也没来过。
母亲把我接到她新买的公寓。从这里的窗户望出去,极目之处隐约可以看见肖玉家那片住宅区的楼群。
我见到了母亲现在的丈夫,很精明,也很和善。母亲很幸运,不幸的只是有我这个儿子。
我不知道时间,只知道母亲在不断地进进出出,帮我办护照,颁签证,买东西。为了给我解闷,她给我买了只袖珍CD唱机。肖玉送我的随身听被血浸泡过,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听医院的护土说,她们当中有-个是"小人儿"的同学,早听"小人儿"提起过肖玉的大名,所以看见随身听上我刻了肖玉的名字,立刻想到可能会与那个人有关,然后通过"小人儿"找到肖玉,这才知道我是谁。
也许,我无意中制造了一个机会,使肖玉又能和"小人儿"重修旧好。
有一天,黑子按响了我家的门铃。
我们沉默了好久。
"我没想到会弄成这样。"
他毕竟是个凡人,我虽然很渺小,很笨拙,也还是可以做些出乎他预料的事。
"不过我不打算道歉。"他仍然强硬、自信,"我只有这一个办法能让肖玉相信我的话。"
是的,没什么比眼见为实更能令人们服了。
"我只是想让肖玉离你远一点儿,你会毁了他的。我是他的朋友,我有责任让他远离某种危险。老实说,我没考虑过你会怎么样。"
他大概以为我会羞愧难当地躲起来,从今以后只在黑暗里生活。
"我想你应该还不知道,那个叫桑原的人配合了我,你的情人对你可一点也不忠诚。"
他是不是希望我浑身是血的时候没有被人发现,或者在医院里没有被救过来?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黑子为什么在那样的时刻还要来打击我,如果没有这次谈话,我不会有活下去的愿望。我只是想,我为什么要让黑子称心如意?我之所以活下来,在当时只是为了和黑子赌一口气而已。
我找到桑原的家。
桑原好像很久没有清醒过了,这么多天,他大概只是在抽烟、喝酒。
"怎么没到医院来看我?"他一次都没来。
"你知道了?"他坐在沙发里,手里握着酒瓶,头也不抬。
"为什么跟别人一起害我?"我真的不明白,出卖我对他有什么好处?
"我是想报复。"他倒是很坦率,"你让我失去了一切,得付出代价。"
原来他这么恨我。
"......还有,离开那个肖玉,你就是我的了。"他把杯里的洒一饮而尽,"我才不会让你跟别人跑掉呢!你只能是我的,我一个人的。"
他眼睛红红的,说话的时候咬牙切齿。
我没法让自己恨他。那双无数次抚摸过我的手在瑟瑟地颤抖,他是不是和我有同样的心情?我们都得不到自己所爱的人。
他在倒酒,倒了一桌子。
"......我没想到会这样,没想到......"
我走到他跟前,蹲下身,伸手扳过他的脸,深深地吻了他。
当他慢慢反应过来,想抓住我的时候,我躲开了,退到门口。
"我没有告发你。"我看见他怔了一下,"是郑立明临死之前给校长写了信,他说过他要救我。"
桑原直直地盯着我。
我又说一遍:"我没有告发你,从来都没那么想过。"
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会内疚吗?会后悔吗?内疚吧,后悔吧!但愿那会让他痛苦一辈子。
(2)
北京,从前在我眼里那么有吸引力的城市现在我却毫无留恋。也许曾经留恋的原因只是肖玉在这儿
我终于要离开他了,再也没有别的选择。
母亲带着找到处逛,给我买衣服,买鞋,为了遮住我手腕上那条很难看的疤痕,她买了一只扑网球戴的护腕给我。直觉告诉我,母亲什么都猜到了。但是她什么也没问,从不提起肖玉的名字。她只是带着我到处跑,女人买东西的时候好像从来都不会累。我木呆呆地跟着她,试衣服,试鞋子,可到底买了什么我却不知道。
在大厦里转了半天,转得我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出院以后我身体恢复很快,只是偶尔会觉得头晕。我有点想吐。
电梯升上来的时候,我看见丁老四。
他也看见我了,从目光里我看得出他什么都知道了。也许他会因为以前曾经和我勾肩搭背而感到懊恼,甚至还会觉得恶心。
"你......没事了吧?"他看着我的手。
"没事。"我能有什么事?我第一次如此超然事外地面对一切,似乎一切都与我无关,而我对于任何事物也都没了感觉。
他一直没有正视我。沉默了-会儿,他出了口气:"我觉得挺不是滋味的。黑子那么干,我真的不知道,可是......,我想如果换了我,也许会用别的方法,目的却是一样的。我们--直都认为,是真朋友就得为朋友着想,不能看着他......"
