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势正好,咱们来烤东西吃!”只见他又不知从哪里撅了两段树枝,飞快削去横生枝叶,一根秃枝在盆里划拉,朝苏霁道:“添火啊!”
“烤……东西?”苏霁皱皱眉,蹲下将余下的纸张一页页填进去。
“好吃的东西,”络绎眉眼飞扬,从怀里掏出几样物事。
苏霁定睛细瞧,只见那是几个泥球,两头略扁,中段浑圆,透着一股子土腥味,“这……当真要吃?”
“是地瓜,”络绎用拇指搓着上面的泥,“别看它模样不济,但味道可不赖!”见苏霁还在犹疑,又道:“殿下你放心,有我在,绝不能吃坏肚子!”
苏霁还想再说点什么,可是络绎甚是心灵手巧,这会功夫,泥球已被扒干抹净架于火上,享受着欲 仙 欲 死的寒风火炙之刑了。
只见络绎时而翻搅下盆里的灰烬,时而翻转下光秃的树枝,时而翻飞下无用的手稿,不消一刻,那几颗被称作地瓜的东西开始散出奇异的香味,赭色的外皮开裂,渗出腻香的油渍,露出金黄的瓤肉。苏霁冷眼观着,看到最后一张火引被丢进去,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霁”字,雨雪消融,云破月出的霁,在滋啦作响的地瓜香气里,羽化了。
“香吧?”络绎面带得色。
苏霁笑而不语,口水憋在肚子里。
忽觉腿上一暖,一个毛物拱了过来。
“呜……”乌云盖雪的姑娘不知何时现身,精瘦的身子咋呼的毛,嘴叉子一滴涎液丝般闪耀,它蹭在他的怀里努力作出从未曾见过的温软模样,苏霁鼻子一酸,反倒宁愿它依旧张扬着爪牙一心向外了。
络绎嚷了声:得了!苏霁接过流油的玩意,小心扒出一块瓤肉,吹凉先喂了姑娘几口,直到猫奶奶吃饱洗脸,这才拨皮慢慢咽下,啃西瓜都没这么仔细。
络绎吃得快,吃完就抱着腿看苏霁吃。
火盆慢慢熄灭,空气里充斥着甜香及一味药似的糊味,春寒料峭,阳光淡薄,两人不约而同靠近火盆,肩并肩挨着,汲取那点和暖。
苏霁半眯着眼,头枕着墙,络绎以为他睡了,他却忽然醒了。
“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呢。”
络绎一愣,接道:“殿下问络绎?”
苏霁闭着嘴笑笑,狠狠摇了摇头,又继续眯起眼梢。
苏霁穿着一件单袍,衬里的毛边都翻了出来,想必当初也是风光过的,素白缎面上隐隐绣着青色山水斜走着金银丝线,只是下水洗磨太多,青白混到了一处去,看着更显落魄。
看着看着,络绎就想起自己当初那句气话来——殿下不妨努力看看,千万不要落魄了……否则我会笑死。
怎么可能不落魄?
络绎却笑不出来。
这一年,他努力对他好,想让他快乐,把自己有的和没有的通通给他,可是一切努力都在苏霁偶尔问来的一句话里败下阵来。
苏霁常问:“络绎,你终究能陪我多久呢?”
“永远。”
“永远……吗?”
“恩,永远。只要殿下在,络绎就在。”
永远有多远,谁知道?对话每每结束在苏霁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里,他不知道,络绎的永远到底有多远。
可是这次,对话的内容不太一样,苏霁细长的睫毛抖了抖:“络绎,走吧。”
络绎一惊:“走哪去?”
“太子那,父皇那,你祖父络奉宇大将军那,总之,都好过在我这耗着。”
“殿下,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信儿了?”
苏霁避而不答,反问:“络绎,你家人待你可亲厚?”
络绎一怔,自然答道:“当然亲厚!我爷爷就我爹一个儿子,我爹也就我一个儿子,不亲我,亲谁?”
