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古道是最好的行军路线,两旁有密林,适合掩映,天气寒冷白天练猎户鲜少靠近,看来紫冗这段日子的奔忙想必正是为了踩点。
正要抽身离去,却见军队停了下来,一人跑到队伍正中向另一人请示,后者又向马车中的人请示,得到答复后做了个手势,整个队伍便有条不紊的忙碌起来。
似乎是要安营扎寨,那个下命令的他认识,正是当年他的副将韩璐,夜色里看不真切,但看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样子,想必已经扶正成了年轻的将军。
不知他的父亲韩相又如何挠心挠肝的难受呢。
他曾以大苏名义打的那唯一的一仗仍历历在目,过程顺畅,结局惨烈。
背叛,是早就计划好的,否则不会在最后一役的前几日篡改了顾慨然的药方,以致一个小小的伤风变成高烧不去,否则怎么有借口命韩璐送他回国呢?只是最后也没说动韩璐让他再多带些兄弟回去……络绎紧紧抠住树干,心情再次激动起来,战争本就是以牺牲人命换取胜利的过程,但亲眼见到曾并肩作战的兄弟死在眼前仍然很难接受,而且,那个罪魁祸首正是自己。
可如果不这么做,西疆侵入苏朝也是朝夕间的事,即使那一仗他胜了,西疆兵力那么强,以苏朝当年的实力,根本不足以应付。
得知西疆向苏朝宣战的消息的那一晚,苏殒疲惫以极的话语令他胆战心惊,什么或许是最短命的皇帝,什么天若塌了只要抱着他就好……都是屁话!
若导致苏殒无心理朝的元凶是他,那么他宁愿成为另一种元凶,让自己像根胡萝卜一样吊着,引得苏殒不得不恨他,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不得不想要食之而后快。
反正他络绎的名声早就臭了,也不在乎多添这一笔。
回过神来,队伍已经打散,分为若干支小队,藏入树林深处,但安营的位置始终围绕着那几辆马车。
随军带着马车本是常见的事,因为车上通常用来装载军用物资和必备伤药,但这么尽心尽力的保护却是奇怪。
话说回来,刚才见他们行进时马车也是被保护在队伍正中的,而且看韩璐向车里人请示的样子,那么车里还有地位高于他的统帅?
这么一想络绎又有点闹不通了,按理说带兵的将军无论官衔多大都应与将士们一同行进,最多骑骑马,唯一有资格坐车的就是随军的文士或参书,但显然车里人地位甚高。
络绎忽然觉得心头一阵猛颤,脚下一松几乎要滑下树来。
难道……
不容他多想,细微的失误已被对方察觉,只听不远处地面上有人喝道:“什么人!”话音未落,一只带着凛冽寒气的箭矢朝他飞来。
五十四
“什么人?可曾拿下?”
“回禀……将军,未曾拿下。”韩璐将箭矢拾回,面对车厢单膝跪地,犹疑一下又道:“似乎是只盲鸟,撞在了树上,已经飞远。”
“是么,”车里人动了动,一阵细微的金铁交错之声立时从蒙着厚重毛毡的窗口逸出,韩璐听见毛毡一角被撕开的声音,车里人似乎想顺着毡布缝隙往外瞧瞧,但响声只维持了一瞬便又作罢。
“既然是鸟,就随它去吧。” 苏殒靠坐回柔软的毡垫,思忖一下又道:“下次连一只鸟都不要放过。”
“是。”
“镇远军那边如何?”
“回禀将军,已在路上,不日便能汇合。”
车外人仍在,苏殒便问:“还有事?”
