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时代————肖红袖

我说："恩。"
她说："听说小美的事以后啊，我心里也不舒服了。要是当初你和她......也不会造成今天这样儿......看，说不说她了，又说起来了。别怪妈罗嗦。你和她的事儿妈反对过，那是一时糊涂，现在我不会那样了。不过过去的事情毕竟回不来了，还得多想想以后啊。"
我说："恩。"
她说："今天小吴也在，大家都不是外人，我也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吧，主意你们自己拿。小吴是个挺不错的姑娘，人勤快、心地好。在店子里也干了快三年了吧？我看得出来，她喜欢你，也懂得照顾你。再说，四婶家也是咱家多年的老朋友了，这孩子我从小看到大的。"
我说："恩。"
"阿姨......"小吴羞红了脸，欲言又止。
妈妈继续说："她给我做儿媳妇啊，我一百个满意。你真的不小了，别再让妈操心了，啊？"
我说："恩。"
她惊讶地兴高采烈地说："这么说你答应了？"
我说："恩。"
她说："好，好啊！我这就打电话告诉你爸爸去！对了，还得告诉四婶！哦，还有你姨妈，她也捏着一把汗呢！"
我说："恩。"

我只是说恩，恩，恩，仿佛看不见妈妈雀跃得像孩子一样神采飞扬地打电话，我也似乎没有看见小吴红着脸偷偷得喜滋滋地对着试衣镜一次次照着。
我的心飞啊飞啊，不知道飞向了什么地方。

他们来不及思量我的变化，只是忙着四处张扬，就象是惊天的喜讯一样，心中的千斤巨石一下子放下了。我的周围是一派繁华忙碌的景象，仿佛是世界末日般不安，又仿佛是超级盛典前的激越。
我的心化成了一条薄雾浓云的河，没有方向地不停地流淌。我不会想什么是得到和失去，只剩下麻木的躯壳。

十二月十五日我和小吴订了婚，并把婚期订在了元月十二日。

他们无数次跟我商量，与我探讨，我也无数次地恩，恩，恩。任由他们安排吧！二十几年来我只做我自己了，没有一次满足过他们的热望。这一回，就算是对所有关心着我爱护着我的人的彻底的补偿。
我一直以为我的生活只风平浪静的，但实际上暗涛汹涌。从我确认了自己是GAY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有这样的一天。
我想这不是妥协，虽然我已经妥协。我想这不是无奈，虽然我很无奈。我无力与这世界抗衡。我曾经以为这是个玻璃时代，所有无辜的爱和喜欢都将登堂入室，可实际上它根本容纳不了这么说另类的内容。
爱上男人不是我的错，爱上表弟不是我刻意制造的刺激与风流。欺骗了小美不是我不善良，与王小婵的风风雨雨也不是我追逐桃色的快活。我上那么懦弱，我总想逃但我逃不了，我是那么无能！

我听见妈妈与姨妈在对话。妈妈说："要不要让小皓回来？提前告诉他一声，他跟他哥关系最好。"
姨妈说："现在正要考试呢，在紧张复习呢！一月十二号正好考完，能赶回来就赶回来了，先别告诉他。这孩子最爱凑热闹了，知道了就不安心了。这么多事情要忙，谁有时间管他呀？"
妈妈说："也是。"
姨妈说："我看他有点儿反常，跟以前不大一样啊，会不会有什么问题啊？"
妈妈说："我养的儿子我看得准！被那个老女人王小婵甩了呗！心里面还没回过味儿来呢！不过也好，省得跟我争吵。跟小吴以后我也懒得操心了，到时候还怕他过日子过上瘾了呢！"
姨妈呵呵笑着说："你还能省心啊？结了婚你比谁都急着要抱孙子，到时候还不是三天两头地催？唉！当妈的呀，没办法，就是这么累啊！"
我无奈。她们永远不会知道，我跟谁结了婚，都会是同一种心境。

电话铃声响了，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我终于接听，竟然是阿水打过来的。
他有点儿激动和紧张，不知道讲什么似的，只是说："你好，是你吗？你好吗？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你好。"
我说："好。我要结婚了。"
"哦......那......恭喜你啊！"他说："我没事的，就是打电话给你......看你会不会接......"
我说："打长途很贵的，你啊，你......"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说："没关系，我们发工资啦！我买完东西还完帐，剩下的钱专门给你打电话的，可以多说一会儿的！"
"是吗？"我的心被击中了。我说："阿水，阿水啊！我要结婚了，从此以后......不能再见你了......"
他也同样语无伦次地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啊！恭喜你啊，恭喜，恭喜......"