络绎的父亲络成赐早在十年前西疆一役中战死,皇上为抚恤忠将,特别开恩许其在祖庙设灵堂,文武百官,贩夫走卒均可参拜。苏霁曾有幸目睹那一幕,络绎的祖父络老将军铁打似的汉子捧着御赐的“历代忠良”牌匾哭得大雨滂沱,个中哀痛自不足外人道,忠义是否真能千古?
金瓦的庙堂,雪白的挽联在苏霁幼时的记忆里占着最浓重的一笔。
其年他七岁,络绎六岁,两人兴许见过也未可知,只是络绎那时尚躲在乳母身后偷抓供桌上的蜜饯果子,而苏霁却在想,将来等他继位,可有忠将如斯乎?
记忆蹁跹,恍惚便是半晌,回过头来,发现正被络绎忧心忡忡的看着,他定定神,斟酌着道:“那你更该图个好前程,为自己,也为络家……络老将军难道没教你?”
“爷爷?”想起小亭的不欢而散,络绎有些气苦:“爷爷……确是责备过我,不过他终是想通了,知道我断然不会回头……对了,殿下问这个做甚?”
“如若我死了呢?”
“啊?死?”络绎愣住,这个死字听得他胸口如被重击,刚吃下的地瓜也酸甜混杂翻搅。
苏霁神色淡然,轻巧道:“这不是迟早的事么,两年前父皇便寒疾在身,现下只会更重,苏觞若登基,必留我不住。”
“苏觞?”
“你曾问过我是否兄弟不睦,其实不止不睦,是非常不好……”
铜盆早已凉透,日光渐转稀薄,唯一的温度从肩头挨着的身体传来,引着他靠得更近,汲取那点温暖。
记忆潮水似的卷来,翻滚,褪去,呼啸着浸湿心底每一个角落,画面最终停在某个夏日的午后,榴花如火。
有个孩子只比他小月余,但出世就被看轻了去,别人称他太子殿下,却只叫他小皇子。记忆里的小皇子总爱跟着他跑,脆津津的叫他太子哥哥。
五
…………
第三年,盛夏。
苏霁躺在地上,手脚舒展,身子与青砖贴合,不留一丝缝隙,差不多半刻,烙饼似的翻身。
正翻到舒爽时,地面传来极有规律的咚咚声,心中一凛,噌的弹起来,待要整衣束发却为时晚矣,络绎已先一步闪了进来,抓了个现行。
沉黑的眸子一瞪,凛然道:“又贪凉?”
苏霁见已被发现,索性不再掩饰,干脆手脚一软,摊成一汪糖水,道:“太热了!这样甚凉爽,络绎不如你也来试试。”
这年盛夏,异常奇苦,九月末尾仍迎不来一滴雨水,呼吸粘滞不去,缠在身上化作汗珠。
已是日入时分,艳阳华光早已敛去,空气却闷热非常,盈盈欲滴,仿佛酝酿着今夏最壮烈的一场雨。
络绎刚从外面回来,整个人跟水捞的似的,一会功夫,鼻尖又渗出几粒汗珠子。“你瞧你这样子,无状又无赖。”他叹口气,“起来吧,今晚许就下雨了,何苦贪这一时舒服。”
“谁知道今晚会不会下雨,现在闷得紧,及时行乐才对。”苏霁才觉出青石地的好来,自然不会轻易起身,为了强调舒服,还特意伸了个懒腰,又盯了眼络绎,不满道:“整天都不见人,回来就知道训我,看你这满脸的汗,欺负我不能出门,自个耍得开心不?”
“过了今晚,殿下就十九了。”络绎不与他斗嘴。
“那又如何?”
“放在民间,孩子都满地爬了,殿下却还跟小孩似的。”
“那就当我是小孩吧,那小孩的生辰有没有长寿面吃?”
“这……”络绎一滞,神色竟是说不出道不明的慌乱,苏霁察言观色,惊呼出声:“难道没有?”
