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络绎,络绎……告诉我!”
“如果明天……明天,天就要塌了,你会如何?”
“不不,你别答,你听我说……那一日,我也会如此抱紧你,谁也不会把我们分开!”
“死也死在一处,可好?”
那些日子,络绎听到最多的就是这两句话,明明是他在问他,却又不等他回答,好像生怕他说出什么不够好听的情话。
是啊,依络绎的性子,大抵会答:“臣必然身先士卒,挡在吾王身前。”或是“不,那个时候,臣必然会为陛下冲锋陷阵。”多半还要加上单膝下跪的动作——多不浪漫。
天当然不会塌,那只是苏殒的一个假设,但随着那几句话之后而来的猛烈律动却令络绎有些恍惚,好像明天当真就是末日一般,天塌,地陷。
无论欢爱还是表白都像最后一次那般猛烈,否则再无机会。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前线已经交上火了,苏军节节失守,西疆愈战愈勇,已经逼近索兰河。
再后来,在那个堪称温情的夜晚,烟火如花释,艳极而殒,苏殒倦极了卧在他的怀里,双手紧紧环着他的腰,笑着说自己大概真的会克尽半壁江山,说自己将会是苏史上最短命的皇帝。
络绎看得很清楚,被雪地映得微微发亮的嘴角上挂着的微笑,没有往日的淡定和高傲,有的只是脆弱,难得的,只在他面前流露的脆弱,很柔软。
再再后来,苏殒与他喝酒,两人都极其放任的醉了,朦朦胧胧时躺在苏殒怀里,一只纤长的手轻轻抚摸他的额头,眉骨,耳廓,他听见那人小声的说:“对不起……”
“也许真的是我,把一切都搞砸了……对不起……我放你走可好?”那人俯下身,用微凉的脸贴着他的,触感慢慢变得粘腻,“我知道,我身边也有他们的人,他们知道我的每一个动向……真可怕啊,络绎,我不怕死,也不怕被后人骂,我只怕……死了后没有魂,没有魂怎么找到你呢?我该怎么做呢……”
“常善说父皇生前也安插了人在他们那边,但是……父皇走得太仓促,都没来得及告诉我……络绎,你知道吗?其实我不必争的,皇位,父皇早就决定要传给我了……是我,把一切都弄砸了。”
金链簌簌的响动里,火烛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然后“噗”的一下陷入黑暗,盈满酒香的怀抱里,不知道是谁的泪流进唇缝,咸咸的。
他忘记了当时自己有没有睁开眼,应该是没有睁开吧,因为即使睁开眼,看到的也只是一片模糊暗色,苏殒精致的下巴和瘦削的脸颊都流连于想象里,或许他根本就不愿看到苏殒哀伤的神色,那种从眼底蔓延上来的幽深绝望,只在最初最困苦的那一年里出现过,他好不容易把他拉回现世,怎么可以再看他沉沦回去?
但这一次他看清了,苏殒没什么变化,只是脸色更加苍白,白得连额角的青色都看得到,他静静注视着他,他也用力的看回去,两人都不说话,仿佛都心知肚明这是个梦境,易破易碎。
“络绎,你真的叛了吗?”他问。
络绎仍沉默的回望他,危险的谎话要说到连自己都深信不疑,才能骗过身边每一个人,他不能张口,他怕一开口,这私密梦境里的对话就会变成毫无防备的梦话被人听了去,那么,他的苦心积虑算什么?为此牺牲的那些人那些事又算什么?
“络绎,我曾梦见你好多次,但每一次我们都在战场上,你用刀指着我,每一次醒来,这里就很疼。”苏殒指指自己的胸口。
这个时侯,络绎才注意到,苏殒穿的不是龙袍,而是那件旧时的衣衫,被他洗过无数次已看不出原本纹样的淡色绸衣。
果然,即使在梦里,你也知道哪里是我的软肋。
“你知道的,我从不用刀,我只用剑……”
梦是猝然惊醒的,从他说完那句话,苏殒的面目就凭空扭曲起来,胸口,即是他刚才指着的位置露出一道伤口,鲜血喷涌而出,。绎惊喘着坐起来,按住自己胸前相同的部位大口喘气,嘴唇干涩得仿佛要裂开,轻轻舔一下却是梦里腥咸的味道,心脏猛烈的跳动,带起钻心的疼痛,他擦了擦脸,看着手上的湿润才知道,原来不是汗,是泪。
苏殒,你若真梦见我,是和我一般心疼而醒,还是咬牙切齿而醒呢?