手指掐住眉心按揉,昼夜颠倒的赶路不适合他,身体酸痛,额头也隐隐发胀,虽然早就做好吃苦的准备,马车也是特制的,但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显然还是太过勉强,不是没吃过苦,可这一回却缺了一个体贴周到的人在身边。
他叹了口气,目光投到那截玄金的锁链上,感觉更加疲惫。
“将军,”韩璐说道,这次出征,苏殒的身份要严格保密,御驾亲征虽然能鼓舞兵卒的士气但也容易成为敌军的把柄,因此这段时间,韩璐仍称苏殒为将军。
临行前苏殒已留下密诏,密诏写清若他发生不测,便要太子苏翾火速继位,顾慨然辅佐。
“将军,臣担心……那番邦将军的话,是否真的可信?”
苏殒又一次捏住眉心,“你说紫冗?”
“是,臣以为……此番透露的几条捷径未免太过顺畅,怕是有诈……”
苏殒摇了摇头,按说这韩璐也曾随那人打过仗,怎么一点雷厉劲都没学到,倒是越来越像他老子韩相,瞻前顾后,犹犹豫豫。
不过他的忧虑也有道理,试问一个人从少年起便被派到敌国做内应,而至爬到至高的位子,他吃的用的,俱是他疆的食米丝帛,他接触的逢迎的都是敌人的心思脉络,敢问那最初的忠心还会剩下几分?世上当真有出淤泥而不染的风骨?
韩璐还在谆谆而语:“臣听说他本不负责这块,又如何知晓此间的弱势?除非故意有人透露给他,可是将军,我们留在西疆的人脉就这一条了不是吗?”
苏殒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韩爱卿,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啊。”再说,已经走到此步,再说不信,岂不可笑?
“是……”
曾经就被类似的忠心欺骗过不是吗?
韩璐看着紧闭的车门,这样的话语差点飞口而出。
这一遭本就抱着玉石俱焚的心思,有诈便有诈吧,大不了硬拼他一仗。
权当赌了一把。
韩璐退下后,苏殒将背部轻轻抵在车厢的半壁上,虽然坐在车里,却也被颠簸得酸痛不堪,若是骑马……真真是受罪。
玄金的锁链已被摩挲得温热,苏殒静静看了一会,又拿起来放在腿上,好像那人又在他怀里。
不知不觉就离不开了,起初扔进火里烧过,十足十的玄金烧不化,最初就看上它这结实的优点,苏殒命工匠用最旺的火,烧它个七天七夜,渣子都不准剩下。
但枕边没了这个东西沉甸甸的压着却睡不着,后悔了,连夜又命工匠灭火。
幸好它真的够结实,连色泽都没变,还是那么黄橙橙的晶亮。
那就把它当成某人那么恨着,或爱着。
再纳的妃妾,没人能享受那殊荣,和鸾殿,任何妃子不许留宿,唯一有资格躺在苏殒枕边的,是一条金链。
天渐渐亮了,白光从车窗缝隙射入,奔行整夜的士兵们陷入睡眠,虽然还是秋天,还没到传说中滴水成冰的季节,但清晨的寒气已经沿着衣服缝隙渗入五脏六腑,苏殒倒是不冷,车里的火炉烧得不是一般的旺,四周一片寂静,没有听惯的鸟雀叽叽喳喳的脆响,只有守班的将士在周围溜达,脚步踏在草叶上和长剑偶尔敲打在树干上的声音,令人觉得踏实。
他……也曾这样行军。
“此番透露的几条捷径未免太过顺畅,怕是有诈……他本不负责这块,又如何知晓此间的弱势?……除非故意有人透露给他……”韩璐的话再次回响在耳边,苏殒疲倦的闭上眼,那个膀大腰圆的壮汉又出现在眼前,见他前还特地换了苏朝服饰,跪下的动作郑重得令苏殒觉得膝盖骨一阵发紧。
“是,那贼子当我是兄弟,才透露给臣,还嘱咐臣不要说出去……他,他功夫很好,人缘也好……”
会吗?会是那样吗?
会是他想的那样吗?
