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没有!"
我冷笑了。"你说亚婷是你侄女,可是你弟弟还没结婚呢!"
"我有说过吗?"她辩解:"我说亚婷是我外甥女。她现在在香港。"
"外甥女?"我说:"她根本就是你的孩子!"我没有任何根据,只是凭感觉说。
她勃然大怒,叫着:"胡说,胡说!!"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是谁告诉你的?"她声色俱厉地说:"我就知道是美媛,她嫉妒我!!"
我说:"我猜的。"
她冷冷地说:"你可真会猜啊!"
我说:"猜错了?那你那么紧张干什么?"
她说:"你不要无理取闹好不好?"
"我无理取闹?"我的声音又发抖了,"你骗了我,还说我无理取闹?!"
她叹气,说:"唉,无情的情人。"
我说:"我不是你的情人。"
她反问:"那你是什么?"
"我......"我卡住了。
然后她开始哭,一边哭一边干呕和咳嗽。
这种哭泣我见过。我妈妈和爸爸打架的是时候我总会领略到。
爸爸在这种哭声中渐渐变老变得迟缓,妈妈也哭了二十几年,现在泪水已经不能够支付自如了。
泪水和她脸上的药膏和成了泥。她用盖在身上的毯子胡乱地擦着,样子既狼狈又可怜万分。
我说:"我想过了,我还是喜欢男孩子。"
她一边哭一边说:"你故态复萌了!"
我说:"我从来就没有改变过。"
她说:"你没有改变过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我又一次卡住了。
过了很久,我坐在沙发上抽烟,她去洗脸。
回来时我看见她的两只眼睛哭肿了。
然后,蓦地,她一下子扑进了我怀里,又哭了起来。
我的手触及她的腰,惊出了一身冷汗。那赘肉累累的腰,我以前怎么没有发觉过?
我努力地搬开她,扶她坐在床上。
我说:"真象是一场梦啊!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亚婷是我的女儿,"她说:"她住在香港,在深圳读书。"
"我本来不想瞒你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太在乎你了啊!"
"我其实真的想要个小孩子的,想要个男孩子,香港允许生两个的。"
"真的,我不是故意隐瞒......"
我打断了她,"你不是在隐瞒,是欺骗!你骗了我,王小婵,你骗了我!!"
我叫喊有什么用?我流泪有什么用啊?一步步我自己走过来的,我逼着自己,骗着自己,捉弄着自己。我用这世间最荒诞不经的事情惩罚着我自己。
乱伦,私奔,而或是性倒错。
"你怎么了?"她又从床上爬了下来,给我倒了一杯水。
我摇了摇头,起身,说:"让我静一静吧,我回去。"
她可怜巴巴地说:"在这儿睡吧。"
我说:"不。"
她说:"太晚了,我怕黑。"
我冷笑,"你十几岁?"
她脸色一下子白了,叫:"告诉你,我再老也是个女人!"
我说:"我说过了我不喜欢女人。"
她说:"你真的要走?"
我不说话向门口走去。
她追问:"你真的要走吗?"
我打开了门。
她高叫:"回来!!告诉你现在不回来,永远你也不要再回来!"
我出了门去,甩手关上了门。
她追出了门来,站在我身后,说:"回来!"
我往前走。
她说:"手机留下。"
我仰头对着天空笑了,大笑,狂笑。那笑声苍凉又绵长。
【二十五】
回到店子里,我立即收拾东西。来的时候就是一只简单的背包,走的时候什么也不想留下。
触到了一个圆圆硬硬的东西,我的心里一动。掏出来一看,是那只玻璃苹果。
冰凉的玻璃苹果啊,是小皓送到我手里的。他说是楚欢买的,他们说:"放好,很容易碎的。"
我送给小皓的那一只已经摔碎了。
现在我才发觉碎得让我好心痛。
握着这只玻璃苹果,我终于拨通了小皓的电话。振铃声,一遍,两遍,三遍,我默念......第十遍,我放弃了。
他睡了。他不在。或者。总之错失了。
王小婵猜得到,我就要离开。
她不是那种单纯的和善可欺的女人,她怎能轻易放弃?
从一开始她就编织着,酝酿着。病床上的探望,户头上的赔款,月光下睡衣,餐厅里的交心......我真的怀疑,她是在酒里下了药。
亏得她费了这么多机,放在了我的身上,值得吗?
所有的女人都是骗子,即便是她并不想骗什么东西。
我猜想她一定已经通知了她的弟弟,让他阻拦我的离去。
可我还是毅然决然地背着背包出了门。
坐在出租车的后座椅上呆怔了良久,司机一再催问:"去哪里啊?先生?"
