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汤……”
“不喝!”
连福一抖,喃喃道:“可是,圣上吩咐了……那是成了形的老参,一定要清晨空腹喝才好。”
“他……圣上还和你说什么?”
“呃……圣上还嘱咐小的,说大人你……”连福一边说一边看他的脸色。
“说罢。”
“说大人你……动不动就昏过去,要好生调养……”
…………
最后还是没喝,络绎估计自己这一生也不会对参汤这种东西有好感了。
早膳也是在床榻上用的,依然是连福指挥着那几名淡定的婢女伺候,再次闻到食物的香气,络绎有种已经死过一次的错觉,盘子碟子在面前一一打开,竟是小时吃惯的江南风味,当最后一个银盖掀开,闻到那清甜的味道,他几乎落泪。
新蒸的白玉糕,白生生压在竹叶上。
“出去……”
“哎?大人您这是……”
“拿出去……我不吃!统统拿出去!”
二十九
“出去……”
“哎?大人您这是……”
“拿出去……我不吃!统统拿出去!”
“大人!!”连福急道:“您就别为难奴才啦,参汤不喝,饭又不吃……这……这好歹是陛下的一番心意,单就这白玉糕用的糯米还是专门命人从柳南运来的呢……”
“柳南?”络绎一怔。
“是啊!大人,皇上不知打哪听说这味小吃一定要用柳南产的糯米才好,特地着人快马加鞭运来,活活跑死了好几匹御马呢!”
“马不停蹄的话……两匹。”
“呃?您也听说啦?”连福不好意思的抓抓头,见他神色温柔,与先前态度大相径庭,赶忙道:“您看这白玉糕蒸得多好啊,这是柳南有名的小吃,一定要趁热吃方好,有句诗怎么说来着,柳南糯米白如糖啊……”
“是柳南糯米白如霜。”络绎轻声纠正。
没人比他更清楚。
柳南春光美如画,柳南糯米白如霜。
壶里乾坤日月长,不妨一醉温柔乡。
柳南是他的家乡。
幼时举家北迁,途中他不止一次探出窗外,向南回望,看着那飞快掠过的翠色树木,堤岸,竹林,无缘故的难过,眼泪要流不流时,嘴里已被娘亲塞进一块白玉糕,甜甜糯糯的味道充满口腔,嚼着嚼着,也就忘记了哭闹,最爱吃的东西伴着最喜爱的风景一并咽进肚里,好像家乡也被吞吃掉一般,从此再也不会遗忘。
到达目的地时,父亲刚刚打了胜仗,带了很多穿着同样铠甲的年轻人等在那里。
笑意浮了满脸的父亲用他熟悉又陌生的粗糙大手把他举得高高的。
“我的绎儿,来看看父亲为之奋斗的城池吧,这是天子的帝都!”父亲抱着他,指着城门上刻的“永胜”二字:“记住这里,将来你也要带着你的队伍从这里走出去。”
此去向南,快马轻骑的话……只用十天吧。
这么说……苏霁,至少十天前你就备下了?可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送来?
再看桌上那碟白生生的糕点,只觉得扎眼。
苏霁,你这份心思,来的真是太巧了。
如果算是慰藉的话,未免搀杂了太多心机……我哪敢要。
连福仍在絮絮:“大人,这可是几辈子修来的圣恩啊,大人,您看都快凉了……”
“我不是什么大人。”络绎忽然打断。
抄手抓起那碟子向外一抛。
“我不吃!!”