“臣只要两样东西……要陛下绝对的信任。”
那双漆黑的眼睛又一次倏然出现在他面前,就和每一次一样,那么深深的看着他。
苏殒握紧那金链,金链发出擦擦的响声,就和那个时候一样,那人一边向他讨要信任,一边举起手臂,金链在他手间绷得很紧,发出轻轻的擦擦声。
被那样看着,你就不得不相信,他说的都是真的,因为那个时候,他眼里只有你一个。
要不要……再信一次?
…………
络绎是逃回来的,逃得仓惶且难看。
苦练多年的轻功都不得施展,真像盲眼的雀鸟一般,只顾着飞逃完全慌不择路。
曾设想过无数次他们的相见,但没想到会是那么惊心动魄。
不是在战场上,不是金刃相交的一刻,不是一人站在高高城楼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没有漫天箭羽后模糊的人影,不是绞尽心思后不得善终的荒冢前,甚至连擦肩而过的福气都没有,连面都未曾见到,其中一个就已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只是想到,那人,有可能是他,就心动不能自持,力量消失殆尽,比揽翠峰上以毒刃贴面的试探还要紧张,比凤泽皇宫宴会上众人凌迟般戏谑的目光还要忐忑,比端起架子向西疆王讨要封赏还要难堪,一切的一切,都因为那人是他。
原来他已离我这么近。
只这么想着,心就开始慌。
空门是他留出来的,消息也是他放出去的,苏军第一个突破点是这里没错,但是完全没想到,他竟御驾亲征。
糊涂,好糊涂!
苏殒该有多恨他,才行此险着,将一国之君的尊贵身子置于危境?
——他知道是他络绎在此间把守!
他不敢妄自揣测那人的目的全是为他,只当是被恨驱使的,深得无以复加,连坐等死讯的耐心都不得与,定要亲眼看他挫骨扬灰才罢。
乱乱糟糟的,不觉天已大亮。
“小络将军,上头又有文书来了,问咱们这的情况?”
传令兵扬着一卷册子走进,见到他先是一怔。
络绎低头一看才恍然,原来还穿着昨天那身脏衣,还挂着夜里于树林中穿梭沾到的泥污,他无谓的笑笑,“什么事这么急?慢些说话,小心喝了风。”
“是。”小兵不作多想,刚要张口汇报,门又是一响,却是多日未见的虎獠将军正也推门进来。
小兵行了礼又看向络绎。
虽然紫冗的官职高于络绎,但在谦阳这里,军情还要优先向络绎禀报,有保密的必要。
“说罢,不碍的。”络绎向小兵点点头,又看向紫冗,恰巧后者也正侧眼看他,目光碰撞,紫冗沉吟一笑,熟稔的向桌旁走去。
“是,小络将军,上头又来信儿了,要咱们哨卡汇报情况。”
“是么,我看看。”表情沉得那么自然,但心里一定油煎似的滚沸吧,络绎心笑不语,敛了神色展开那纸文书:“哦,问防御情况,工事筑造……还有,敌情……”耳边听得紫冗的脚步,既缓又轻,一抬眼,果见他正凝神倾听,于是笑笑将纸揣进怀里,想了想又拿出来,举起对着灯火细看,又诧异的扽了扽。
“怎么?小络将军,如何回复?”
“我看这纸……好生奇怪。”
“哦,这是咱们西疆特制的纸。”
“怎么个特制?”