我说:"运输公司招待所。"
还是那个服务员,还是那个房间,房间都没有打扫过,烟灰缸里堆满了我抽过的烟头。
空气中似乎还有某种熟悉的味道。
世间有很多这样的事情吧!还不到一天,我就已经有了恍如隔世的往事般的感觉。
我问服务员小姐:"阿水住在哪里啊?"
她不哼不哈地说:"宿舍里!"
我又问:"宿舍在哪里啊?"
"你这个人......呶,"她不耐烦地指向院落另一侧灰土土的旧楼:"在那里!五楼,五零二!"
爬上了五楼,黑洞洞的走廊里一个人影也没有,每一个简陋破洞的房间里都传出了鼾声。
我轻敲五零二的房门,叫:"阿水!"
我加大了力气,叫:"阿水!"
终于里面迷迷糊糊的声音,"谁啊?"
我说:"开门啊。"
"哦。"里面传来他下床找拖鞋的声音,然后他揉着眼睛打开了门,仔细看了看。
"肖......哥......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我说:"看你啊。我住在昨天的房间里。"
"哦。"他说:"我去穿衣服。"
两个人蹑手蹑脚地来到了房间。一进门,他就抱住了我。我感觉到 他浑身的热气正汹涌地透过来。
我也抱住了他,两个人倒在了床上。
他在我身上胡乱地摸着,那样急不可待的样子。
我按住了他的手,说:"你不怕痒了吗?"
"不怕。"他的脸庞因为激动而红润无比,下面已经顶得我心动不已了。
我将他轻轻又隆重地揽在怀里,喃喃地说:"我们聊聊吧,聊聊天。"
但我们什么也没聊,只是拥抱了又拥抱。他每叫我一声"哥",我就心痛一下,最后痛得咬着嘴唇无泪地干干地呜咽了。
他被我的样子吓着了,迅速地拘谨起来,小声地问:"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那声音太像小皓了。真的太像。我明白了,我跟小皓根本就不可分割。
天色微明,我递给他三百元钱,叫他帮我买一张去北京的火车票来。
他楞住了,迟疑地说:"你要去北京吗?"
我说:"是啊,没找到工作。"
他嗫喏着说:"再找找吧。"
我说:"不了。东城不是个属于我的地方。"
他叹息了,轻轻地。然后他问:"你是干什么的?"
我说:"找工作的。"
他苦涩地笑了一下,说:"你根本就不是。"
我说:"真的要去找工作了。"
他说:"那个......你弟弟在北京对吗?"
我说:"是啊。"
他说:"你很想他啊。你总是把我当成了他。留个电话吧。"
我习惯性地摸了一下口袋,手机不在了。
我翻出我的背包。掏出原来的手机。
我说:"就打这个电话吧!号码是......"
他飞快地找出纸笔记下了。然后突然说:"那是什么?"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敞开口的背包里,一只玻璃苹果在晨晖中闪着七色的光。
"真漂亮!"他说:"送给我好吗?"
我没有说话。
"就当个纪念吧!"他又说。
把那只玻璃苹果放在阿水的手心里,我轻轻地说:
"不要碰碎了它,它很脆弱。"
"是别人送你的吗?"他问。
我说:"是啊。它代表了我的世界里的爱情。"
他说:"那我不要。"
我说:"收下吧。留做纪念。"
他说:"谢谢你啊!哥。"
我说:"谢什么呢?我还想谢谢你呢。"
他笑了。然后说:"我去买票了!中午的时候就有车去北京!"说着轻巧地出了门去。
半个小时后,阿水就回来了。我看见他提了一只大大的塑料袋子,里面塞满了食品。
他迅速地把票递给我,说:"买票的人不多,剩下的钱我买了吃的东西啦!......我没有钱......"
我说:"我吃不了那么多的,你自己留下吃吧!"
他急了,说:"那怎么行呢?"把东西强行塞到我的手里。又从袋子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浅粉色绒布绣花袋子来给我。
我说:"是什么?荷包么?"
他说:"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我打开袋子,从里面倒出了七颗彩色玻璃珠子来。
他说:"七种颜色的,象彩虹一样。送给你的。"
我感动了,握着它,又摸了摸他削瘦的脸颊,说:"谢谢。"
接着他掏出了九十五元钱,说:"还给你上次吃早餐的钱。"
我的声音异样了,抱住了他,我说:"你干什么啊你?"