如果明天,就是天要塌了,我怎么会甘心被你箍在怀里?怎么我也要拼一拼,看能否为你把天撑起来。
络绎,永远是你的络绎,十三岁那年是,如今也是。
是忠臣还是宠臣,抑或佞臣,奸臣,都是你的络绎啊。
可是我的苏殒,你现在好吗?
很恨我吧……你在养兵,你要纳妃,你立储了,终于因为我的背叛而警醒了吗?
…………
络绎认为自己一向是幸运的,即使别人不这么想,你看,他是学武的,却被贪心的祖父送去做书童,一年不到主子倒台,然后是三年清苦的禁宫生涯,那么小的孩子,当爹又当妈,好不容易等到大家都长大了,却又像狗一样被拴了链子,不管是出于什么心理,拴住他的人都安全感缺失到了一定程度,再宠他,再讨好他,也是杀了他全家的人,会说话的说他是他的宠臣,不会说话的只从鼻子里轻轻嗤一声,个中含义千回百转。
可络绎还是觉得自己幸运,是因为忠于一个人而爱上这个人,还是因为爱上这个人而决定忠于这个人,说不清,但无论哪一点,决定了就是一生一世,无论作为爱人还是宠臣。
他恨过苏殒,但比恨更深的是迷恋,他恨过自己,但又无从改变,那只能在此基础上做到最好,辜负谁也不能辜负自己的心。
所以他觉得自己幸运,能得所爱之人真心以对,即使其中发生了那么多激烈曲折,但事已至此,只能朝着既定的方向走下去,更何况那人是一国之君。
这一次他仍然很幸运,他幸运的打进了西疆国都,得到常夏绝的信任,又幸运的结识了紫冗——西疆第一勇士,虎獠将军,还幸运的碰到曾经的故人非衣,或者裴章——是敌是友暂且不论。现在又幸运的被发到边境去亲自执行那个他自己提出的歹毒建议。
幸运得无以复加。
临行前几天,事情出奇的多。
与紫冗和非衣不同,前者是得人心已久的西疆第一勇士,后者是得君王心已久的幕僚,而络绎拜此次计划的机密性所赐,一连数日也得与上述两名风头最甚的名将宠臣一道,享受了与西疆王单独议事的殊荣,每每走出鱼阙殿的大门,守卫宫人看他的目光也一次热烈过一次。
商议下来的结果是,计划里面用到的装备辎重由隐秘途径分批次送出,以不引人注目为主,而络绎则以巡防为名先一步出发。
出发当日,日头正薄,初春的寒气侵人骨髓的冰凉,他原以为无人送行,但走到承启门口却看到一双笑意盈盈的细长眼眸和一个膀大腰圆的壮汉,非衣和紫冗带着三五个人已经侯在那里。
紫冗说:“络兄弟,吾王昨日亲口许诺,等你回来,官职加封一级,城南那片宅子也是你的!”