“这不是一般的纸,不是木浆制的,似乎添了胶还有牛皮什么的,具体我也说不上,反正是咱西疆一绝就对了,扯不断,嚼不烂,就算吞下肚子再出来,也清楚得紧。”
“去!怪恶心的。”络绎弹了小兵一个爆栗。
“先别扯皮,络兄弟,军况要紧……”紫冗摸到桌上一只茶壶,好整以暇的先开盖子凑到壶口去闻。
“哦……”络绎令小兵退下,掏掏耳朵,有些无奈,苦着脸道:“大哥你知道的,我这边还没想出好法子。”
“反正这块也不起眼。”叹了口气又道,“不过日前接到苏军开拔的消息,我还没让他们向上头汇报,我觉得还不坐实,不好惊扰上头。”踱了两步,在火盆前蹲下,慢慢拨弄,“我总觉得……苏殒没那么大能耐,敢主动宣战。”
“可不是!苏朝人最是懦弱。听说那皇帝最甚,每日只会舞文弄墨,这些年没个长进。”紫冗一脸轻蔑的倒了杯茶,放在鼻前吸嗅,眉目被茶雾浸润着,却有些咬牙切齿的狰狞,络绎几乎听到某人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的声音。
看着他装作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嘴上不住奚落自家主子,络绎忽然有些心酸,这大概就是同病相怜吧。他打断紫冗的话,在幽幽火光里抬起头:我想……须得提早做些准备。”
“什么准备?”
“今天我打算去附近的哨卡巡视一下,大概这几日都回不来。”顿了顿又道,“大哥,你呢?要不要同去?来了这么些日子,只在谦阳这个小地方转悠不嫌憋闷么?西边的丙日哨卡有飞瀑可看呢。”
紫冗松了口气,手在袖下捏紧,按耐着激动的情绪道:“不了,我留在这里,万一有事也好照应。”
“那拜托你了,大哥。”
五十五
…………
凤泽,常夏都城,一人对着新传来的军报思忖。
平安,顺遂——谦阳哨卡那张摆在头一份。
常夏绝盯着那四个黛青小字面目阴郁,裴章不知道他在愁什么,但气氛凝重,只得空抱着琴不弹,安安静静等待空气流转。
一点动静都没有?怎么可能?
三年来苏军蛰伏不动,暗地里却在练兵,苏殒不是能白白咽下一口气的人。若说养兵,三年正好。
该有动作才对。
太过平静……一点都不正常,也许一开始就不该放那人去边境,虽然也安插了眼线,但那种仿佛被什么糊住眼睛的感觉却一天比一天强烈。
常夏绝劈手将折子摔了一地。
暴起的动作令裴章一惊,下意识就想离席。抱着琴站起来,目光与身旁人撞到一处,后者看到他先是咦了一声,这才想起人是他叫来的,本想听着琴声,谈谈乐理,藉此更近一步拉近两人关系,却被呈来的军讯扰了兴致,一时不察冷落了佳人,罪过,罪过。
“干什么去?”
“臣……”裴章小心惶恐的态度里夹着一丝逆来顺受的委屈,常夏绝松开拧紧的眉头,和声道:“说了请你吃酒,提前走了成什么样?再说,本王还有事问你。”
“哦……是。”裴章转了转眼珠乖乖坐下,不过他可不傻,察言观色的本事是一流的,常夏绝那样子定是为军情着恼,要他裴章出出馊主意尚可,军事可一窍不通,不知对方有什么事要问他这个狗头军师,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是照本宣科好,还是胡乱扯皮管用。
常夏绝转头问他:“你觉得络绎是否可信?”
裴章一愣。
常夏绝见他又在转眼珠子,不由好笑:“只是随便问问,你想那么多做什么!”
不想多怎么可能!
络绎与他同为外族,又深得赏识,这两样合在一起遭到的敌意与嫉妒不是十根指头能算得过来的,但络绎好歹是武将,又身在异地,这些年的矛头便多指向他一人,虽然有常夏绝处处维护,但仍然觉得很辛苦。
闲言碎语,这些他都惯了,没什么,然而明知道只要拍好身边这位主子的马屁就能令生活再安逸些,可就是不愿,这就很可怕了,连他自己都没察觉,从何时起,裴章的身上也生出了气节这样东西。
这样问……是怀疑络绎还是在考证他?
天下人都晓得络绎是叛了主子投效敌国的,若一味称赞只显得虚假,可若否定……会给那远在边境的人招来灾祸吧。
“可信?从何说来?”想到方才常夏绝阴郁的面容,裴章眉尖微微颤抖,嘴角却拧出一个笑:“王上迂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