白色弧线向外飞去。
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瓷器碎裂的声音里,不知是谁长长吸了口冷气,只听连福“哎呦!”一声便刺溜跪下,其余众婢也齐齐跪下,口里不住轻呼“皇上恕罪。”
络绎心里一紧,忙撑起身体向外张望。
其时为了方便这位宠中之宠的络大人榻上用膳,与杯碟碗筷一同端来的还有桌子矮凳若干,此时正巧沿着龙床码了个严实。
络绎伸长脖子也只能在桌子椅子腿儿的夹缝里看到被他抛去的白玉糕正委委屈屈躺在地上,夹裹在一块明黄色的绸子上。
看到那角明黄,络绎便暗暗揪心,不为别的,他得罪苏霁的事没有七八桩也有三五尖了,虱子多了不痒,但若因此连累了无辜旁人,委实不该。
往后细看,悬着的心才落下来,原来明黄色的也只是地上的那块绸子,而不是某人的衣角。
绸子后头站着一个人,前脚是刚刚踏进来的姿势,后脚还未跟上,藏青色的摆子有点抖抖的,看不到脸面,猜不到是何人,但来者显然被这突发的状况震住了,就这么要走不走要停不停的怔在那。
殿内极静,跪了一地的奴婢们大气也不敢出。既然不是苏霁,他们那么惶恐是为何故?络绎皱皱眉,刚要发声询问,只见那人已弯腰去拎那黄绸子。
粘嗒嗒的白玉糕也一并被拎起来,那人甩,未果。
“爷爷,连福帮您吧……”连福小小的身体跪着蹭过去。
“咳咳……”那人不置可否的哼了两声。
原来是内廷总管连胜……大清早的他这来干什么?络绎心下犹疑,只见那爷孙俩正齐心合力对付那块白玉糕,动作间又小心翼翼得不行,好像生怕扯坏那块黄绸。
收拾停当后,连胜连公公终于又将气势鼓起,将那黄绸珍而重之的捧在胸前,双手缓缓向两边轻拉。
“圣旨到~~~~~络绎接旨。”
未等他作出反应,连胜又咳了一声,续道:“圣上有令,络绎不必下跪,特准榻上接旨。”
周围传来一阵吸气声,殿内气氛一时火辣起来。
幸好大苏有令,圣旨到时须如皇帝亲临,臣子内宦无论尊卑长幼都必须行大礼,低头俯首不得窥视天颜。
否则……络绎只怕要被这些丫头小子们看得窘死。
然而,不用他们看,络绎已经羞得满脸通红,细看,红晕之下,还隐隐泛着黑气。
只有四个字能形容他此时的感受,那就是:五雷轰顶。
什么榻上……接旨?!这不是明摆着昭告天下,他——络绎,受足了皇恩,享了一夜隆宠,幸福得连床都下不得吗??!!
苏霁你……!!!
脑中自然而然又浮出昨夜的画面,抵死纠缠的身体,令人羞愤的声音,欲 望流动时的丑态,各种想都不敢想的动作……脸上一烧,心里一股暗火噌噌往上冒。
“络绎接旨!”见他没动静,连胜又道。
“……”
还是不吱声。
络绎半撑半坐着,神色绷得紧紧的。
没人出声,但气氛异常躁动。
从没哪个内侍总管传圣旨传得如连胜这般窝囊,老人家的手都有些抖了,奴婢内监们不敢抬眼,但也开始低头交换眼神了。
算了!就当他高兴得昏了头吧。
连胜为自己找了个台阶,也不管络绎作何反应,清清嗓子就这么念了开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络氏独子络绎,护主有功,贫贱不移…………朕深感其金玉之质,实乃我大苏之栋梁,授其文渊阁掌书一职,四品,正,不受六部之限,钦此谢恩~~~”
圣旨读完,连胜都暗暗摇头,替那些明里暗里斗得欢的老臣们叹一声冤。瞧瞧人家,年纪轻轻,官拜四品,还不受六部之限,啧啧……假以时日,只要盛宠不倦,称王拜相都有可能啊。
“什么?”被艳羡的对象还没反应过来,眼里是一片迷茫。
“咳咳……领旨谢恩啊,络大人。”连胜笑笑,这种反应才对嘛,说着向前走了两步。
“谢恩啊!大人!”连福也尖着嗓子提醒道。
络绎的目光从连胜转到连福身上,最后落到垂在眼前的明黄卷轴上,黑亮的眼睛微微眯起,半晌,笃定答:“我不要。”
“什……什么?你……不要?!”连福吓了一跳抬起头,看络绎的眼神跟见了活鬼一般,怕他没听懂,补道:“您在说什么呀?皇上是给大人封官呢!正四品啊!”
饶是见多识广如连胜,也犯难了。
怎么还有把官爵往外推的?难道说……这是什么新兴的把戏?明着说不要,等皇上哄时,封赏就加了一倍……恩,先皇在时,柳妃就常玩这手。
虽然男人撒起娇没有女子可爱,但实质的收获可丰盛多了,要知道,哄女人只要尽情的给她们珠宝首饰就好,但哄男人……用的可是实打实的高官厚禄啊!
苏氏是出长情种没错,想想先皇就知道了,但见过专宠妃子的,却还没听说专宠臣子的,更何况……再浓的喜欢也有褪去的一天。
想到这里,连胜叹了口气,这个络绎怎么这生傻,一朝春尽,等待他的,不是冷宫岁月,而是满朝妒臣的利爪啊。
“络大人……请听杂家一句劝,再深的恩宠也抵不过恃宠而骄四个字,这圣旨……杂家劝您还是接了吧,别说什么不要……那可是抗旨不尊。”
“连公公,您说的我都懂,我是什么东西……我自己最清楚,抗旨吧,抗旨也好,拉出去斩了最好……这封赏,络绎万万不能要。”
“你……”
“你不要什么?”苏霁美玉般的声音传来,却带着一丝愠怒。
“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人齐齐拜倒高呼。
不知道他来了多久,又听到了些什么,络绎无暇理会,只是目光定在那人身上,久久不能移开。
那人刚从早朝归来,披着黑底绣金龙的长袍,头发束在高高的金翼善冠里,他站在阳光聚集处,整个人散着耀目的金色光芒,因为面上那一层薄怒,威仪与俊美倒无比契合的融在这一刻。
呆呆看足了一刻才意识到这令他失神的气场正是苏霁在他面前一直尽量遮掩的王者之气。
他所熟悉的苏霁,其实是坐拥江山的天下之主。
他好像现在才知道。
“络绎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十
“络绎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看着那家伙姿态僵硬的起身,下地,跪倒。
“免礼”二字差点脱口而出。
不过……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情况,应该毫不犹豫的狠狠训斥那个不把皇命放在眼里的人才对吧?