非衣从随从手里取过一件深色物事,抖一抖展开,欠着脚系在络绎身上。
“这是……”
“紫貂裘,他赏我的,我不喜欢毛茸茸的东西,转给你吧,边疆苦寒,挡挡风也好。”非衣说得轻巧,但那紫貂本就稀缺,生长在无脊山脚,天性狡猾机敏,难以捕捉,一只紫貂才得巴掌大块皮毛,这么一件挡风的大氅,价值何止千金。
络绎看看肩头,毛皮逆着光的一面发出深红的色泽,小风吹过又有些泛紫,肉眼看去竟看不到织物接缝,可见其做工之精,络绎比非衣高出半头,这件紫貂裘覆在他身上还直直盖住脚面,想来定是底下人按照西疆王常夏绝的身量所制,这么难得的东西,常夏绝竟转手送了非衣,此时又被非衣拿来做了顺水人情。
“这么珍贵的东西,给我不好,更何况还是他赏你的。”这么说着,络绎就伸手要解。
“看不起我是不是?”非衣一急正要继续开口,想起身后还站着紫冗,便压低嗓子道:“就当那日醉酒承你照顾……再推辞我可急了。”
络绎叹口气,只得收下。
他确实向常夏绝讨要过一样赏赐,但不是真金白银,而是一匹马——乌云踏雪。
是执念吧,曾经一句戏言,竟在此刻成真,络绎牵着他的乌云踏雪走出承启门时忽然想到,此间不是也有苏朝的探子么?不知苏殒和他们联系上没有,若是联系上了,那么刚才那幕应该也被瞧在眼里了吧。
那么经过重重山水,万千口舌,传回大苏,传进那个人的耳朵里,事情又会变成什么样呢?和真实又会相去多少?
前苏朝第一宠臣络绎终与西疆重臣打成一片,得泪眼相送?前叛国贼子摇身一变成为西疆王麾下一员猛将,并被指派重要任务?还是,大苏贼子络绎奴颜媚骨自行请去边境任职,以苦肉计博取君上欢心?
——“西疆有名驹,名乌云踏雪……是爷们,都玩马……猫崽子,那是娘们玩的!”
当初夸下的豪言壮语,哪里想到,若干年后,他活的一点也不爷们。
苏殒没有探子的名单,因为他老子没给他留下,但探子却知道苏朝天子是谁,为什么迟迟不与苏殒联系?尤其在这个节骨眼上。
结果只有两个,要么都死光了,要么,就是任务执行得太圆满,混到了位高权重的地位,被太多双眼睛盯着,反倒传不出消息了。
那么,是谁?
紫冗说,络兄弟,你离非衣那小子远点,大家都看不起他!
非衣说,络绎,你真的叛了么?
原本想找出那个人,但现在却觉实在太难,在所有人眼里他都是逆臣贼子,那人若是忠于大苏,自会视他如毒虫蛇蚁,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才对,又哪里会给他机会表露立场?那人若已被高官厚禄收买,自然也会防他一手,视他为分享利禄的蝇营小人……
常夏绝身边最得宠的两人,哪个也不像。
与其在混沌中摸索那靠不住的同党,不如拼杀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五十二
…………
随安四年秋,苏城迎来第一场秋雨。
朱红的宫墙被细雨冲刷得鲜润细腻,随手抹一把,满手红泪。
“陛下,秋雨最寒,还是回宫吧。”常善举着一把乌金柄的宫伞,正极力抻直了手臂往苏殒的头上罩去,雨水被鹅黄的伞面隔绝在头顶,苏殒有些阴郁的面色被曦微的水光映得半晴半寐。
“再走一会。”苏殒自行向前走去,可怜常善一个老人家还要亦步亦趋打着伞跟着,并不住劝慰,“陛下,一场秋雨一场寒,这雨是越下越大了,若染了风寒……明日如何亲自敦促他们练兵?”
苏殒不去理会,只朝着既定的方向行走。
仿佛走惯了一般,一天不能断,否则就会坐立不安,心神不宁,即使下雨也不能耽误。
织着云海生波的苍色袍角洇湿了一大片,随着走动,潮湿慢慢上染,倒真有些云雾舒卷的趣味。
此路像个风筒,雨点被风卷着,毫不怜悯的向人脸上砸来,伞低得快要挡住视野,待风过去,伞檐抬起,路已到尽头,再有十步就是终点。
可苏殒盯着那露出的一阕飞檐,只是古怪的看着,最后深吸一口气,猛然转过身去,又飞快的向回奔走,好像再慢一步,就会被身后撵着的妖魔吞噬。
常善看惯了这幕,只叹了口气,举着伞再次跟上。
其实这段路走不走都没什么关系,反正每回都走不到终点,但似成了习惯,去时慢慢的走,悠悠的徘徊,抚着每一寸宫墙,寻找昨儿个发现的那株野花,记熟了每一次春秋变化,想着想不清楚的心事,待到看见天晴殿的檐角,再惊呆了似的顿住,然后逃似的离去……每天都是这样,连常善都不忍心跟着,这次要不是下雨需要一个掌伞的,他才不来受这份活罪。
苏殒的脚步终于慢了些,常善掐着分寸把话头岔开。
“陛下,韩相他们还在御书房候着……”
“不见不见,给我轰了去!”