小吴在收拾我的抽屉，拿出一个浅粉色的小袋子来，倒出了里面的玻璃珠，叫："喂！这是什么啊？"
妈妈丢下扫把过来看，说："都要结婚的人啦！怎么还象个孩子似的玩玻璃弹子？丢掉吧！"
我突然像疯了一样吼叫："拿来！不准丢，不准丢！还给我！！"
她们惊呆了，手一抖，玻璃珠子"叮叮当当"地滚了一地。

【三十】

婚礼如期举行，如众所瞩目的一样隆重、热烈。
麻木地敬酒，频繁地举杯，在宾客云集中穿梭，狂饮着玉液琼浆浸泡我那变了质的胃和心灵。
我被架着进了新房，那个而楼我曾经的卧室。此刻他是如此陌生。床被挪动了位置，我却躺在了原来放床的地上。
我狂乱地撕扯自己的衣服，把领带皮带皮鞋袜子，所有束缚我的东西统统抛向很远的地方。小吴却把它们一一拾起垃圾般地捡回来，规规矩矩地挂在床头上。
我抱着头干嚎，我的世界摇摇晃晃。
小吴静静地坐在床上，看了我一夜。

第二天我头重脚轻地爬起来，还没有完全清醒，就听见楼下的大门被敲得"咣咣"作响，一声凄厉的叫声划破清晨的宁静。
"哥！！！--"
小皓！
小皓站在门口，浑身上下都在发抖。
我打开门，勉强扶着门框站着，看他。他看我。四目相对的刹那，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他目光中有绝哀的火在燃烧。
"哥，你结婚了。哥，你真的结婚啦？！"他失控地声音嘶哑地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
"我......"
他甩手打了自己一记耳光，狠狠地说："你们都在骗我，你们一直在骗我！你们为什么要骗我？！！"
"小皓，小皓你不要这样，小皓你别这样！"我的腿一软，跪到了地上。
"哥，哥！"他哭着一声声呼唤，"哥啊，你为什么不等我？为什么啊......哥啊！！"
我泪如泉涌，爬起来抱住了他，紧紧地不顾一切地，"小皓对不起，对不起啊，小皓！"
"哥，你知道吗？"他抱着我说："我没有和楚欢在一起啊！真的没有！我们商量好的要瞒着你，怕你不开心。我一直都是那么爱你，一直一直都是。我会永远爱你的，哥，你是我一个人的啊，哥！你不要结婚，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啊，哥，我求你了，小皓不任性了，小皓会听哥的话的，哥啊，你别离开我，哥......"
"小皓！"我已经泣不成声了，"小皓，哥也爱你啊！哥上次去北京找你了......可是哥不敢说，哥怕啊......哥真的是没用，真的很没用！"我开始抽打自己的耳光了。
他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疯狂地亲吻我脸上的泪水，他呜咽着喘息着说："哥，我不让你结婚的，哥，我不让你结婚。哥。我要你跟我在一起，哥，我求你了，哥......"
"小皓......"我无助地凄凉地哀鸣。
"啊！！--"我们的身后，楼门口，小吴披着睡衣站在那里，整张脸都变了形，她再次不可思议地尖叫："啊！！--"

她看到了她的世界里最恶心最丑陋最恐怖的一幕，而我们认为这一幕在我们的世界里灿烂辉煌。
她狼狈地逃了出去，如此仓皇，我们也同样仓皇。
十分钟后，我正在疯狂地收拾东西，门被人一脚踹开了！
爸爸抢先在前，一把揪住了我的领子，一记狠狠的脆响的耳光！
"畜生！你、你给我跪下！！"
房间里没有一个人不是在哭的，新房变得像是灵堂。
妈妈双手掩面，无助地凄凉地说了一句："真是丢死人啦！天哪！"
姨妈也在浑身发抖，嘴唇变成了青紫的颜色。
小皓死死地躲在我的身后，双手抱着我的胳膊不放。
爸爸怒目圆睁，连连咳嗽，颤抖着说："你们......你们在一起多久啦？说啊，说啊！！"又是一记耳光！
"你别打哥！"小皓一下子挡到了我的面前，叫："别打我哥，别打，别打！！"
"你，你也给我跪下！"

跪在冰凉的地板上，那是我曾经和小皓忘情翻滚嬉笑过的地方。
小皓仍牢牢地抱紧我的胳膊不放，谁拉也不松手，他生怕一松手，我们就会被分开，永远永远不能再见。
沉默了半晌，我说："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这和小皓无关。"
"不！"小皓倔强地说："我们没有错！"
"你！"姨妈扑了上来，耳光如雨左右开弓地大他，小皓竟然连躲都不躲一下。我悲凉绝望地叫："别打了！姨妈，你要打就打我吧！我求你不要打了......我求求你啊......"
"哥！"小皓抱住了我的脖子号啕大哭："哥呀！--"
我向父母，向我的亲人，向我第二天的妻子磕头了。我吞咽着泪水说："事情总会有个解决的......让我和小皓谈谈，让我们最后谈谈，我们会处理好的。爸！妈！你们再相信我最后一次吧！我的事情我会处理好的......给我一次机会吧！......"
终于，他们下了楼去。爸爸叫："你应该知道该怎么做，限你们十分钟之内！"
妈妈则对姨妈说："没事儿的，没事儿啊，他们小孩子闹着玩儿呢，闹着玩儿......"