“原本是有的。”络绎咬着下唇,迟疑着:“……哎,现如今怕是没了。”
“为什么?!”苏霁惊怒,刚落下的燥热又腾的逼上来。
须知他贪的不是那一口面,而是每年挑着筷子时,总有个人在旁边小声说着不要断,不要断,然后逼他一口气吸溜进去。
发放给禁宫的吃食哪有那么精致?不过是碗寻常糟面罢了,但就在某个嗡嗡的嘀咕声里,连葱花都无迹可寻的长寿面就这样鲜香起来。
每年一次的享受就这么被剥夺了?明年此时他这缕魂还在不在都未可知。想及此,他更加忿忿,弹似的坐起,肃穆道:“我要吃长寿面!”
“如果一定要的话……”络绎低头嗫嚅,磨蹭着从身后变出一个食盒,放在地上。
苏霁见此事还有转机,也顾不得矜持笃定,赶忙凑去掀开盖帘。
“桃枝她们说长寿面要一根通到底劲道十足才能不断,我想你能长命百岁,所以……”
“这是……你亲手做的?”
“我……”络绎见苏霁目不转睛盯着那碗物事,更加手足无措,满头的汗水摇摇欲坠。
那是一只十分圆满的青瓷大碗,汤上浮着鲜绿葱花几枚,沿边泊着嫩黄鸡蛋一颗,汤底沉着稀疏面条一团,那面细白柔韧,当真是一根通到底,首尾相衔,毫无断口,卖相真真不错,只可惜……明显是生的。
“是手擀面,”苏霁嘴角一翘,端详道,“你手劲够大的,六合拳的精髓都用这上头了?”
“我也不知怎么回事,她们只说面要劲道越大越好……谁成想……会煮不熟呢。”自打食盒一被掀开,络绎就窘迫得没处藏没处躲的,双手更是顺着衣摆反复揉搓,直把好好的衣服搓出白面印子来。
“很香,”苏霁端起碗,使劲赞道,又转向络绎,幽幽的:“不过,这么一碗半生不熟的面,吃了恐怕要闹肚子。”
络绎心领神会,道:“是,我去内食房看看,兴许还有面食剩下……”说罢就急急忙忙跑了,至于苏霁又说了什么,他全没听见。
藉由跑动带起的风,潮热才退下一些。
不是有病么?一根葱,一颗蛋,精细的白面,三月的井水,都是提前几日筹措的,鸡蛋原本有两枚,临下锅前他却犹豫了,苏霁生辰,两枚算怎么回事?最后还是挑了比较圆的那只,可是到底他也没吃。
…………
回来时天已半黑,络绎空手而归,靠着门框慢慢坐下,身心皆是入骨的疲惫。
这是苏霁的生辰,夜晚因此美丽得不成样子,空中挂着一轮满月,融了圈雾似的毛边,圆满晶莹,看去更像亲手下的那只荷包蛋。
殿门虚掩,有一扇暖光溢出,苏霁在等他。络绎暂时不想进去,他没有那碗长寿面原封不动的端回来的勇气。
不知坐了多久,直到里面的动静越来越不对,他才警觉起来。
初时是翻书拈纸的沙沙声,然后是扇风纳凉的漱漱声,现在竟接二连三的传出异响。络绎眉头一皱,闭上眼细细分辨,零碎物件被拂到地上……桌子椅子被重物碰撞……柔软的东西掉在地上……来回翻滚……
不好!
咣当一声,络绎推开门,苏霁正按着肚子在地上哀哀翻滚。
“这时候……已经不热了呀?”络绎眼亮,瞥见不远处空空如也的青瓷碗,心情豁然开朗。
“小混蛋,”苏霁面色苍白得怕人,黑漆漆的眼珠子带着死不瞑目的凄厉:“你哪去了?等得我饿得紧……你,你那面里到底下了什么料……”
“谁知道你真的会吃……”络绎心下偷笑,但见他当真难受得紧,也不再揶揄,一手揽过肩膀,令其靠在自己怀里,另一手代他按住肚腹,柔声道:“这里?还是这里?”