"看着他堕落?"我知道道差不多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他怔了一下,看了我一眼,然后他就一直都是正视着我:"说实话,我不知道,也不了解。或许世道已经变了,我应该去了解,只是我还没办让接受。我想肖玉也是这样的。"
肖玉怎么想,怎么看,现在对我已经毫无意义了。
"我想他是挺喜欢你的,他真的把你当亲弟弟。这事儿太出乎他预枓了,尤其是在那种情况下......"
"你想说什么?"我可不想再提那件事。
"肖玉他一直很苦闷,这些天他闭门不出,也不肯和我们说话。我觉得,你们该谈谈。也许你们之间有些什么误会,也许没有,不过,无论如何总有点什么该解释的吧?"
"我不想解释。"
"我知道,可是肖玉需要你的解释。你们总还是朋友吧?总不能就这样把他撂在那儿吧?我知道他有很多事想不通,只有你能帮他。"
难道又是我的错?我让肖玉陷入那种困境,又拒绝帮助他,肖玉真有一帮好朋友,他太幸运了。
"对不起,我是唯一帮不了他的人。"
"为什么?事情因你而起......"老四隐隐地有些恼火。
"你不会明白的。"
"你可以让我明白。"从来没,正经过的人一旦正经起来竟然这么固执。
我看见远处母亲正从洗手间走出来。
"好吧,我可以告诉你。跟我睡觉的那家伙,是这世上唯一对我好的人。可是我从来没喜欢过他,因为......我真正喜欢的是一个我根本得不到的人。"
我知道他听懂了,因为他的脸色一下变了。他还坚持要我和肖玉谈谈吗?也许现在他只想拉着肖玉远远地逃开,逃得越远越好。
过了一会儿他苦笑了一下:"看来黑子全都对了。好吧,你有你的道理。"他向我伸出手,"还是朋友,可以吗?"
我是不是看错了?他会伸手要和我做朋友?
我们握了手。我不指望他是真诚的,他们都只是肖玉的朋友。老四也许只是为了显示一下他的宽容而已,他们都不可能是我真正的朋友。
但是,毕竟有一个人愿意向我伸出手。
我很理智地拒绝了老叫的要求,但是我无法拒绝自己的感情。
我想肖玉,想见他。
整整二十三天没有看见肖玉了。有天晚上我不由自主地跑到了他的楼下,望着那扇亮着灯的窗户,久久地发呆。
肖玉明明是在恨我,在医院里他那付冷冰冰的眼神告诉我,他永远都不想再见到我。那眼神和我梦里见过的一模一样,好像是冥冥中早已有神明警告过我,但是我却执迷不悟。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离飞机起飞的时刻只有不到十二小时了。也许将来我再也见不到肖玉了,这十二个小时是我最后的机会。
夜色深沉。
北京的夜是寂静无声的、郁闷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这是我在这里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以前的无数个是如何度过的?我生日那晚的星空月色就好像还在眼前。是我不够虔诚吗?十七岁的生日,只有这一个生日是和肖玉一起度过的,唯一的一次。再也不会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