“可……”
苏殒倏地停住脚步,再也掩饰不住情绪似的低吼道:“常善,你说他们还有完没完,这些年,蹿腾着朕娶了一个又一个,现下太子出息了,公主也给他们生了,他们还要朕如何?真当朕的后宫是贱卖贱买的菜场不成?什么萝卜白菜就往里塞?!”
“哎呦,陛下您小声些……至少,娜赫鲁公主还是不错的。”娜赫鲁公主是赫越国长公主,也是目前立后人选中呼声最高的一个,模样标致,性子也温顺,还识大体。最重要的,当年随公主一同嫁来的,除了苏朝稀缺的十车羊毛和皮甲外,还有三十名火药技师。
赫越国人以手巧闻名,他们不主张争战,但也没人看不起他们,就是因为那引以为傲的火药技术。若不是看上他们优渥的陪嫁队伍,苏殒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这桩婚事。
显然从这桩姻亲中看出好处的还有大苏的朝臣们,他们开始热衷于蹿腾苏殒联姻,今天这个请皇上过目某求亲使节带来的画像,明天那个请陛下考虑与东边某某族的结盟事宜。
苏殒不胜其烦。
三年的休养生息并没有令大家感到平静,反而更加注意到那看似平和的微澜下,暗暗搅动的激流。
当今两大强国,相互觊觎却按兵不动的情势能维持多久?谁也说不好。但意图却再明显不过,苏殒一反常态的勤于练兵,有时甚至亲自去校场上督战,如今又吸纳了赫越国的制火技术,可谓如虎添翼;而西疆素来骁勇,三年的休整只会令他们更强,更何况……他们那还有一个人,是苏殒的软肋,只是这一点没人敢直接说出来。
现今的情势就像一张即将拉满的弓,只要再加一分力,尖锐的箭矢便会破空而出,只是目前谁也不愿先出这一分力,似乎都在等待一个时机,满足双方利益的最佳时机。
“那陛下可要看看小公主?”常善又问。
苏殒一顿,好像这才想起自己刚添了个女儿的事,但很快回绝道:“不必了!”回答中没有丝毫初为人父的喜悦,反而带着烦躁。
“这,这不太好吧,就是看在那三十名火药技师的面子上,也该去看看……”娜赫鲁公主诞下小公主已有月余,期间苏殒一次都没有探望过,这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苏殒想了想,道:“也好,正好名正言顺把那帮老家伙晾在御书房。”
…………
“还是大哥惦念络绎,怎么想起跑这看我来了?”行馆里,络绎吩咐小兵置办好酒菜,卸去军服大喇喇的举起一坛酒,又抹干净两只白瓷杯。
紫冗嘿嘿笑了:“还不是日前兄弟的信里说的那事,为兄好生放心不下,这才赶来看看。”
“哪件事?”络绎皱起眉头,黑沉的目光没有焦点平空转了一圈,才突然想到似的叫道:“啊,是说这边天冷得快,一点没有秋天的样子?那么大哥是给络绎带冬装来了?”说完还刻意往紫冗身后张望了一下,嘴里喃喃道:“哎?那怎么空着手来了?”
“哎呀!”被他这么一说,紫冗真觉得有些窘迫了,出门甚急,竟都忘了给他捎些这边紧缺的物件,只得扬起酒杯故作镇定喝了一口,才道:“上回信里,你不是说东麓这边地形古怪,不好安置机关,很是头疼吗?”顿了顿又道:“这些我也不太懂,但事关重大,我这个做兄弟的怎么也得来看看啊。”