【二十六】
出租车转过了那道弯,我就看不见他了。
运输公司招待所那两扇窄小的玻璃门前,单细的阿水把他那纤弱的手臂挥了又挥,我每次回头,都感觉到有针刺中自己的咽喉。我吞咽着自己如梦似真的离愁,把身体拼命地陷在坐椅中。
那七颗彩色的玻璃珠上,竟然有些点点的凸起。我仔细看去,发觉那竟然不是普通的玻璃球,原来是七只憨态可掬的小兔子。
这么精巧的玻璃工艺,这么别致的礼物,不知道贫寒的有点儿笨拙的他是从哪里弄来的。
他是知道我属兔子的么?!
唉!总之他已经成了掀过去的一页。
火车启动以后过了很久,我才把躁乱的心沉寂下来。
窗外的风景一一后退,东城越来越遥远了。
离开了王小婵,我患得患失,总感觉经历了一场难言的不堪。
阿水和小皓的影子在我的脑海里缠绕更迭,终于深深地融合了。
一路上我想,这世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玻璃呢?玻璃的杯子,玻璃的烟灰缸,玻璃的镜子,玻璃的窗,玻璃的电脑显示屏,玻璃的建筑物高墙,玻璃的工艺品,玻璃的纤维......
这世界怎么能离得开玻璃?它那么透明,那么璀璨晶莹,那样的美丽非凡!
但是它很脆弱,很容易碎裂,那锋利的断口会割破所有皮肉的懦弱。
刚换上原来的手机卡,立即就有人打电话来了。
我接听电话,是妈妈。
我以为暂别十几天的喧闹又袭击来了,所有争吵、辩驳、矛盾都要象枷锁一样重新围梏我,然而妈妈却平静得象是台风过后的海港。她说:
"你终于接电话了。"
我说:"恩。"
她说:"店子有我和小吴看着,我和你爸爸现在在城里住着呢。"
我说:"恩。"
她说:"别转得太久了。你爸爸他......很想你......"她后面的话淹没在低低的啜泣之中了。
我抽了抽鼻子,说:"知道了。"
这时候爸爸抢过电话来了,声音冲冲地说:"儿子!你怎么样了!"
我说:"还好。"
他"呵呵"地笑了几声,说:"臭小子,犟脾气跟我年轻的时候一样啊!别听你妈的,她总是瞎操心!哎,你的电视比乡下的好看多啦!有个频道只播足球,你看了吗?"
我说:"没有。"
他说:"怎么不看呢?太忙了是吧?"
我说:"没有。"
他说:"好好好,不烦你了!什么时候带那个王小婵回来看看?"
我的心一痛,说:"不会了。"
他说:"哈哈,看你,还不好意思呢!都快三十的人了!告诉你,我没意见!你妈妈的工作我正在做呢!"
我听见妈妈在一旁说:"你胡说什么啊你?"
我说:"我没跟他在一起。"
他楞了一下,说:"哦。"
我挂断了电话,心中感慨万端。善良的父母是那么容易妥协,而我呢?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妥协过。我只是服从着个性的自己,拒绝责任,抗拒这世界的原则,追逐着吊在空中的玻璃般的感情。
那是爱吗?是吗?是吗?我一遍遍地问。
整个旅程是漫长的,我没有同任何人搭讪,也没有任何人和我搭讪。
人们休闲的或者是忙碌的,都在自己的轨道里运行着,这种运行里充满了感情。
每个人的感情都是不同的,但同样的都是在追求着幸福。
我把幸福定义为与小皓的两情相悦长相撕守,我怀疑过,肯定过,努力过,放弃过,不知不觉纠缠了这么多年。
而此时此刻的我,又该何去何从呢?
终于到了北京,在塑风中换了公交车,到了昌平的时候是下午。
小皓的学校对面有一间小小的旅社,我住下了。在床上躺了两个小时,没有睡,脑子里面混浆浆的。
拨打小皓寝室里的电话,还是没有人接。
我突然问自己:我来干什么?
我对自己说:我来看看他,看看他。
晚上九点多的时候,终于有人接电话了。我问:"小皓在吗?"
他说:"出去了。汇演去了。"
我说:"到哪里汇演去了?"
他说:"河北。"
"哦。"我又问:"那楚欢在吗?"
他说:"在。"转身叫:"楚欢,电话!"
"哥!你......我们找了你好久了,你都不见人影,"楚欢说:"我们都急死了!"
我说:"我没事儿。"
他说:"小皓去河北演出去了,昨天下午走的。"
我问:"什么演出啊?不好好读书!"
他说:"学校组织的。"
我说:"那你怎么不去呢?"
他说:"老师安排的。哥,你现在在哪里啊?"
"你们学校对面。"
"啊?!"他说:"我这就过去!在哪里?"
"在你们学校对面的小旅社里。"我说:"小皓什么时候回来?"
他说:"要去半个月呢!"
楚欢还是哪个白净腼腆的样子,坐在旅社房间的沙发上,秀声秀气地说:"哥,你总算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