苏霁确是疼得狠了,半生的面条如砣石坠肚,堵在肠胃深处逼出他一身细汗,加之先前贪凉与那青石地板亲密接触,被络绎这么一带,也忘了拿捏做派,顿时手脚酸软直接跌进他怀里。
常说练武之人自带三股火力,更何况络绎手心厚实宽大温度恰宜再配合轻言慢哄,效果比针石还受用。细汗拢了眼皮时,苏霁隐约见到络绎棱角分明的面容背后衬着一轮挂霜的满月,此情此景直直扎进苏霁心里去,只觉人月两团圆大抵如此。
“苏霁……”络绎没称他殿下,叫了他的名字。苏霁细细答应一声,更加随棍而上,抿着唇角哼哼唧唧起来。
络绎却没这么细腻,续道:“我背你去茅厕吧,通出来就好了。”
“不要!”苏霁狠狠瞪他一眼,茅厕二字已臭生生打破了这份静好,耗也耗不回来。
因为先前的折腾,这记白眼真是毫无力道,反倒嗔怪的成分居多,络绎却被他看傻了,讷讷道:“你……不疼了?真的不用去茅厕?”
“你亲手做的面,烂也要烂在肚子里。”说完又思索了一下自身的情势,沉吟道,“过了子时,再去。”
作者有话要说:络绎:luo yi 例:络绎不绝。络:相连续,前后相接; 绎:连续不断;
苏霁: ji 例:霁月难逢,彩云易散。指雨雪停止,天放晴,或怒气消除:霁威。
苏殒: yun 例:陨落。死:殒殁,殒阵;古同“陨”,坠落。
苏觞:shang 例:殇咏(饮酒赋诗),殇饮。欢饮,进酒。古代酒器:举殇称贺。
解释了一下名字及读音。
苏霁,其实我心里一直管他叫QI的发音,觉得比较好听。
国家背景延续了我上个文《神仙错》的设定,大苏的风土人情和西疆的关系等等,西疆的皇族依然姓“常夏”。
不过这个故事是在《神仙错》N久以后发生的,不会有神仙妖怪出来捣乱滴~~大家不要幻想会有小红线出来客串啊~-_-|||
六
柳妃入宫前是有名的美人,才情与相貌俱是出类拔萃,专宠六宫也在情理之中,可惜福泽寡薄,没听得苏霁唤她一声娘亲便撒手人寰了。
那是一个和暖的三月,西宫设家宴,各路宠妃齐聚柳翠圆,赏春色,游湖光。
皇帝对着那片关也关不住的春色毫无兴致,只淡淡说了句:“春色无关花柳。”恰好一只粉蝶扑来,落在他随意挥出的小指上,看着那一开一翕的蝶翅,皇帝目光柔和深邃,半晌不语。
“春色独在这一点,无声也多情。”
随行伺候的宫女内监心中有数,齐齐点头称是——已故宠妃柳氏小名唤作蝶儿。
七岁的苏霁追逐蝴蝶而至,恰逢这幕。
自打柳妃殒后,他与父皇的关系也就那么回事,家宴上远远见过几面,只知是个高大雍容的影子,仅此而已。
此时皇帝无心春色的索然,及那一眼的眷顾令他模模糊糊有些欣慰。
心中一暖,待要上前请安,肩头被猛然一按。
“太子哥哥……”苏霁回头,只见苏觞不知何时撵在他身后,正半个身子趴在他背上,轻声道:“别去。”
苏霁一凛:“为什么?”
“父皇正在追忆你娘,不好打扰。”苏觞人小鬼大,读书不在行,心思却使在歪处。苏霁冷冷别过脸去,苏觞盯着他小巧柔软的耳廓看了一会,又道:“太子哥哥,你生得和柳妃娘娘一般好看,父皇见了怕会伤心。”
虽是赞誉,但被这泼皮孩子无赖似的笑容一映,苏霁倍感厌恶,叱道:“不学无术!你懂得什么了?爱屋及乌没听过?”说罢小鼻子一皱便向园中奔去,可那厢一抹明黄已被群花环伺,再也不是刚才那般请安问好的最佳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