苏霁低眼扫视四周,冷冷哼了一声,以轻蔑的态度表达他的愤怒。
果然,气温陡降,每个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其实这么一迟疑,苏霁原本就微不足道的怒气已消掉了多半,再看那个惹他生气不知好歹的东西,怎生看,怎生心疼起来。
不知道伤处好些了没,昨天后半夜,委实闹得有些过了……
年轻的君主仪态万千的站在那,内里则在为两人的床笫之事伤神。
这种暗暗的,私密的惦念已在第一时间取代了任何一届帝王都不能容忍的藐视皇威的大罪。
察觉到这一点,苏霁不是不震惊,他不容许有任何脱离掌控的事情发生,但偏偏它就发生了,在他的眼皮底下,胸口深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只要关乎到络绎,任何错误就都可以忽略不计,一笔抹清,小到顽劣无状,大到……呃,算了,不提了,大家都心知肚明。
一边维持着君王该有的威严,一边绝望的埋怨自己。
这样的他,怎么配掌握大苏的万里江山?
因为连他自己都已经被别人掌握。
幸好,那个人是络绎。
他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不过……怎么一会没见,人又瘦了?
苏霁不动声色朝桌上瞟去,汤是汤,碗是碗,竟然纹丝没动!
怒从心头起,大步朝那人走过去,脑子里还在想,一会是恩威并施好呢,还是疾言厉色管用,然而只迈出两步就已决定,还是先扶他起身吧。
感觉到苏霁朝自己走来,金色的光芒越来越近,络绎隐隐觉得不安,心头狂跳了两下,然后是空荡荡没着落,有不好的预感。
苏霁是典型的瘦高身量,但因为不好动,白白糟蹋了这副修长停匀的身骨,然而他的纤瘦柔软只表现在衣衫尽褪之后,穿戴整齐时可是完全看不出的,尤其是穿着这么复杂华美的朝服。
垂感绝佳的织锦素缎即使走动也看不到一丝波纹,扇形的袍裾平展在身后,擦着地面滑过,十二金龙附在在玄青色的平滑纹路上,随着动作,翩然欲飞。
“你……”刚说了一个字,脚下一滑,险些跌倒。“这是什么?!”
“圣上小心!”
苏霁低头,看到脚下那团软趴趴白生生的东西时,愣了一刹,而后咬着牙道:“你们都给朕退下!!”
一阵窸窣声后,和鸾殿的大门被常善很体贴的从外面合上了。
“你就如此辜负朕的心意?”硬生生停住靠近那人的脚步,已作出搀扶动作的手垂在衣袖里。苏霁转身拉过一张椅子坐下。
“心意?”络绎抬起头直视他的双眼,“络绎不明白。”
“你不明白什么?”
“敢问陛下,这柳南糯米何时抵京?”
苏霁顿了顿,道:“朕登基后十日左右。”
“那么,络绎再大胆问一句,这柳南糯米……可是为臣准备的?”
“废话!”苏霁愠道。
“那为什么……直到今天臣才见到?”
“你……”苏霁有些闹不懂他的意思,修长的眉几乎斜飞,“你只要明白这是朕的一份心意就够了。”
“心意?”络绎忽然笑了,眼睛看着面前空处,低声道:“可惜这心意……络绎不敢要,”又抬起眼,“陛下的体恤里包含了太多太复杂的心机,计算得来的心意,络绎不敢要,也要不起。”
给孩子吃糖,一定要在他挨了打或喝过药之后,那样孩子会觉得这糖格外甜。
可络绎已经不是孩子了,他知道有些伤痛苦涩,不是一两颗糖果就能抚平的,更何况,还是这种刻意为之的抚慰。
“……”苏霁凝目看了他半晌,缓缓道:“络绎,你总说自己愚钝,其实你什么都懂,你只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话音落下,站起身踱到他面前,又柔声道:“不过这次当真是你想多了,这柳南糯米的确放了一段日子,但不为别的,只是我真的疏忽了。用早膳时忽然想起……你今天该吃些易消化的才好,这才想起你家乡的口味绵软,便嘱咐他们备了这些,你若不喜欢,可以换掉。”
说着,苏霁俯下身,向络绎递出一只手,以邀约的姿势,柔声道:“现在可以起来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