反锁了房门。我们再一次深情相拥。
我说："小皓，我爱你。"
小皓说："哥，我爱你，生生世世。"
我说："小皓，对不起，哥不能给你带来你的幸福。"
"哥。"他擦我脸上的泪水，说："我已经很幸福了。真的。哥啊，我早就等这一天呢！我知道迟早会这样的。我什么都不怕，只要跟你在一起。"
我说："小皓......"
"哥，你别哭，"他说："我不要你哭，我不喜欢你哭。哥，我们不哭，没什么好哭的。我们要在一起，就要在一起。"可是泪水还是像雨水一样落了下来。
我说："小皓，哥好想你啊！好想好想。"
他说："我也想你啊，哥！我每天都想你。哥，我不怪你的，真的。你结婚了我也不怪你。我妈打电话告诉我以后，我就准备好了，什么都准备好了。"
他把手伸进自己的胸口，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玻璃药瓶来。
"什么？"我问。
他说："安眠药。九十九片。代表着天长地久。在火车上我就想，如果你真的结了婚，已经不爱我了，我就吃了它。可现在才知道，你还是爱我的。哥，可是我还是要吃了它......"
"小皓！"我握紧了他的手。
我环顾四周，钢筋铁骨的世界，密封的墙壁和阳台。
"我们还有七分钟，"小皓说："七分钟以后，我们将永远永远分开。哥，我不想啊......"
我说："我们逃出去，然后远走高飞！先拖延住他们，对，小皓！"
"我们能逃到哪里去呢？"小皓说："从一开始你就逃啊逃啊，可是，你能逃过这个世界逃出这个时代吗？哥，我真的想过了，想了很多很多天，想了很多很多年。从我爱上你的那时候起，我就知道，只要你能爱我，就是死了我也心甘！"
"小皓！！"我又一把将他抱在了怀里，想将他嵌入我的皮肉骨骼和灵魂里。
他被抱得喘不过气来，奄奄地说："五分钟，我们只有五分钟了。"
"好！"我说。

茫茫红尘象无边的沙漠，人们象蚂蚁一样在艰难的跋涉。很多人爱过，很多人没有爱过，很多人永远在爱与不爱之间选择。
玻璃时代是同志期待的梦幻，梦与现实之间是无数透明的阻隔。我或许可以逃出这座水泥的楼房，逃出父母亲人因为爱和责任编织成的网，但我逃不出出生的背景和自己的无能脆弱。
我是自私的，原谅我的自私吧！其实我只不过想拥有一次真正的爱过。我为什么还要逃呢？为什么还要妥协？苦短的人生有谁彻底地做过自己？所有的不可以都将在死亡面前变得可以。当别无选择的时候，我会选择把瞬间化为永恒。

我和小皓分食了那瓶白色的药片，最后一次深深地缠绵地热吻。
我们搬动了柜子将门口堵上。
我们撕下床单，在阳台的晾衣架子的挂钩上打了两个美丽的蝴蝶结。
当我们把头伸进套锁里的时候，我听见了楼下的喧哗，我庆幸自己即将告别荒蛮人间的烦乱。
小皓说："哥，我爱你。"
我说："小皓，我爱你。"
握住他柔软的小手，闭上双眼，我们从此获得了爱的权利与在一起的资格。

我能够想得到，他们会尽快赶上来敲门，然后撬门，然后砸门，然后破门而入。
我能够想得到，他们惊叫，嚎哭，呼喊，然后歇斯底里地抢救。
我能够想得到，他们掰开我和小皓紧握着的僵硬的手，会惊奇地发现，我们的手心里握着七颗彩虹颜色的玻璃小兔子，一个三颗，代表弟弟；一个四颗，代表哥哥。
但是我想不到，在第二天的本市报纸上会有这样一则新闻：昨日本市某居民楼内，两青年男子服用安眠药后，在阳台的晾衣架子上上吊自杀身亡。据悉，死者系表兄弟。表哥二十六岁，刚刚新婚第二天......自杀的原因尚在调查中......

因为那时侯啊，我已经牵着小皓的手，飞向了爱的天堂。

 

--本文完--

 

【代序言】

终于把《玻璃时代》写完了。写得很累。放下笔，凌晨五点半，天已经亮了起来。我站在阳台上深呼吸，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

还是写成了悲剧，多少次努力地想写成喜剧，但总觉得喜剧不真实。今年9月间，长沙的一对同志恋人在租住的房子里自杀了，见了报，年长的28岁，刚刚结婚3个月。是什么使他们做出了最终的这样的选择？眼前的新闻，背后的故事，是我写这篇小说的原型。

写文章时我最喜欢思索的过程，那点点滴滴的总结，无不体现着我的心态和心情。作为同志，我所面临的也是故事中人物所面临的一切，我倒是佩服故事里的人的勇敢，现实生活里我没有那么勇敢。在网上我与朋友们共享着喜怒哀乐，很庆幸还能有这样的渠道让我宣泄和投入，否则真的很苦。

感谢朋友们坚持着读完了它，并且一直坚持着鼓励我写完了它。我从来没有对自己的作品做过"广告宣传"，而今天在这里，我还是郑重地向朋友们推荐我的这篇小说，它所凝结决不仅仅是一个个不眠之夜的辛苦，更多的是我最真诚的祝愿--所有同志朋友们都能够在自己的生活里做出合适的选择，获得自己想要的幸福，当然--自杀是万万不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